第23章 仙人醉
“欸，玄蔘，你等一下。”
臨出南山學堂，梁兆突然出聲叫他。
玄蔘回過頭，一本請書遞至他眼前。
“雲山給你師尊遞來請書，讓他明日帶你去。”
玄蔘卻不是很想收，上次去硯山回來，他師尊被罰成那副模樣，這次又要出門。
他寧願在涿山老實待着。
像是看出玄蔘的糾結，梁兆解釋道：“推脫不得，硯山都去了，不能厚此薄彼，讓人詬病你師尊。”
倘若商陸沒去硯山，這雲山的請書推了也無可厚非，可既然硯山請書都接了，各仙門已然知曉，這雲山遞來的，就沒有不去的道理。
“好。”玄蔘明白了，接過請書，“我回去會和師尊說的。”
初春天色黑的極快，像是天人不小心掀翻了墨汁，一寸寸流淌下來，顏色由淺到深。玄蔘走在回北山的路上，再穿過窄路，原本到他肩膀處的青草已經變作只到他腰線了，草叢深處蟲鳴相合，鳥雀撲閃。
有時候他也好奇，涿山四季分明，爲何唯有北山常年景緻不變，草常青，花不敗。
可能和商陸有關。
玄蔘心底思量着事情，回過神來的工夫就到了南苑。剛一推開院門，就被一陣燻人的酒氣逼得退避三舍，那氣味順着鼻孔直衝大腦，讓人犯暈，玄蔘不由捂住口鼻。
“師尊？”
玄蔘叫了商陸一聲，沒人應他，兀自邁步進前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滿地的空酒罈七零八落地倒在桌子下面，周遭的椅子也胡亂倒在地上。商陸還坐在桌邊醉飲，雙眼許是看不清眼前的酒碟，顫着手還在倒酒，一半入碟，一半灑在了桌子上。
這都醉成什麼樣了？
“這誰給你送來這麼多酒？”
商陸聽到有人說話，擡起頭懵懂看他。黑影重疊，不知來人是誰，索性沒理玄蔘，依舊給自己倒酒飲酒，動作不算利落，卻也一氣呵成。
玄蔘見他雙頰紅如霞雲，燒成了豔紅，無奈問道：“你這是喝了多少了？”
繼而又勸道：“你別喝了。”
商陸卻好似聽不到一般。
“師尊，你別喝了，梁師伯說明天讓你帶我去雲山。”
商陸還是不理他，繼續喝酒。
“你聽到沒啊！”
玄蔘說着伸出右手去奪商陸手裏的酒碟，被商陸用左手攔住，玄蔘又伸左手去搶，被商陸躲開，原本控制住玄蔘的那隻手按腕壓下，擡起手掌推開他。
玄蔘皺眉，商陸怕是醉糊塗了。
伸手去搶桌上的酒罈，又被商陸拿走。
商陸稍稍後仰，椅子翹起，原本的四腳椅只有後面兩處支撐，商陸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擡頭一飲而盡，對他笑意盈盈。
挑釁，明目張膽地挑釁！
玄蔘有些氣不過，蹬椅，身子貼着桌面再去搶，商陸一把抓住他左肩，擡腳將桌子踢開，順勢將椅子放平，踹出去的木桌在牆上撞得支離破碎，連帶着桌底一堆喝盡的空酒壺也全部裂開，足見力氣之大。
玄蔘右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借力旋身站回地上，對掌一推，兩人分開。
商陸大笑，晃晃悠悠起身，腳步稍顯錯亂。
“想打架是不是？”商陸晃着腦袋，將酒壺裏的酒一口飲盡，扔在地上。
商陸醉眼迷離，身形並不穩，看起來像是連站都站不住，還要打架。
玄蔘冷哼，覺得商陸是在發酒瘋，正打算低頭收拾殘局。
結果一陣寒風襲過，商陸居然提出了青霜，朝他劈來。
