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威作福莒嶺縣

作者:良弓難張
商陸來莒嶺這半個月,楊旭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前天派人來借米借面,昨天又派人來借茶借油,今早又派人借走了他的盆栽木景,百兩銀錢。楊旭這幾日裏是戰戰兢兢,就連昨晚上做夢都是商陸借走了他的八房妻妾。

  現在他一聽見奴僕來報,就知道準不是什麼好事兒。

  這不,廳外傳來呼喊聲,楊旭手一抖,茶碗應聲而落。

  “老爺!老爺!白爺派了人過來,說下午他親自來借咱家大黑!”

  楊旭嘆口氣,俯身撿起地上的白瓷碎片,無奈問道:“大黑?他又要大黑做什麼?”

  “說是要用狗拉車,四方轉轉,威風威風,也讓鄉民們都認識一下他這個新老爺。”

  楊旭:“……”

  “你聽聽,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楊旭咬牙切齒地冷笑,手一揚,“他還不夠威風嗎?!”

  這人是真能折騰。

  到了下午,商陸果然親自來了楊府。

  身後跟着當初橫劍的少年,面色清冷如霜,看得楊旭是一激靈。楊旭在前廳小心翼翼提議道:“白爺,大黑在後院,我領您過去?”

  商陸點頭。

  前廳與後院之間隔着楊家園子,這園子可是楊旭花了大價錢尋縣裏最好的藝工巧匠打造的。

  園裏鶯雀慢梳羽,桃李競爭妍。遊蜂纏蝶舞,嬌槿墜仙露。輕絮倒沾含煙柳,柳開瓊葩;墮英垂掛寶嘉樹,樹染紅霞。翠竹清幽,叶韻伴鶴鳴;春陽和煦,人面迎暖風。潺潺溪水繞,玉泉穿池亭。啾啾聞燕語,碧甃傍梧桐。疏籬半縷芸香凝,墨石几疊苔暈青。

  商陸瞧着園裏盛景,不由感慨道:“看不出來,楊兄這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竟還有這麼富麗堂皇,寬敞亮堂的園子。”

  楊旭:“哈哈。”

  這稱讚與譏諷並存的話讓楊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回什麼,只得尷尬笑笑。

  大黑本來趴在籠子裏睡覺,一聽到遠處的腳步聲瞬間立起。見到自家主人身旁站着生人,先是齜牙咧嘴低聲啞吼,而後狂叫起來。

  商陸不由眉頭一皺。

  “亂叫什麼?”商陸瞪了狗一眼,“你主子都沒叫,你瞎叫什麼?”

  商陸心底半哄半騙同冰蟒交談了會兒,冰蟒纔不情不願地虛化出個碩大的腦袋,嚇得大黑“嗷嗚”一聲,抖着四肢匍匐在地,不敢再亂叫了。

  商陸見狀又轉頭看向楊旭,冷哼道:“楊兄,看到沒,盡是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楊旭:“……”

  默了片刻,他在想商陸是不是在指桑罵槐。

  “哈哈。”想來應該不是,他這人想罵直接罵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

  楊旭臉上掛着尷尬的笑容,“白爺說的是。”

  玄蔘總覺得商陸罵的這話有些問題,可仔細想想又沒什麼問題。

  商陸給大黑套上繩索,又想起來件事兒,順口提道:“對了,楊兄府上可有個洗衣裳的啞巴丫頭?”

  “啞巴丫頭?”

  商陸的話使得楊旭驚駭不已,他問那小妮子幹什麼?

  上次私自跑了被他一頓好打,挑斷了腳筋,此刻正關在柴房呢。

  “白爺怎麼問起她了?”楊旭自然知道商陸的本事,也不敢瞞他,只是試探問道。

  商陸看到他的遲疑的表情眼神一沉。

  “尋仇!”商陸毫不客氣道,“我來莒嶺那日,她不長眼,驚了我的馬。”

  “奧……”

  楊旭這才稍稍安心,原來李護院說的人就是他啊。尋仇,尋仇好啊。

  “那蠢丫頭前幾日偷了我銀子想着私逃,被我的人抓回來關進柴房了。”

  商陸擡眼看他,“楊兄賣我個人情?”

