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昔日黎亂
“世間事,皆是因果。”商陸解釋道,“我那時候年少,恃才傲物,總以爲能攪弄風雲,黎國兵敗時,拉了它一把,到頭來,這賬還是給我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當年是師尊救了黎國?”
算是吧。
回想起那晚黎國外臨敵,內生亂。
玉階染血,火光沖天,黎國王宮裏屍首遍地,哀號響徹每一座殿宇,火燒東西殿,聲震南北樓。馬踏阿監腰,槍挑青娥肩。滾滾黑煙罩金鑾,斑斑紅血灑殿前。大火持續了三日之久,刀劍聲聲不斷,上吊的,自盡的,服毒的,該死的,不該死的,全死了,宮外四月時節,宮內人間煉獄。
等到邵恆率兵攻破城門趕來救駕已是晚矣。
黎國王宮裏無一人生還。
邵垣獨自進殿,血腥濃得令人作嘔,滿地殘屍斷臂,分不清誰是誰的。那大殿中央掛在白綾上的,是黎王。
滿目瘡痍看得邵恆痛心疾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黎王不再,黎國何存?身後八萬兵馬又該何去何從。
商陸像個局外人一般,一步一步踏着玉階而上,好似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那時候本來打算直接走的,可想起來黎王待他不錯,故而又親自去給屍體道了個別。
自然也就碰到了跪在殿門口的邵恆。
“邵將軍不走嗎?”商陸凝視跪在大殿中央的人,“魏國軍隊可就要到了。”
邵恆聽到有人說話,猛地回頭,便看到商陸站在傍晚的霞光裏,見到這麼悲慘的場面還能這般冷靜,不像世間人。
於是他警惕開口:“先生居然還活着。”
“活着。”商陸也不怕他,面對邵恆探究的眼神直視回去,“前幾日去丹山會友,躲過此劫。”
邵恆扭過頭去不再看他,脊背直挺,雙手握拳,硬氣道:“來便來,我邵恆,生是黎國人,死是黎國魂,甘願爲黎國戰死!”
商陸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又掃了眼殿前陳列的血屍,輕聲道:“可是你沒有再戰的理由。”
聞言,邵恆臉色愈發暗沉,垂在身側的紅拳捏緊,忽而俯首,“砰”的一聲響,面朝王位,頭磕在地上,“王室覆滅,邵恆死罪!本應自刎於殿前以示王恩,然王威煌煌,不容魏人染指。”
商陸挑眉,看來是寧死不降了。閒散踱步出去,商陸站在高臺上藉着半縷餘暉,注視下面疲憊不堪的數萬士卒,不知他們清不清楚,這裏過不了多久,又會是一片血海。
邵恆突然又爬起身走出來,迎風站於高臺之上,聲動響徹九霄,高聲對十萬將士喊道:“今黎國國難,乃爲我黎國之恥,黎國萬民之恥,無論何種結果,我身爲黎國臣子,誓死不降。可我知道,你們都有妻兒家室,想要活命的,大可自行離去,我絕不阻攔!”
高臺下靜默無聲,等了片刻,八萬將士無一人後退。
那一刻,商陸對身邊這個男人多了幾分敬佩。
能使卒願爲其死,乃稱上將軍;
能使臣願爲其死,乃稱賢君;
能使民願爲其死,乃稱上國。
他本不願插手此事,總覺得是在逆天而行,可如今他身在黎國,恰逢其國難之時,或許,這也是黎國的機緣。
商陸掃過底下士卒,突然生了惻隱之心,變了念頭。轉身對邵恆作揖道:“商某不才,願助將軍一臂之力。”
邵恆聞言,雖目露不屑,一開始也沒出口譏諷,只勸道:“先生說笑了,你既不是黎國子民,還是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若我說,我能助你退魏軍呢?”商陸挑眉看他。
邵恆大笑:“你?一介書生,舞弄些文墨討巧些貴人罷了,怎麼助我?你別忘了,魏軍此行可有二十五萬。”
而黎國,僅存八萬苟延殘喘。
商陸卸下包裹,提出佩劍,朗聲開口:“我有孤鴻一把,可助將軍破敵!”