情急之下，玄蔘來不及細想，提出雉離，青霜劈上稚離的劍鞘，火光微淬，聲如白瓷炸裂，麻意順着手腕蔓延至整個右臂，玄蔘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劍。
還好雉離的劍鞘乃是魔域堯石所制，不然肯定被劈成兩段了。
“師尊，你瘋了吧！”玄蔘被他打的直往回退，腿部發力後蹬才止住。
商陸嘴角帶笑，也不回他話，顧自癲狂，起勢道：“天帝宴請十二仙，醉舞瑤池臥靈山！”
“一式，盡鬚眉！”
商陸原本迷離的目光陡然狠戾，飛身擡手朝玄蔘眉心橫掃，劍勢凌厲，似鯉魚入水，飛刀穿花，玄蔘身子後仰急忙躲開。
“二式，堪折柳！”
商陸身如游龍，手腕半彎，劍鋒一轉，寒光閃現，青霜斜着刺向玄蔘腰部。
玄蔘罵了句娘，急忙側轉避開。
商陸劍鋒劃掉了玄蔘的梨木腰牌，腳步踉蹌地晃了下身，動作忽而放緩，身子就着上一式的動作翻轉着下沉。
“三式，輕撩水！”
商陸朝他腳底揮劍，玄蔘只得凌空而起，翻身越過他，跳窗往屋外逃。
牆體上留下一道四寸多深的劍痕。
商陸緊跟其後，破窗而出，劍直逼他喉結。
“四式，橫劈桂！”
玄蔘趁機拔出雉離，兩劍交鋒，發出陣陣顫音，劍聲入耳，清澈如同冬雪至春融，化水滴落，又似龍吟長嘯，兩人在院中纏鬥起來，鳳飛蝶舞般，天地肅穆，月光皎潔。
一進一退間，玄蔘漸漸摸出些門道，暗覺商陸的劍法不可以守對之，需得尋機轉守爲攻，他離商陸手中的劍最近的時候，便是移步至商陸右肩的那一瞬。
就是現在！
玄蔘伸手去截商陸的右手腕。
“五式，倒挑花！”商陸像是早就察覺到玄蔘的意圖，迅速換手，右手掌側截斷玄蔘伸來的手，左手手腕後轉，身子後仰，腰如新月，反刺玄蔘腋下。劍向上挑，玄蔘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空手接白刃，將劍按住。劍又被商陸回抽，旋過身正對他。
玄蔘低頭一看，手掌留下一寸深的傷口，鮮血涌出，然而青霜並未沾血。
他聽聞青霜飲魔血，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世人傳，商陸北極莽蒼取青霜，就是爲了斬盡天下魔。
思及，玄蔘神色晦暗，心底生出逆反的心思，擡頭又瞧見商陸得意神色，咬牙捏訣佈下屏障。
剎那間，魔氣翻涌，衝破禁錮。
豎瞳閃了一下，玄蔘又壓下去了。
感受到玄蔘體內魔氣，雉離歡快地抖動，玄蔘耐不住它，提劍閃至商陸身後。
玄蔘的魔身使其速度和氣力高了兩個階層，商陸即便醉着，也能精準察覺到玄蔘的變化。
雉離略重些，可劍隨心動，用着更爲順手。
勢若奔雷，勁若山崩，氣撼五嶽，雙劍交鋒，商陸手居然被震得發顫。
商陸眸光一閃，對眼前人突然變強的劍法很感興趣。
那人招招如猛獸撲來，力提千鈞劈山之勢不可擋也，劍風剛勁，帶起狂風捲殘雲。
黑影纏繞着青霜，竟然朝他面門襲來。
商陸本來就醉得深，故而後來酒醒後也無法確定，他這個時候看到的黑龍到底是真的還是錯覺。
按理說，玄蔘剛修煉不久，練出了劍靈的可能性爲零，但那一瞬間，他記得太過清晰，不像是幻覺。
後來他也曾問過冰蟒，冰蟒卻對此事避而不談。
黑影也沒能存留多久，到底面對的是萬年青霜劍，霜花銀雪，冰凌寒魄，將它斬碎不是難事。
