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邵燕
眼前季家給他找的這個先生,幾日來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盡是些膚受之言,交出來的定然也是一些漢人煮簀之徒,連葉夫子的腳指頭都比不上。
想起葉夫子,邵燕的臉色愈發暗沉,更不想聽了。
“王上,王上?”見邵燕走神,季裏拿着戒尺敲打着他的案桌。
邵燕回過神來,急忙站起道歉,“先生恕罪,本王……有些困了。”
季裏:“……”
慕雲容瞅了他一眼,心底嫌棄不已。先生纔講了沒多久,韓裔就說困,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去!
邵燕餘光掃過慕雲容的眉眼,伸了個懶腰,擺手道:“不如王后就先替本王聽吧,待晚些時候,再由王后教習本王就是了。”
既然慕雲容願意聽這個老頭高談闊論,就讓她聽去吧。
他是不想繼續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慕雲容聞言自是欣喜,奈何面上還要故作扭捏,“這……不合規矩吧。”
“本王說可以就可以!”
季裏站在原處也不阻止,對於季家而言,韓裔越是不思上進,愚昧無知,便越好控制,他們要的就是捧着哄着,將他們的王養得無法無天,不知黎民苦楚。
“既然大王交代了,那我們就開始吧,季先生。”
季裏被慕雲容喚回思緒,他忘了,這裏還有個呢。
這王后年紀不大,可卻不似韓裔那般好騙,他們一直覺不出,慕雲容到底是哪邊的。
“是。”季裏翻開書冊,繼續他的滔滔不絕。
雁過,
邵燕急忙將手裏的書卷合上,放回去,又隨便從身後的架子上取了一本書。
書是從架子上隨意拿的,他並未看是什麼書,此刻被慕雲容提起來,他纔看清竟然是傅辰的《薦胙》。
邵燕故作生氣地奪回,“你懂什麼,他可是硯山第一才子!”
慕雲容卻按下他手中的書,譏諷道:“那他這硯山第一才子能教你爲君之道嗎?”
“我……”邵燕語結。
慕雲容不容置喙地奪走他的書,將懷裏的冊本放到他面前翻開。
“這是你今日落下的。”
邵燕垂眸掃過,心底翻了個白眼,那是他五歲就會背的。
慕雲容搬來高椅坐在他身旁,細細攤開書卷。
“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君;虛靜無事,以暗見疵。因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
邵燕心裏接道: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
慕雲容只當他聽不懂,故而一邊讀一邊用硃筆替他寫一遍註解,一手小楷娟秀又稍顯俏皮,邵燕難得多看了幾眼。
他這個王后學的還挺認真的,燭光下的女子微微低頭,纖細的硃筆隨着那段白皙的手腕在紙上勾勒晃動,口中唸唸有詞。邵燕知道,慕雲容給他講一遍,她自己就多記一遍,這好事兒,她當然上趕着來,這樣也不會讓季家抓住把柄。
不過……
眼看着慕雲容講到“弒其主,代其所,人莫不與,故謂之虎。處其主之側爲奸臣,聞其主之忒,故謂之賊”時,聲音越來越小,也有些磕絆,甚至連註解都沒落筆。
邵燕眉眼微彎,只一瞬就又斂去笑意,把拄着下巴的手放下,探上書冊,小聲道:“姐姐,我這裏不大明白。”
慕雲容心口一堵,她本打算跳過去算了,這人問哪不好偏問這一處!
幽怨又憤恨地看向他,心底罵道:拄了半天下巴也不見你嘴巴動過,這時候又認真起來了。
邵燕被她看得一激靈,吞嚥了下口水,磕磕巴巴問:“怎……怎麼了?”
“沒事。”慕雲容重新低頭,勾着那處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殺君取而代之者,是國之惡虎,在君主身旁窺伺着君主犯錯的奸臣,被稱作亂臣賊子!”
慕雲容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盡數落到邵燕眼裏。
忍不住想笑,卻不敢,只好裝作一知半解地點頭,玩笑般問出口:“那姐姐覺得,中黎有想取代本王的惡虎嗎?有盯着我,想我犯錯的賊子嗎?”
這話說得慕雲容一個哆嗦,扭頭看向邵燕,可那眼底澄澈分明,並無警惕與害怕。
兩句話,語氣平靜卻君威盡顯,讓她想起了她哥,北魏王慕延,那狗東西嚇唬人時就這種不鹹不淡的語氣,又字字清晰。
“這我哪裏知道。”慕雲容悶悶不樂,“你要學會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
“再說,聖賢書也不可盡信!”慕雲容捲了書卷,心慌道,“若是昏君當道,殘暴不仁,以民爲狗彘,視民螻蟻,或軟弱無能,不能予民以生,不能予民以公,此等於社稷於諸民皆有害無益之輩,何必留他?這種君王,反了又如何?寧攬今時罪,福澤百代民,不作千古臣,世亂徒傷麟!”
邵燕眼底閃過亮光,他竟不知,慕雲容還有這等驚世駭俗的想法。若有所思點點頭,暗笑自己可千萬不能成爲一個昏君,免得讓他這好王后抓住謀反的把柄。
慕雲容同他講完並沒有逗留,轉身出了書房。
回寢宮的路上,纔回過味來。
韓裔再年幼無知,也是黎國之主,她方纔竟然口無遮攔,將心底的想法全都暴露出來,如此這般,與韓裔這傻子何異?
心裏憋屈苦惱,連着步子都踏得重了些。看來,是時候挑選幾個愛笑愛鬧的宮女陪韓裔玩樂了,昏君就要從小培養,趁韓裔還沒開智。
嬌兒桃花面,扶風楊柳腰。
“大王。”
一襲藕粉的小宮女站在殿前,顫着聲音給他問好。
邵燕按了按太陽穴,他這個王后又作的什麼妖。
“誰讓你進來的?”
“”
“你是說,這書是大王吵着要學的?”
“是。”
【注:《薦胙》是傅辰寫的暗諷硯山級別壓制的話本,只有九章,大概內容:在一個偏遠的村子裏,有一個掌管祭祀的男人,有一次他祭祀時,不小心將供奉給鬼界和神界的貢品放錯了,神明降下神罰,要他第二日供奉一頓豐盛的葷食來彌補過錯,不然全村就要承擔災禍,可是村裏太窮,根本就沒有肉,男人就殺了自己的小兒子來供神。鬼王因爲享用了原本屬於神明的貢品,這晚特地入夢來感謝他,男人將自己殺子的事情哭訴着告訴了他。鬼王見他可憐,答應給他的小兒子一個好的轉世,鬼王回去後將他小兒子的命格與一個百世好人的命格私下進行了調換,結果他的小兒子借好人的因緣成了一方之神,新神上任,恰好掌管的就是這個村子。但他並不知曉,自己享用的供品,其實是他前身凡世之肉。這本書因爲荒誕且譏諷之意過於明顯,將男人殺子做成貢品時的糾結與痛苦、對神明心生痛恨卻又不敢去怨恨,明明已生出反叛之心卻還要自欺欺人堅信自己仍是神明的信徒的反覆崩潰心理以及享用自己肉身的神明滿嘴油漬的貪婪形象描繪得入木三分,故而反響太盛,被硯山封禁了,但五國仍有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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