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幸懿雍小心的在软塌上坐下,低头细细的說:“皇后娘娘如此眷顾,真叫臣妾惶恐。”
“也不是什么值得的东西,不過是前几天整理旧物翻了出来,想到姐姐喜歡,才差人送了過去。還常常想,姐姐进宫两月有余了,我一直沒能尽什么心。”
“娘娘谦逊,理应是臣妾服侍娘娘才对,如今還要向娘娘請罪。”說着就要下拜。
我连忙扶住了她:“姐姐千万不要,我谓你我情同姐妹,手足之间,何来請罪一說。”我把她扶到塌上坐好,叹了口气:“其实,姐姐那时常来看看我,我已经再无所求了,哎,来看看也好啊……”连忙煞住,掩嘴笑道:“你看這话,一时忘情,让姐姐见笑,着实惭愧。”
大约是觉得尴尬,幸懿雍低下了头,半晌才道:“娘娘行端性淑,不荣不辱,后宫的姐妹们都深佩的。”
“看你们說的,好像我是半仙似的。”我笑言,却吸了口气道:“不知姐姐近来可见過万岁?”
幸懿雍缓缓摇头:“近一個月来都是贵妃娘娘侍侵,臣妾只在上月见過龙颜。”
“那时万岁气色可好?经年缠身的寒症好些了嗎?究竟是哪裡的寒气?那些太医,总是语焉不详……”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慌慌张张喝了口水,又拿手绢拭拭嘴角:“话說太急了……”
幸懿雍沒有說话,我看到她的眉尖轻蹙了蹙。我的宫女娇妍适时走了进来,叩首道:“娘娘,是时候吃药了。”
“沒看见我正跟德妃娘娘說话,待会儿再說。”
“娘娘,药时耽误不得的。”幸懿雍忙說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客气着,示意妍娇把药端上来。
浓烈的药香飘散开来,幸懿雍的眉头不易察觉的耸动了一下。她应该熟悉這种味道,這是避孕药的气味,本朝为了保证皇储出身正统,大婚三年之内,只要皇后還沒有诞下龙,后妃在被宠幸后都要服下避孕药,以免怀孕。如果大婚三年之后,皇后還沒有生下男孩儿,那就等于說皇后沒用,生不了龙,后妃也就不用再服用避孕药。真是有点变态的规定,不過我喜歡。
我還沒有把药汁喝完,小山就进来了,先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了然的点头。小山就和幸懿雍见礼,然后就跑過来附到我耳上:“小姐,小青已经到了,還带了好东西,你猜是什么?”小山习惯叫宏青“小青”,虽然为這事儿,宏青曾经抗议過,不過沒起什么作用。
你的好东西除了吃食還能有什么?心裡這样想着,我冲幸懿雍笑:“姐姐能来看我,我实在高兴,要是姐姐能常来,我這冷清的储秀宫就有光彩了。对了,姐姐来了這么久,不知道翊坤宫裡有沒有……”
幸懿雍接住话头:“臣妾正好想起宫還有些闲事,先行告退。”
“姐姐既然有事缠身,我也不好再留,改日你我姐妹再叙。”我笑眯眯的和她道别。
幸懿雍谦让了几句,我把她送到门口,宏青正拎着一個牛皮纸包翘腿坐在门外的栏杆上等我让他进去,沒想到裡面突然走出個幸懿雍,仓皇站了起来,连行礼都忘了。我一边偷笑,一边送幸懿雍下了台阶。
回過头,宏青尴尬的摸着鼻:“娘娘,你怎么不說德妃娘娘也在,叫我……”
“为什么要跟你說,我宫裡来個别的妃很奇怪嗎?”我白他一眼。
“话是這样說,”宏青摸摸脑袋跟我进了房,猛嗅了几下:“這药……”
“避孕的。”
宏青变了色:“避孕?”
我从他手裡夺下纸包,随口问小山:“怎么样,刚刚我那個备受冷落春心萌动的弃妇扮得好吧。”
打开纸包,裡面一品居的豌豆黄,我赶紧拈了块放在嘴裡,刚才那破药都快把我苦死了。
小山瞥了我一眼,来抢豌豆黄吃:“說到万岁爷的时候,应该泪水盈盈,不够悲情,不好。”
“那就演過了,過犹不及,明白不?”我含了满嘴的豌豆黄摇头晃脑,心裡盘算着幸懿雍会有什么反应。這宫裡谁都知道,自从洞房后,萧焕就再沒招過我侍寝,现在我突然在喝避孕药,還专门让她看到了宏青,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转头看了看院的大槐树,空有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气弥漫,想来站在槐树下,该有花瓣无声落着,淡黄颜色,不浓密,不凄艳,飘着飘着,這個夏天就该過去了。
不出所料,不到几天,關於皇后和李副统领偷情的谣言就在后宫传开了,闹得满城风雨,看来再過几天,连前朝和宫外,都会有传闻了。
流言闹得最凶的时候,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我,萧焕居然也在。
太后轻吹着钧窑薄胎青瓷茶碗裡的一旗一的极品龙井,萧焕淡笑着坐在一边,两個月不见,他像我预料的那样神采飞扬。什么寒症?他要是有寒症,我的牙都会笑掉。老是称病不理朝政,朝会议政是从不延误,所有的政事却都扔给内阁,自己只负责在内阁的票拟上批朱,真不知道他還做這個皇帝干什么。
“皇后,”太后放下了手的茶碗,淡淡开口:“這些日,我听到些风言风语……”
我扑通一声跪下:“母后,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這样,他们都說儿臣,說儿臣……”恰到好处的流下泪来,气哽声涩。
太后连忙過来把我扶起,轻拍我的手背:“好孩,别着急,慢慢說,一切有母后为你做主。”
我随太后坐到塌上,抽抽哽哽的止住了哭:“儿臣不知道怎么会這样的传闻,自打成婚起,儿臣的人就是万岁的,心也是万岁的,儿臣从来沒有想過别人。儿臣常常见不到万岁的面,有时实在挂念得紧了,就向别的姐妹打听……”
“怎么?”太后转头问萧焕:“皇帝,你很少见皇后嗎?”說着叹了口气:“皇帝,你如果好生疼惜皇后,怎会有今日之事?”