  楊旭毫不在意擺手,“欸,一個賤丫頭而已,白爺若是要教訓,拎走就是!”

  商陸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楊旭愣神片刻,反應過來,“我這就帶您去!”

  商陸把大黑拴在了狗籠旁,跟着楊旭去提人。

  繞過迴廊,來到西角柴房。

  推開門,光影揚塵。裏面髒亂不堪,屎尿遍地,腥臭混雜,酸臭異常。少女前不久被割開的腳踝也沒人給她醫治,此刻是既流膿又發腫,入眼一片紅白。紅的是血肉,白的是蛆蟲,密密麻麻地正在爛肉裏鑽來鑽去。

  那日還見過的少女如今傷痕滿身,腳筋也被人挑斷,像只受驚的鵪鶉縮在牆角正瑟瑟發抖。

  “秀蓮,滾出來!”楊旭站在門口給人捂鼻喝道。

  冷不丁聽見楊旭的聲音,少女恍惚了好一陣,又不敢違背主家的命令,只得撐着地往門口爬來。鬆軟的腳踝劃過地上,留下兩道血痕。

  玄蔘看着爬過來的人差點兒壓不住火氣,手倏地握緊。

  商陸眼底閃過異色,眉心一蹙,心底很不是滋味。

  私奴命賤,賤如枯草,是生是死都是主家說了算。他本想將人完完整整地救出去,可如今看來,或許當日他就該把人救下的。

  商陸心底存着怒火,聲音冰冷,“玄蔘,把人帶回去!”

  楊旭還真當他是來尋仇的,此刻看見仇人心情不悅也情有可原,就沒怎麼在意。

  玄蔘上前將地上的人抱起,奪門而去。

  “欸?他……”楊旭疑惑地朝走遠的人望去。

  商陸盯着他冰冷開口:“他性子雖急,殺人卻是一把好手。”

  楊旭恍然點頭。

  兩人轉回狗籠旁,商陸拉起鐵鏈就要告辭。怎料楊旭又反悔了一般,伸手抓住鏈子。

  商陸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

  “欸欸欸,白爺。您看秀蓮那個賤丫頭您都提走了,是不是能用她抵了我家大黑啊。”楊旭心思活絡,擠出個諂媚的笑容。

  商陸不悅道:“嘖,楊兄說笑了,這一碼歸一碼的事兒,怎麼抵?”

  “這怎麼就一碼歸一碼了?”楊旭嘀嘀咕咕地小聲抱怨,“方纔白爺還說賣個人情呢。”

  商陸沒想到楊旭還挺會鑽頭覓縫,忍不住嗤笑問他:“楊兄,我問你,在你眼中是那丫頭重要還是這大黑重要?”

  “當然是大黑重要!”楊旭不假思索。

  “喏,”商陸雙手一攤,“那不就結了,這都不等價,如何能抵?”

  “奧,也對啊。”楊旭被商陸繞的犯迷糊,覺得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走了!”商陸扯着狗就往外走,大黑趴在地上嗚嗚叫喚,淚眼汪汪。

  楊旭站在大門口看着商陸帶着狗走遠,心疼不已,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欸?不對啊,人和狗本來就都是他的啊!

  想明白後的楊旭怒氣填胸,差點站不住,扶着門前的紅柱罵道:“山匪!簡直就是山匪!”

  楊貴從賭坊回來看到的就是他爹扶柱咒罵的一幕,不由好奇地問:“爹,你罵誰呢?”

  “還能罵誰!”楊旭憤憤道,“還不是那個姓白的,他把咱家大黑拉走了!”

  “奧。”楊貴淡漠開口,“不是把你拉走你就知足吧,我可打不過他。”

  楊旭:“……”

  你真是我的好兒子!

  楊旭一邊抱怨一邊和楊貴回了廳堂。

  楊貴進屋灌了口茶水,勸說道:“爹,你就別難過了,不就是條狗嗎?”