等人那股狠厲的勁頭過去，動作果然慢了下來。
剛纔招式放得又兇又急，這時候玄蔘又有些力不從心，
“六式，霞雲墜！”商陸瞅準時機，一腳踹上玄蔘腳踝，玄蔘一不穩便要跌倒，商陸不躲反而就勢斜臥於地，單手拖頭，斜上刺玄蔘心口，等人落下來。
玄蔘咬牙暗罵了他一句夠狠，只得以狠治狠，並不躲開就往劍上撞，然而手中的雉離卻也指向了商陸眉心。
商陸一愣，隨即從地上滾開，利落起身。
玄蔘雉離拄地，將自己彈回去。
置之死地而後生，嘖嘖，商陸眯眼想看清眼前人到底是誰，這麼對他胃口。
可到底是醉得暈暈乎乎，三層重影子看得他心煩意亂，頓了一下，又擡劍刺去。
纏了幾招，商陸稍稍退後，拉開距離。動作由急變緩，腳步踉踉蹌蹌。
“七式，卿獻酒！”
玄蔘盯着他不敢妄動。
這人唸了招式，卻不知怎麼個……
獻！酒！法！
即便早有準備，可商陸這突然襲擊還是將玄蔘嚇了一跳。
心臟怦怦得直突突，雖然盡最大限度躲了一下，卻並未完全躲開，劍刃幾乎是貼着玄蔘的臉擦過去的，玄蔘下意識摸上自己的右臉，果然，被劃破了。
月色下的少年臉龐帶血，好似胭脂塗瓊玉，襯出幾許豔色。
不似之前的招式，這一式商陸雙手持劍，快如奔雷，動作可謂是大開大合，大起大落。
劍勢剛勁有力，好似千浪堆疊，萬浪拍岸，狂風驟雨皆撲面而來。
若說之前是以步帶劍，如今可謂是以身帶劍。
玄蔘每次抵擋，身體都要往後退三步，彷彿自己成了古寺老鍾，被人敲得渾身發顫。
玄蔘擋不住，只得儘量避開這人。
商陸卻窮追不捨，不肯放過他。
待步子再次慢下來，商陸悠然道：“八式，紅蓮綻！”
位有八方，商陸每次出劍，都會站在不同的位置，玄蔘被堵住所有的去路，被迫隨他定點轉變方位。
等他看清地上的痕跡，才知曉爲何這式叫紅蓮綻。
以劍爲筆，以地作紙畫蓮，一筆畫就四個8字，八瓣紅蓮八處劍傷，如果他不是魔，劍刃隨商陸在地上劃過，血跡滴落勾勒而成的，便是一朵紅蓮。
可惜青霜飲魔血，地上徒留劃痕罷了。
這招對速度要求極高，商陸身法在這一式發揮得淋漓盡致，比平時不知快了多少倍，猶如鬼魅穿梭，穩若仙步，以玄蔘站位作花蕊，外緩內急，若不是商陸並無殺人意，玄蔘暗覺自己恐怕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商陸又纏着玄蔘過了幾招，暗裏卻把人往西帶了去。玄蔘全身心都在與他打鬥上，自然沒有察覺。商陸趁他不備，忽然縱身跳上樹，隱沒在白花叢中，似妖物一般，消失在他眼前。滿園銀輝灑，月色如水緩緩流。還未等玄蔘反應過來，只聽見一聲跺腳聲，商陸攜落花而下。
“九式，星辰隕！”
青霜劍斬梨花碎，漫天飛雪墜。朵朵梨花隨着青霜的劍風旋轉，飛灑滿天星般朝玄蔘襲來。
或許是那一幕太美，又或許因這一式本就表象柔和，讓人感覺不到殺意，玄蔘不由愣在當場。
商陸滿面春風正是得意時，嘴角含笑恍若梨花仙，兩頰落霞雲，雙眼朦朧，人微醺。東風捲青衫，入懷一捧空青色；流螢落君側，幾重玉雨露凝煙。繁花遮擋住劍身，入眼好似商陸攜星辰而落，空靈若雲間朗月，瀲灩似湖中粼波。
假象惑人，玄蔘退得晚了，有些白花帶着靈氣打在了雉離上，如石子落清潭，那一聲顫音力道不大，圈圈漣漪朝外盪開才最要人命。
