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也是自那時起,他開始嘗試聽曲。
以前不要說戲曲了,程榆禮連流行歌都不怎麼聽。藝術是什麼?人爲自己構建的幻境,是杜撰的喜怒哀樂。
第一次沉溺其中,是一支古老的曲目,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他聽不懂咬字與韻白,綿長婉轉的尾音是京劇趕客原因之一。
程榆禮閒來無事,就那麼聽了一下午。縱使雲裏霧裏,但他莫名感受到了曲調之中的磅礴。
他對陌生人的記憶力並不深,後來想必在學校裏也是碰見過見月的,但在一晃而過的那些瞬間裏,她迴歸人海,成爲與他再無交集的陌生校友之一。
第二次會面的印象,發生於一場意外。
那時程榆禮已經畢業,回到三中參加畢業典禮。結束後和幾個同學在校門口的餐館喫晚飯。他並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流來去,坐下後就靜靜候餐,拿手機看了會兒新聞。
驟然耳邊傳來“咚”!的一聲。
程榆禮驚訝擡頭,看見一個倒地的女孩從地上倉惶起身。
可能地太滑,不小心摔倒了。
他的同伴過去攙了一把,程榆禮便只在狀況之外觀察着,女孩沒有接受旁人的好意,她悶着頭快步往外面走。推門出去後卻又頓了頓腳步,回眸望了他一眼。
隔着玻璃,他看到她臉上的血痕斑斑。不知道是磕了牙齒還是鼻樑,看得人觸目驚心。
而她溼漉漉的眼裏像是蓄着隱忍的淚。
程榆禮在那一剎認了出來,是那個京劇社的女生。
他趕忙起身往外面跑。而不等他追上,女孩子已經飛快地上了公交。
程榆禮追不上,便止步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在晚霞裏駛遠的公交。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執着地追逐什麼,呆呆看着車子消失在轉角處。
同學過來問他怎麼了?
程榆禮說沒事,只是看她傷得有點嚴重。
……
第三次,是許多年以後,在沉雲會館。他陪老太太去過壽聽曲,沈淨繁指着臺上的花旦說:“這姑娘唱得不錯。”
程榆禮找去後臺,撞見她在通話,似乎是在和家裏人爭執什麼事情,他看着她纖弱的背影,一下認出了這一道久違的聲音。薄薄的戲袍在暗處翩躚地輕晃,他在想:她果然還在堅持着這條路。
心頭的這般篤定,好像兩個人早已相識許多年。
她回過身來,在樓梯上一跌,栽進他懷裏。看他的眼,神色詫然。看一眼又忙四下閃躲。
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秦見月。”
這一場寒夜的漫談持續很久,秦見月咳得斷斷續續,後半程實在睏乏難當,他止了話匣,“去把藥吃了。”
“咳咳……”秦見月捂着脣,往屋裏走,“好,那我回去了。”
程榆禮聽見她拉動木門的聲音,很快,陽臺門被闔上。沒有絲毫的留戀。
耳邊寂靜下來,但程榆禮心神未定。
他靜坐片刻,走出房門,預備去隔壁問一問她的狀況,擔心她又發燒到不省人事,眉心攜着一縷關切的愁,手堪堪舉起,看到門縫裏那道燈光盡滅。程榆禮擡起的手頓住,好久才又失落地收回去。
他站在廊上點菸,也只能止步於此。
心裏疼。
但想到他此刻所忍受的疼不及她爲他受的千分之一,程榆禮能做的也僅僅是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給她發消息:好些沒。
本以爲得不到迴應,但幾分鐘後,秦見月回了一個:嗯嗯,準備睡了。
程榆禮:有事你叫我。
秦見月:只是有點鼻子不通,應該不會太嚴重了,放心啦。
程榆禮:嗯。
沒有進入這道門的合適的身份,於是他在走廊上站了一宿。
她這樣一副身子骨,怎麼能讓人放心呢?
他踱到走廊盡頭,推開推窗,任外面風雪入侵身體。程榆禮穿件薄薄的黑色線衫,指尖的煙燃了很久才吸上一口。看着夜色慢慢變淡。
她的房裏傳來咳嗽聲,一陣接一陣沒有停,他又焦急地走回去。
而隔着牆的呵護派不上用場。程榆禮的舉止很多餘。她在裏面忍受着病痛,他在門外風聲鶴唳,潰不成軍。
他倒了一杯水端着,又送回去。最終只扶着窗臺微微躬身站着,冷風把裸露的肩頸凍得麻木。
在這麻木裏久立,直到天際有了色彩,平城的冬季早晨來得很晚。
過了咳得最激烈的那個時間點,秦見月漸漸沒再出聲。或許也是聲音太小,他沒聽見了。
程榆禮洗漱完,去了一趟廚房。陌生的環境,他花了時間琢磨一番。他在嚴蘇遇的廚房切薑片,很快,早起煮粥的嚴蘇遇也進來,看見裏面的男人,他愣一下:“程先生,起這麼早啊。”
程榆禮說:“抱歉,沒有提前說,借用你的廚房。”
“沒事,你在做什麼?”