  “怎麼不難過,那可是我養了三年的寶貝啊,多少有些感情,就這麼被他擄走了。”楊旭越說越難過,竟落處眼淚來。手上提着塊錦帕在臉上胡亂地抹着,滿臉的肥肉也跟着一顫一顫。

  狗的忠誠是絕對的,不管你是善是惡,一旦它認了主,便會忠誠到底。

  因而商陸用粗繩套住脖子將大黑拽走的時候,那狗小聲嗚咽地看着楊旭,滿眼都是戀戀不捨,楊旭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我可憐的大黑啊,真不知道要被那個姓白的糟蹋成什麼樣!”

  僕人們站在旁邊也不敢勸,楊老爺在這莒嶺縣作威作福這麼多年,當初跟他七年的劉老漢從楊府偷了些碎銀給快要死的兒子治病,東窗事發後他命人將劉老漢打死時,可沒這麼傷心。

  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

  田間農事忙,豔陽高照,趙謙正在給幼苗清理雜草。

  陳老漢扛着鋤頭經過田間時看到趙謙,嘴上驚訝喊道:“哎喲,趙謙!你怎麼還在這兒呢!我剛纔看見你女兒被白爺的人帶走了!”

  趙謙握着把雜草愣在地裏。

  趙謙也是個啞巴,不過他女兒秀蓮以前不是啞巴的。是楊貴有一次喝醉酒當街調戲秀蓮,秀蓮咬了他一口才得以脫身。

  楊貴爲了報復她特地讓他爹把秀蓮買回家,灌藥毒啞的。他說,你爹是個啞巴,你以後也是個啞巴,這不正好嗎?

  十二歲的少女,還未見過紅綢曼彩,就先一步認識了人心污濁。

  趙謙當然知道自己對不起這個女兒,可當初鬧饑荒,家裏還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養,他也是沒有辦法。

  此刻聽說秀蓮又被帶走了,扔下手裏的草就往白家跑。深一腳淺一腳的,把地裏的秧苗都踩折了好幾株。

  他只是個無能的父親,他有什麼辦法呢?

  但此刻他全然忘了這些,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白爺,那個就是秀蓮她爹,趙謙。”

  商陸身旁一個被捉來領路的小老頭指着趙謙哆哆嗦嗦道。

  商陸眯眼瞧去,等人跑近些才叫人攔住他。

  “你就是秀蓮她爹?”商陸打量眼前的漢子道。

  趙謙慌亂點頭,顯然不認識眼前這位男子。只瞧見他着錦袍貴服,模樣俊俏,不似平常人。又看他身後跟着五六位打手模樣的壯漢,心裏愈加害怕。

  果然,那小老頭同他道:“老趙,這位就是白爺。”

  趙謙明顯一愣。

  他還以爲商陸會跟那些個富紳一樣,也是個圓頭肥肚滿目慈祥實則心狠手辣的人。

  商陸本就是來尋他的,現在見到了便直截了當道:“我正要去找你。白府上缺個燒火丫頭,本想在楊府買了一個回去,楊老爺心善,不要我錢,就把秀蓮送我了。”

  趙謙沒法說話,只是伸手比劃着,表示他要見女兒。

  可能是心裏着急,手上也是不得章法。

  商陸自然是看不懂,看着趙謙手裏的動作,只覺得眼花繚亂,疑惑道:“你還會結印?”

  衆人:神特麼結印……

  倒是最先陪商陸來的青年看不下去,低聲提醒商陸道:“白爺,趙謙是個啞巴。”

  啞巴?

  奧,原來是個啞巴。

  商陸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忽而勾脣一笑,“我正好還缺一個管家,要不然你也跟去吧!”

  趙謙被商陸的話嚇得連退了幾步,連連擺手示意:不行!不行!

  這人可是楊老爺那樣的霸主,去了不過是被他呼來喝去,不順心了就亂棍打死,能有什麼好下場?

  可趙謙這麼一想,那秀蓮必定是在白府受苦啊,他若是能借此機會去看女兒一眼……

  一時間又有些猶豫。

  商陸根本就沒理會他的動作,清了清嗓,當着身後衆人的面朗聲開口道:“那行,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衆人:“……”

  趙謙一個啞巴,怎麼說話!

  聞言,趙謙比劃得更歡了,誰料商陸一把拍開他的手,不悅皺眉:“別比劃了,你這印結得不對。”

  趙謙:我沒有結印!

  商陸厲聲道:“走吧!”

