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怎么回事?”我拍着桌站起来,看到送信人脸上尴尬的表情才意识到這還是在宫裡,叫太大声了不好,我平静了一下心绪,问:“到底怎么回事?”
“這個奴才也不知道,公爷說,让大小姐出趟宫,等见到了公爷,自然就能明白。”送信的小太监怕我迁怒于他,战战兢兢的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觉得心裡像是憋了什么,边說边站起来想往外走。
“就奴才所知,大约是昨天晚上吧。”小太监想了想說。
我边答应,边往门口走去,這时候我脑裡只有一個念头,我要出宫。
“奴才叩见皇后娘娘。”我才刚走到门口,一個微胖的身影就堵住了门,是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怪不得他一直走到我房间门口都沒人拦他。
“干什么?”這会儿对他,我也沒心思应对。
“万岁爷口谕,請皇后娘娘到养心殿走一趟。”冯五福笑嘻嘻的,這是個城府深沉的老狐狸,他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做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也有十年了,服侍過两朝皇帝,是宫内谁也不敢得罪的大总管,最要命的是,他虽然接了我父亲送给他的无数珍宝财物,却依然丝毫沒有站在我這边的意思。
萧焕派他来叫我過去,我一点推托的办法都沒有,只好点了点头:“麻烦大总管带路了。”
“不敢,這是奴才分内的事儿。”冯五福仍旧笑眯眯,正要转身走时,却突然看了看我房内那個送信的小太监,說:“你在哪裡当差的?我怎么沒见過你?”
小太监连忙走過来作揖:“小的在御马监做事,不常到各宫走动,大总管可能沒见過小的。”
“噢?御马监?”冯五福說着,眯上眼睛看我。
“我自小就喜歡围猎,喜歡马,来宫裡這么长時間了,還不知道御马房裡有多少匹马,有沒有好马,就叫人随便叫了個小太监来问。”我淡淡說:“怎么,大总管,這也不许嗎?”
“娘娘言重了,娘娘不過是问问马匹,奴才怎么敢說什么。”冯五福笑着,躬身领路:“娘娘還是快請走吧,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什么了沒有,就使了個眼色,叫那個小太监自己小心,跟着冯五福出了门。
出了大成右门,通過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进到养心殿,穿過曲折的回廊,一进后殿的门,就看到萧焕和杜听馨并肩站在软塌前举着一幅画轴在看。
看到我进去,萧焕抬起头笑着招了招手:“皇后来了,来看看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說是假的,我說是真的,你也来看看。”
风风火火的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這幅鬼字画?我压住心头的火气,笑吟吟的走過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万岁和听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不一定啊,有时候反倒是外行,才能看得出内行看不到的。”萧焕笑着:“何况皇后慧眼如炬,常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想他人所不能想,我就想借借皇后的慧眼。”
“那臣妾就多谢万岁夸奖了。”我一点也沒心思去猜他话的言外之意,随口回答。
“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說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以为是真的。”
“既然焕……”一直不說话的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准备反驳,她刚想說“焕哥哥”,看到我在旁边,就改口:“既然万岁說是真的,总要拿出点道理好叫我信服。”
“好,”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强驽射千裡,虽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万岁你怎么大說特說起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說的。”杜听馨有些嗔怪的笑着打断他的话。
“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我如果是仿帖的,宁愿去仿别的什么都好,也不愿来仿這個如此难仿的《蜀素帖》。”萧焕也不生气,的說。
“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拉着我:“皇后娘娘說谁說的对?”
我哪儿有心思听他们在這裡谈什么书法字帖,但也不得不陪笑着:“万岁和听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我有理,但是碍着万岁的面,不敢說。”杜听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一向淡雅的犹如一支幽兰,曾经有短時間我還以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会有别的表情,沒想到她在私下還有這么多风致,而且一颦一笑,都可入画,這样一個美人儿,真的会让人自惭形秽。
“听馨姐姐這样說,那我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我笑着瞟了瞟萧焕:“要我說的话,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话怎讲?”杜听馨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以我来看,万岁只怕在打开這幅字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迹了。”我笑着:“我不懂得墨迹甄别之术,但我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這幅字是真迹的话,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我笑看着萧焕:“万岁也是這样想的罢,所以臣妾才敢說,万岁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說皇后能看到人所不能看到的,果然不错,馨儿,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像万岁和皇后娘娘,认得那個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论字罢了。”
“好,只是就字论字。若說对书法的领悟,我是万万及不上馨儿了。”萧焕略带宠溺的笑着,把這幅卷轴收起来,又从软塌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字画。
整個下午,他们就在讨论各种书画,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一声,心裡却恨不得把這些字画一把火都烧了。
好不容易等到用晚膳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以为萧焕总算要放我走了,谁知道他收起字画站起来說:“皇后過会儿总是還要過来侍寝,就留在這儿用晚膳吧。”
“侍寝?”我失声叫了出来:“今天不是逢十的日。”
“今天的确不是逢十的日,难道我除了逢十的日外,不能召皇后来嗎?”萧焕淡笑着。
“不是,不是,”我赶快改口:“臣妾只是有点,有点受宠若惊。”
“看来我真是有点冷落皇后了,只不過召寝一晚,就能令皇后惊喜如斯。”他挑起嘴角,轻笑着。
“万岁和皇后娘娘在這裡,馨儿就先告退了。”杜听馨适时的插话进来,說着敛衽行礼。
我连忙扶她起来:“听馨姐姐免礼,叫我怎么受得起。”
杜听馨也不谦逊,任我把她扶起来,抬头向萧焕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萧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转头对我笑了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臣妾是随便惯的了人,什么都好。”我随口应答,我应该高兴的,萧焕特地留我侍寝,今天晚上估计不会把我一個人抛在房间裡了,但是這时候我满脑都是冼血,冼血死了,我却還在這裡和萧焕闲扯。
随后的晚膳,我吃的味同嚼蜡。用過膳,天色已经晚了,萧焕叫人把沐浴的器物送到养心殿,就让我在這裡净身。
洗完了澡躺在床上,我有点心烦,而且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萧焕怎么忽然对我感兴趣,不但整個下午把我留在养心殿,而且晚上還把我留下侍寝?