整個人被落花擊飛兩丈遠，摔在牆上，喉嚨處涌出一股甜腥，血滴腳邊皓色花。
然而商陸並未給他喘息的機會，劍鋒攜帶風聲衝他而來。
玄蔘忍痛扶牆起身。
明明這人已經將靈氣散在了花上，卻還能以氣控花。商陸的對自身靈氣的掌控達怕是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十式，蕩千塵！”
這一式不像是劍法，反倒像刀法。
一劍劈來，蕩起千層塵埃，劍隨身動，塵隨風起。
好個漫天黃沙迷亂，玄蔘被塵土吹得睜不開眼。
只得耳聽商陸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玄蔘本想祭出魔血畫符作屏障。
商陸那一劍卻掠過了他，落在了牆上，商陸隨後又蹬了下牆，借力竄身回來。
玄蔘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青霜，猛地感受到了什麼。
結束了，在商陸眼裏，他已經不配再接招。
念此，玄蔘眼底血色翻涌。
自嘲般勾起嘴角，是覺得他太弱了嗎。玄蔘咬緊牙關，不顧身上的傷，主動挑釁般迎了上去。
這些傷口還奈何不了他。
商陸一驚，腳步晃的動作有些大。
血祭訣？
商陸不悅皺眉，大家比劃比劃，何必這麼認真。
兩劍撞上的一瞬，兩人靠得近，商陸感覺到眼前人氣息紊亂，像是在生氣。
恍惚間好似明白了點，撤步失笑道：“我沒看不起你，劍既已出鞘，我就會尊重它的每一個對手。”
“方纔那招是我放歪了。”
蕩千塵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這一式威力巨大，中擇必要人命，可卻很容易導致自己也看不清，給人可乘之機。這一式也是他想要告訴那些修習『仙人醉』劍修的道理，殺人之劍式，亦損己身，傷人者，必自傷也。
故而天下劍修對商陸『仙人醉』的這一式向來褒貶不一，有人說，全部劍法毀於這一式，也有人說，這一式方能顯出劍道真諦。
滌濁世，蕩千塵，卻洗不淨人心，斬不開陰霾。
“還有兩式，要接嗎？”
沒等玄蔘回答，商陸又繼續現招。
“十一式，醉浮生！”
商陸口中呢喃，讓人聽不真切。
身如溪水，緩慢幽靜。這一招商陸腳步微微踉蹌，不似之前那般不穩，如仙鶴醉舞，勝在微醺，劍勢紛雜繁亂，玄蔘更加看不清楚。
肩頭，手腕，臂膀，腰側，腳踝無一處不受了劍傷，玄而又玄，好似被迷霧籠罩，又似被人按在酒缸中，沉迷間竟不覺得疼，可傷口卻是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了身上。
玄蔘咬牙硬撐，只剩最後一招了，無論如何都要看完這套劍譜，絕不可就此出局。
“十二式，了殘夢！”
如夢如幻浮生一世，死前回顧過往，皆是殘夢。
商陸收了劍，站在原地沒動。玄蔘奇怪地看着他，還沒等他細想原因爲何，渾身所有劍傷處的痛意一齊迸發出來，寒氣穿骨，刺痛相連。
密密麻麻的刺痛使得他瞳孔剎那間收縮，眼神渙散，眼前景象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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