“月——”脫口而出的暱稱被吞回去,他說,“秦老師生病了。”
嚴蘇遇看看他手下的姜,又看看程榆禮,驚訝道:“你該不會一夜沒睡吧?”
程榆禮沒有答話,將薑片洗淨,又細緻地衝一下刀,嵌回原處。
萬幸,秦見月沒有發燒,她起來後第一時間又吃了一片藥,嚴蘇遇正在舀粥,聽見她腳步聲邁近,說一聲:“程先生在外面等你。”
秦見月去大廳,程榆禮果然在這裏候着。他閉着眼坐在沙發上,睏倦而憔悴。
想是睡着了,他沒有聽見她過來的動靜。
他連睡相都是優雅俊美的,一呼一吸清清淺淺,伴隨着胸膛的輕微起伏。有一些人,哪怕什麼也不做,坐在那裏安靜睡覺也很迷人。
秦見月在他側邊坐着,看他許久沒有挪眼。
是爲她缺失的這大半年時光對他的思念,終於可以在他淺眠的時刻偷偷現一現原形。
程榆禮應該過得並不愉快,他瘦了很多,頜骨冷硬,胡茬沒有像往日那樣反覆清理一絲不苟,有種隨意糊弄、草草了事的凌亂。
他的體溫應該很低,撐着額的指關節是粉色的。
一個念頭閃過,秦見月想替他暖一下手。而她手剛舉起。
嚴蘇遇端着碗從裏面出來:“我煮了粥,喝一點吧。”
擺下碗筷的瞬間,程榆禮醒了,擡起惺忪的眸,第一時間看她一眼:“起了?”
而秦見月的視線停留在桌面上,有一杯熱煙快要消失的薑茶。白粥就擺在那杯盞的旁邊。
程榆禮開口聲音喑啞,指一下杯子:“給你煮的茶。”
她溫和地說:“我剛吃了藥,還是喝一點粥吧。生薑的味道太沖了。大早上不合適。”
程榆禮稍稍一愣,很快斂下眸,喉結輕滾,這次失落到連敷衍的應聲都消失。
秦見月拿起筷子。
程榆禮沒跟他們一起喫早餐,一聲不吭地將煮了半天的茶帶走,在廚房傾倒進下水道。薑片咕嚕咕嚕滾進池子裏。他有些失神地看着。
天已經很亮了。
僅僅是放棄掉這碗茶。似乎並不能說明什麼,但程榆禮小題大做地有種輸的一敗塗地的慘痛與不甘。
他用紙巾裹住廢棄的薑片,丟進垃圾桶。將別人的水池與水杯逐一清洗乾淨,他認命地在想,嚴蘇遇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手撐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程榆禮推開窗戶,動作重得不像他輕柔細膩的個性,反而伴着泄氣的魯莽。困頓與飢餓纏身,但程榆禮一點也不想睡覺和喫飯。他真正想做的事現在都無法正大光明、輕鬆自在地去做,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盤算走出的每一步距離她還有多遠。
想抱一抱她,想親一親她。
然而他邁出去一步,她就會後退一步。
他終於明白,他讓人付出過的謹小慎微,躊躇難安,患得患失,終有一天會繞回來將他困住。這些東西在感情裏,誰也沒資格有所虧欠。
拳攥了起來,指關節在桌板咯痛。
嚴蘇遇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可是程榆禮不想放手。
秦見月喝了一點點粥,想起什麼,質問嚴蘇遇:“對了,我隔壁那間房你怎麼突然給他住了。”
嚴蘇遇解釋說:“昨天滿房了,我想着那間房太亂了,很多雜物,他看了下說沒事,就住這。我看他從申城過來,大冷天也不忍心叫人家去外面再跑了。sorry忘記和你說了。”
秦見月失笑:“算了,也沒什麼大礙。”
嚴蘇遇見她沒計較,鬆下一口氣:“不要以爲我是故意的。”
秦見月機警挑一下眉:“確實懷疑過。”
嚴蘇遇搖着頭笑,壓低聲音說:“對了,他昨天好像沒睡,說你生病了,一直守着你。”
秦見月愣了下:“真的嗎?”
嚴蘇遇煞有其事點頭:“這都不感動?那茶你還一口不喝。”
秦見月很無辜:“我的天,我不知道啊。不知者無罪。”
她回想起昨天程榆禮和她開誠佈公講的那些誠心話,筷子在粥裏面輕輕攪了一圈,又頓住。其實昨天秦見月病得有點恍惚,後來的內容沒有聽進去多少。現在細想,走神了很久。
程榆禮今天要回申城忙工作。
走前,秦見月主動聯繫了他一次,想要問個清楚。他們之間不可以再有任何的祕密和隱瞞了。
在客棧門口,秦見月叫他等一等,說幾句。
天寒地凍的室外,程榆禮立在車前,回身看她,他生得高大峻拔,不輸模特的好骨架將普通的大衣都襯得氣質脫俗。男人眉目淡淡,看着走近的秦見月。雪已經積了起來,厚厚一疊摞在路面,他的面容在雪色之中顯得尤爲蒼白冷峻。
秦見月問道:“你昨天和我說那一些話,有什麼意圖呢?”