我悄悄披上衣服,光着脚溜出殿门,這时候萧焕還在前殿秉烛夜读,我在回廊上无聊的转了一会儿,养心殿的飞檐斗拱之上,布满乌云的夜空一点星光都沒有,阴沉的吓人。
转着转着,我就走到了东暖阁御书房的窗下。透過窗缝,我看到萧焕正站着和御前侍卫随行营的统领石岩說话。
他们說话的声音很轻,我沒有听到,但是看到萧焕手裡提着的那把剑,我的头嗡的一下,好像让一把大锤击了,眼前一阵发黑。那柄剑鞘乌黑的长剑是冼血的剑无华,我曾无数的看着冼血舞动這柄有着雪白剑身的名剑,施展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必杀剑法,我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在萧焕手上看到它。
夜风有些冷,我觉得自己的身开始发抖。
好像听到了這边的动静,石岩微微转头,向這边看来,我不敢耽误,踮起脚跑了回去。
关上门,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褥间,拼命忍住眼泪,我不能哭,不能让萧焕看出我哭過了。
更漏声滴滴答答的响着,隐隐约约的听着,好像窗外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不知道過了多少时候,等到我的眼眶都酸了,门吱呀一声开了,萧焕走了进来。
我从床上爬起,媚笑着迎了上去。
看到我,萧焕笑了笑:“我還以为皇后已经睡了。”他身上带着些水气的沁凉清香,我這才知道,原来外面真的下雨了。
“万岁不来,叫臣妾怎么睡?”我娇笑着解开罗衫上的缎带,罗衫从肌肤上顺势滑下,我的身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怎么样?万岁,让臣妾给你宽衣吧。”我扳住他的肩头,轻笑着吹他的耳垂,慢慢解开他的衣带。
他沒动,任我把他的衣服全都褪掉,他的肩膀很宽阔,但是有些消瘦,我用手指轻抚過他左胸上那道深深的伤疤,无声的笑了:“万岁,你今晚也要抛下臣妾嗎?”
“我什么时候說過要抛下皇后?”他也笑了,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抬高,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准了我的瞳孔:“我是害怕皇后会跑了。”
說完,他横抱起我,向床边走去。
我一直以为和這個男人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一定会是痛苦而不堪回首的,然而当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反倒有一丝期盼已久的隐秘快乐,于是我就知道了,我們之间的一些問題,非得要在床帏间才能解决,因为一旦离开了床帏,我們恐怕只有兵戎相见。
我从那個浑浑噩噩的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就像老宫女說的那样,第一夜過后身会有些疼,我有些艰难的支起胳膊坐起来,萧焕早就上朝去了。看這時間,只怕离退朝的时候也不远了。
我刚坐起来,就有個小宫女细声细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后娘娘醒了,万岁爷交待過了,让娘娘一醒,就把這碗药喝了。”她跪在床前,手上的托盘裡真的有一碗袅袅的飘着白气的药汁。
我认得那药的味道,就是那天我骗幸懿雍时喝的避孕药。
萧焕给我喝避孕药?我突然有些想笑,就真的冷笑了出来:“开什么玩笑,端走。”
“不是开玩笑。”萧焕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冠带整齐,看来是刚下朝回来,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因为我突然想到,如果不给皇后喝避孕的药物,等那天皇后真的怀孕了,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
冼血已经让他杀了,他怎么還能這么无耻的說着這样的话?我一脚踢向托盘:“混蛋!”
他在我的脚碰到托盘前把药碗抢在手裡,笑着:“這可不行,再煮一碗的话,药汁就不如這一碗好了。”
我跳下床,想要夺路而逃,他一把拦住我:“皇后真的不喝?”
“不喝!”我拼命拉扯着他的衣服,想要挣脱出去。
“那就只有這样了。”他轻叹了一声,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托住我的头,吻住了我的嘴。
我摇着头,但苦涩的药汁還是顺着他的嘴流到了我嘴裡,混着我咬破他的嘴唇流出的血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吻也可以這样无情。
灌完了药,他让宫女把药碗带走,淡笑着拭去我嘴角残余的药汁:“皇后,你知道嗎?昨天那幅《蜀素贴》其实是假的。林慰民知道我明白他平日的为人,认为我觉得他一定不敢进献伪迹,所以就大着胆把那幅假字献上来了。”他眼睛裡再次有了些凛冽的东西:“而這幅字,也是凌先生授意他进献的,是不是?”
我有些哑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父亲的主意,也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不過授意自己门下的官员进献宝物或者呈递奏章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咳嗽着想把刚刚被灌下去药吐出来,沒有回答。
“谁都不是傻,皇后是個聪明人,更应该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下去,咱们在一起的日還长。”他最后站起来擦了擦自己嘴角被我咬出的血,抛下一句话走了。
這就是让我学着忍受他的种种行径的意思?尝着嘴裡咸苦的味道,我忽然再也沒有了哭的冲动,萧焕,从今天开始,你欠了我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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