“母后责怪的是,是我疏忽了。”萧焕马上起身,恭敬回答。
太后又转向我:“皇后,皇帝着实有不周全的地方,但皇帝身自小就不大好,按說就算有什么,你也该多为皇帝想想。我知道,你年纪還轻,独守春闺,日不好過……”
“母后难道想說儿臣不守妇节,果真和李副统领有染了。”我猛地站了起来:“就算春闺寂寞,就算年华空度,难道這点气节廉耻,儿臣都沒有?儿臣和李副统领,不過是志趣相合,多說了几句话,难道這也不行?”越說越激昂,我涨红脸,泪水蓄满了眼眶:“要知道儿臣清白与否,容易的很,請母后叫医妇来看,看……看儿臣還不是不是处女。”
太后慢慢坐直了身,缓缓的问萧焕:“皇帝,大婚那晚,你沒碰皇后?”
“儿皇那日精神不济,因此沒有……”萧焕辩解。
“就算如此,一国之后,大婚三月有余,仍然是個处,成何体统!”太后叹道:“皇帝,我知道你和馨儿青梅竹马,情意非比寻常,但皇后不也是大好女儿?历来君王专宠太過,总归要是祸事。”
萧焕恭恭敬敬的稽首:“母后教训的是,儿皇谨记在心。”
“你啊,老是說谨记了,谨记了,其实却一点儿都沒放在心上。”太后嗔怪道,拉着我坐下,执起我的手放在手心裡拍着:“好孩,委屈你了,看哭的,脸都花了,待会叫娇绿给你梳洗梳洗。”
一直侍立在旁的太后的贴身宫女娇绿适时地递過来一只丝棉手帕,太后接了,仔细的替我拭泪:“孩,這事可不能說了出去。孩,你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只管跟我說,别人管不了皇帝,我這個亲娘的话,他還得听两句吧。”
“儿臣怎敢责怪万岁,莫說稍微冷落了些,就是万岁叫儿臣拿出性命来,儿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就算儿臣這么想,只怕连当面告诉万岁的机会也沒有……”
“五福,皇帝上次是什么时候召皇后侍寝的?”太后问侍立在萧焕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
太后口气严厉,冯五福慌忙回答:“回太后,从来沒有召過。”
“那养心殿西稍间裡的龙床要它做什?”太后冷哼了一声:“五福,你记下,往后每月逢十,定下由皇后侍寝,我還要时常要去看看,我把老骨头,還想抱抱孙呢。”
五福不迭的答应。太后看了看一直垂首站着的萧焕,口气缓和了一些:“皇帝還是坐吧。”
“谢母后体恤。”萧焕恭敬行礼,才又坐下。
太后又拉着我的手絮絮說了许多,无非是些宽慰安抚的话,我随口应和,想着這次总算达到目的,幸懿雍那個女人,如果知道了她辛苦散布的流言反倒让我赢得了每月三次侍寝的机会,会不会失望的想自杀。归根结底,幸懿雍也是個单纯的女人,想要扳倒我,也不看看我身后站着的是谁,内阁首辅凌雪峰,现在独揽帝国大权的权臣,就算是太后,也要忌惮几分。所谓后宫斗争,有时候只不過外朝权力斗争的延续罢了,沒有足够的斤两,就不要嚣张。
說完了话,太后的心情大好,让我和萧焕一同告退出来。
出了慈宁宫,避开跟在身后的侍从,萧焕轻笑着叹气:“沒想到我還能得皇后如此垂怜。皇后肯纡尊降贵,我求之不得,何苦如此费尽心思,直接和我說就好了。”
“臣妾日日在那长门宫,哪能得见天颜,又觅不得司马相如那样惊世才,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我淡笑着看他。
“皇后千万不要自比陈阿娇辱了身份,皇后虽有阿娇的绝世容颜,阿娇又怎及得上皇后玲珑心窍,慧心独具?”萧焕话外有话。
“万岁過誉,真叫臣妾诚惶诚恐。”
“哦?皇后也会诚惶诚恐?我以为皇后虽刀林箭雨而不惧。”
“万岁也過谦了,刀林箭雨怎及得上万岁天威,在臣妾眼裡,万岁可比刀林箭雨厉害百倍。”我笑吟吟的。
到了遵义门,萧焕停下来,笑着:“我要回去了,皇后清闲,可要保重才是。”
“我哪裡清闲下来,我得新添几件衣裳,多梳几种发式,小心打扮才是,不然怎能博君王一笑?”我行礼:“从此不必再夜夜空枕,独数残漏了,臣妾福分不小,告退。”
他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犹恐相逢是梦,皇后免礼。”說完转身走进门裡,遵义门往裡的养心门那儿,早有一個一身白纱的纤纤身影等在那裡,看到萧焕进去,就迎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向我這边瞟了一眼。皇贵妃杜听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只不過是和我說几句话,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怕我吃了他?
看着那两個相依的背影,我心裡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酸酸的,只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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