火光中的男子面龐略顯稚嫩,表情卻是堅定異常,目光炯炯,毫無懼意。
當時的邵恆並未放在心上,商陸執意不肯走,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然而,當魏軍兵臨城下時,一襲青衫的男子執劍於皇城上墜落,好似仙人入凡間,進敵陣,一劍破百人,氣動山河,轟動海宇。
血海翻涌,天光欲碎,身如鬼魅破甲冑,腳踏□□冷光揮。劍聲驚萬馬,孤身亂千人。身姿矯健好似魚入水,脫身而出已是過龍門。
那一刻,那人清光劍影卻似明日黎國之朝陽,黎國衆將皆翹首而望,眼眸中色彩翻涌。
鏖戰於王城,廝殺於長夜,他們知道,已無退路,再退便是亡國滅種,奮力一搏只因血海中的那個年輕人又給了黎國延續下去的希望。
黎國尚有一息之機,黎國還未亡!
雙方廝殺了大概足足三個時辰,魏軍見久攻不下,只得收兵,退出王城。
邵恆的八萬士卒也死傷過半。
“你不是書生。”邵恆甲冑帶血,騎馬趕來,在他身側下馬。
商陸正在用袖子擦劍,聞言停了一下,勾脣笑道:“我何時說過我是書生?”
邵恆又問:“你是何人?”
商陸收劍入鞘,認真道:“涿山,商陸!”
此時商陸在地界還沒有什麼名氣,不過涿山的威名邵恆還是聽過的。
邵恆心口一跳,問他道:“你是仙門中人?”
商陸如實點頭。
邵恆眼光一沉,突然跪拜道:“謝過仙師捨命相救,明年忌日,我必大擺壇祀,以卿侯之禮超度仙師。”
商陸:“……”
“這是什麼話?”商陸目露不悅,“我還沒死呢。”
邵恆詫異問:“仙師難道不知?”
商陸道:“知道什麼?”
“仙門不得僭越五國政事,五國也不得挑釁仙門中人。”
這商陸還真不知道,屈舀沒和他說啊。
“無……無妨。”
話是這麼說,商陸不安地摩挲了幾下手指,心底想着要不要給老頭送個消息回去,讓他先把自己逐出涿山,保命要緊。
衆將士還在收拾殘局,屍體堆成一座小山,外圍填滿柴,一把火付之一炬。
邵恆不忍去看屍山火海,回了大殿去整理黎王的屍首。
“你若真有心,他不是也能是。”商陸從揹着的布包裏掏出一個梨給他。
“什麼意思?”邵恆警惕看着眼前這位,自他知曉眼前人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後,反而更加戒備。
“我問你,他們真的在乎他是否是黎國皇子嗎?”商陸站在血水裏,用衣袖擦着梨,笑道,“重要的不是他是與不是,而是世人信與不信。”
商陸偏頭凝望遠方,天將破曉:“不過信與不信,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你戍邊多年,手下的也未見過你這小兒子。”
商陸想起那稚氣的孩童,
說來也巧,邵恆的兒子同死去的太子一般大小。
邵恆不願揹負謀反的罪名,可黎國又不能一日無君。
若知曉黎國王室已滅,到時候攻來的就不只是魏國了。
“要麼,瞞天過海,要麼,天下大亂。”
如今天下五國紛爭,一國亂則天下亂。
“我想想,讓我想想。”邵恆從未想到
“那照師尊這麼說,你於黎國可有護國之恩,爲何黎王又要置你於死地?”
商陸嘆口氣,繼續道:“邵燕登位後,邵恆怕邵燕的身份被人懷疑,就……”
商陸頓了一下,其實他也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
“殺妻殺女,除了他那未滿週歲的小女,邵府上上下下,近百人無一生還。”
“這……”
玄蔘喘了口氣,忘了這牢籠裏滿是灰塵,塵埃順着氣附在他上顎,不由皺眉咳嗽了幾聲。
商陸拍着他脊背幫人順氣,眼眸中的哀痛分明。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太自負了,既是他之過,又何必將這代價報應在別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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