  趙謙看着商陸臉色逐漸不耐煩,心裏直突突,喉結一滾,畏手畏腳地跟了上去。

  周圍看到的鄉民一陣唏噓,這白爺可比楊老爺可怕多了。

  好歹楊家搶人時還施捨些銀兩呢,這白爺直接拿人家女兒的命作要挾。

  嘴上說得好聽,管家?由頭罷了,這趙謙他敢不去嗎?

  趙謙又怕又心急,跟着商陸回了白府。

  商陸把人帶到偏屋,趙謙失魂似的愣在門口,不知道商陸要做什麼。

  “你不去看看你女兒嗎?她好不容易纔出了鬼門。”商陸指着屋內牀上的人道。

  趙謙探頭望去,看到躺在牀上的秀蓮急忙撲過去。

  等靠近纔看清少女身上還裹着白紗,手足無措的不知道放哪纔好。

  “她沒事兒,就是給她剜爛肉的時候失血過多昏過去了。”玄蔘給人解釋,又將手裏準備的藥遞到他手裏,“等人醒了就能喝了。”

  看着趙謙慌亂無措的眼神,玄蔘又開口安慰他道:“今晚應該就能醒。”

  趙謙終於從詭異的場面中離神,反應過來一些。頓時感激涕零,將藥放到牀邊案几上,伸手比劃着“謝謝”。

  兩人實在看不懂趙謙比劃的,直到男人跪地磕頭商陸才知道他是在表達謝意,商陸急忙將人拉起來。

  商陸道:“你自己照顧她吧,先別出白府。”

  趙謙點點頭,商陸和玄蔘這纔出去。

  夜半子時,萬籟俱寂,商陸帶着玄蔘摸進了楊家。

  “欸,師尊,這邊!”玄蔘拽住欲往楊家廚房的人無奈道。

  “奧。”

  兩人進了書房,商□□處敲敲打打,尋到了楊旭藏寶的暗室。

  四四方方不大的一方天地,檀木架上擺件精巧。沉香木雕金漆坐佛,錯金鸞鳳銅瓶、底雕雀翎黃玉碗、葵邊麒麟鏡、錯銀雲紋銅鐓、竹雕筆筒。還有些供觀賞珊瑚盆景,金花玉萼,珠寶綾羅。再朝上看,五國名家書畫東西掛,仙家珍寶精品南北有。

  商陸沒想到,楊旭不過小小的一方霸主,竟還能蒐羅到這些個稀罕玩意兒。雖說真正值錢的數量不多,可勝在都是些精緻巧物。

  “這把破扇子看着也不值幾個錢啊!”商陸手裏擺弄着一把摺扇,在手上轉了幾圈,輕輕上拋後接住,握住扇柄又“譁”的一聲打開,扇面上的畫倒是瞧着不錯,“嚯,原來是昌平之的冬梅雪景圖。”

  玄蔘靠過去瞅了瞅,沒看出什麼行道,不由問他:“師尊認得這人?很有名嗎?”

  商陸指着落款:“我認得字。”

  玄蔘:“……”

  那你用什麼‘原來’。

  商陸翻翻找找,又搜尋出幾顆珠子,比較了一番大小品質,把最好的一顆揣在了身上。

  玄蔘抱着商陸挑好的幾件跟着人原路返回。

  回到白府,玄蔘眼看着商陸掠過了正門,翻牆進去了。

  玄蔘從門裏進去滿臉詭異地看着他。

  商陸愣了片刻,尷尬笑笑,“不好意思,習慣了。”

  玄蔘:“……”

  到底不是在涿山,商陸對其他地方沒什麼歸屬感。

  商陸取出那珠子扔給玄蔘,“明日你去買個錦盒把這個珠子裝起來。”

  裝起來?玄蔘以爲商陸偷來是要變賣的,怎的還要裝起來。故而疑惑問他:“裝起來幹嘛?”

  商陸勾脣一笑,“送禮!”

  送禮?

  玄蔘更加疑惑了,送什麼禮?

  商陸看他眼眸中滿是疑慮,不由失笑,“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神神祕祕的,玄蔘看商陸那副明明很想說但現在還不能和他說,非要讓他親眼看一看纔行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那便過幾日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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