程榆禮遲疑片刻,問她:“你認爲還有沒有必要說?”
她說:“既然都提了,那就說完吧。”
許久,他緩聲開口:“你從前總問我,爲什麼是你。我答不上來。所以分開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答案,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們的相逢是宿命的必然。因爲是你,決定是你,所以只能是你。”
聽他一貫輕描淡寫的語氣講出這些話,秦見月微微怔了怔,然後苦笑一聲:“也許吧,可惜爲時已晚。”
他輕輕擰眉,神色也有一點苦楚:“真的晚嗎?月月。”
一道呢喃,聲音低沉。喚醒他們久違的親密。
秦見月偏過頭,避開他的雙眼。
程榆禮斂眸看向見月,試探着問她:“哪天結課?要不要一起回去?”
她說:“我挺晚的。”
他溫柔地說:“我可以等你。”
“可是,一個人的旅途更自在。”秦見月輕輕笑着,勉力保持着淡然,“如果跟你同行,不能保證比現在更好,我選擇自己走。”
程榆禮自然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無處安放的手從兜裏取出一盒煙。想點上又沒有心思抽,又挫敗地塞回去。
“如果你是特地來和我說這個,耽誤你的時間了。聽說你……昨晚沒有睡,浪費你的心意不是我本意。”秦見月平靜地說着這些,又低聲問道,“耗了這麼久等來這樣一個答覆,會不會很生氣?”
從前覺得,他的眼睛和雪天一樣霧氣濛濛,讓人探不清虛實。而那一天厚重的風雪裏,她看着程榆禮澄澈的雙眸,那是連他少年時期也不曾有過的清亮。
在風雪的盡處,他說的是:“無怨無悔。”
真心換真心。秦見月吸一吸鼻子,忍着許多的感情,在心裏說的同樣是一句無怨無悔。
而話到嘴邊,變成了勸阻:“沒睡覺就別開車了,請個司機吧。”
他淡淡應:“嗯。”
程榆禮走了之後,秦見月的生活恢復往日平靜。又下了幾場雪,不知不覺間,日曆換新。
其實他來這裏也沒有攪動她的和平,只是程榆禮出現過的痕跡在後來那段時間不時地帶給秦見月一丁點的影響。譬如在做陶藝的時候,會愣一下神,想起他的紅豆。
無論如何也無法安下心來再去做手頭工作。她取出他的花瓶,像靈魂出竅一樣長時間地在看。
被嚴曉蝶捕捉到走神時刻,她撲過來摟一下見月:“秦老師要走了嘛?”
秦見月放下手裏東西,“對啊,秦老師也要回家過年啦。”
“那等放寒假,我可不可以去找你玩啊。”小朋友天真地問。
“當然囉,帶你去冰湖上溜冰。”
“好啊好啊!”嚴曉蝶又去扯嚴蘇遇,“那爸爸帶我去。”
嚴蘇遇笑說:“除了我還有誰跟在你屁股後面轉的?”
於是三人就這麼達成了共識。
秦見月在平城戲校的課業也確實快結課了。她完成了一些劇本的創作,並整理成稿帶回燕城。秦見月的平城之行還是收穫頗豐的,另一頭,孟貞老師也在聯繫她準備一個戲曲類獎項的評選活動。需要備足材料,爲此,秦見月回家的計劃提前了。
她在機場大廳給媽媽發消息:媽,我放假啦!回家咯!
秦漪拍來一堆蔬菜和熟菜:早就準備好了,全是女兒愛喫的。
秦見月幸福地笑起來,發過去一個貓貓獻花的表情。
候機過程中,刷了一會兒朋友圈。看到程榆禮發的視頻內容。
自平城一別,他們沒再聯繫。不過前一陣子,程榆禮開始在他的朋友圈播放一部大型連續劇:【單親狗的日常】。
狗是咕嚕。
秦見月自知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她心生愧疚,於是每天都去偷偷看一下程榆禮的更新。
咕嚕已經很健壯了,比兒時瘦長很多,判若兩狗,已然長到中型犬的最大體格,跑跳都很靈活。玩的小足球也換成了大的,叼着網在草坪上來回狂奔。氣魄不凡。
這些視頻看得秦見月頗爲惆悵,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有這麼個媽。也是秦見月有錯在先,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缺失了孩子的成長。
視頻下面有共同的好友評論了一句:好漂亮的狗。
程榆禮回的是:嗯,可惜單親。
秦見月:“……”
到底是不是在內涵她?
秦見月打開和程榆禮落灰的聊天框:我今天就回燕城了,你哪天有時間啊?我想帶咕嚕去遛一遛彎可以嗎?
程榆禮回得很快:隨時。
秦見月:好,那週六晚上吧。
程榆禮表現得頗爲積極:我去接你。
她愣了下,還沒想好怎麼回覆。
程榆禮意識到他的詭計多端差點被識破,立刻又改口說:我帶狗去接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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