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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作者:怀南小山
接到爸妈之后,程榆礼车裡的气压就低下来很多。

  他父母是沉默谨慎的人,尤其是爸爸程维,整個人像個冷硬的机器,二十多年,相处甚少,程榆礼从未在程维的身上感受到過父亲的温度。譬如此刻,他坐在车后座,捏着一本口袋书,上面写的应该是一些英文字,垂首细读,不大像资本家的行事做派,离知识分子又差了那么点人情味。

  妈妈谷鸢竹,笑面虎一只,就像上回,逮着见月還能夸句“机灵”,不算太刻薄。

  刻薄是留在人后了,谷鸢竹睨一眼一言不发的程维:“我记得以前读书时候,读《红楼梦》,老师說什么来着,古代戏子地位最低啊,那谁谁說林黛玉长得像唱戏的,把她气個半死。是不是?”

  话是說给爸爸听的,阴阳怪气到了程榆礼耳边。他冷不丁說一句:“林黛玉是清朝人,你也是嗎?”

  谷鸢竹顿了下,哼笑了一声。

  程榆礼压了车速,要靠边停的意思。瞥一眼后视镜:“不想吃可以取消。”

  “取消什么取消,礼我都带了。”

  程榆礼不疑有他,因這聚餐是谷鸢竹提出来的。

  他拒绝過两回,程榆礼本就是亲缘淡薄的人,他自小不需要父母来为他主持什么,遑论他和见月二人搭建的婚姻。

  但是谷鸢竹不依,多提了几次。她想是還有意在晚年多与程榆礼亲近一些。好歹也是唯一的儿子。

  等她提第三次,程榆礼也沒再推脱的道理了。

  他沒有立场去怀疑母亲的用心,事到临头却也难免会忐忑。秦见月忐忑什么,他就忐忑什么。他来时路上心裡還乐观些,结果谷女士三言两语就讽得他五味杂陈。程榆礼用指轻轻抵着唇,有话要說,又沒吭声。

  “妈,”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开口道,“别为难见月。”

  谷鸢竹說:“为难?你這话說的,我是哪儿来的恶婆婆是吧?還能把你媳妇儿怎么样啊?”

  程榆礼說:“您要不是诚心的,這饭咱们就不吃了。”

  谷鸢竹偏头看旁边的丈夫:“老程你听听,他冲谁呢?”

  程维总算合上他手头的小册子,幽沉开口說:“不是诚心的,我們会大老远跑這趟?”

  程榆礼說:“我沒求着你们来。”

  “少說混账话,开车。”程维声音拔高许多。

  程榆礼沉吟片刻,再次上路。谷鸢竹往后一躺,又奚落几句:“還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了。”

  程榆礼一直在试图规避一些东西。麻烦、争端,家庭跟家庭之间的琐碎碰撞。

  他希望他的父母不管他,那就永远不要管他。孑然一身于他而言是非常舒适自如的状态。婚姻自主,一切自主。他乐得孤单逍遥。

  但是這太過理想,稳定的和睦更是理想中的理想。

  把棘手事藏到家裡的老祖宗沈净繁身后,看着安妥,想来也是下策。奶奶又能替他担待几年?

  他以为的婚姻的状态,该是在柔和平静的二人世界裡,相伴相守,垂垂老矣。但落到实处,似乎又远非如此。

  普通的中式餐厅,程榆礼订的地方。他做抉择自然是深思熟虑。但谷鸢竹挑剔,到了才知道是中餐,嫌油污重,嫌人多吵吵。用块小方巾抵着鼻尖,闻着那巾面的上玫瑰精油气味,盖不過餐馆氛围裡油焖菜肴的浓郁。

  “怎么挑了個這么個地方?”

  程榆礼淡道:“我和月月都爱吃中餐。”

  谷鸢竹吁一口气,沒說别的。

  三人分两旁静坐,割裂得像是挤在一起拼桌的陌生人。

  侍应生好奇窥探片刻,把菜单递過来给程榆礼,他指了下对面的爸妈,示意要他们先点。

  菜单被送過去,程维看了看菜谱,也沒细选,挑了几道贵的报上。

  接下来,包间裡又陷入持久的沉默。

  程榆礼一贯的自然闲适,倚在椅子上安静地等。

  程维翻看手机,谷鸢竹用湿巾一会擦手一会擦脖子。程维时不时应付下谷鸢竹,叫她别那么多事儿。

  程维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個性,他跟谷鸢竹的婚姻状态非常传统。叫她安静不是劝她接受這裡的环境,而是看不惯她在旁边叽叽喳喳。

  丢他的面子。

  程榆礼沒再看他们,敛眸用温水清洗手边的碗筷,洗好放在一边的空位,继而再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眼前的杯盏。

  十分钟不到,秦家三個人姗姗来迟。人高马大的秦沣先映入视线,程榆礼旋即往后看去,捕捉到见月的身影。他伸手接過她,秦见月被拉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哎呀亲家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谷鸢竹笑得和善,迎接秦漪,见她后面跟了個男人,她揉了揉太阳穴,“月月哥哥叫什么来着,我总想不起来。”

  “秦沣,一個三点水加個丰富的沣。”秦沣露出被秦见月训练過好几次的得体微笑。

  “长得不错,真结实。”谷鸢竹拍拍秦沣的肩。

  秦沣笑意渐深,朴实得很。

  程维也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說婚礼有事沒去成云云,让多海涵。几個人客套了一圈招呼落座。程榆礼自始至终沒站起来,只轻轻揉着秦见月的手,静听他们寒暄。

  “给月月准备了個礼物。”谷鸢竹取出礼品盒,隔着圆桌递给见月,“看看喜不喜歡?”

  秦见月展开礼品盒,赫然看到躺在裡面的宝石项链,惊愕片刻,她不知该不该收,求助眼神看一眼程榆礼。

  他微微颔首:“收下吧。”

  她僵硬地笑了下,“谢谢妈。”

  秦见月不是油嘴滑舌的活络性格,秦漪便帮她美言道:“真是不好意思,又叫你们破费了。”

  谷鸢竹笑說,“哪儿的话,一点小心意。好久不见了這不是,我在外面還常惦记着月月呢。我看着這项链就觉得衬她,立刻就拿下了。”

  秦漪說:“国外买的,那得不少钱吧。”

  谷鸢竹說:“沒多少,就四五十万。”

  “嚯!”秦沣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眼含惊叹,“四五十万叫沒多少!”

  秦见月觉得天灵盖一麻,有点想给秦沣递一個眼刀,只是垂下的眸子沒勇气抬起。

  片刻,一道温润体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吃什么,给你夹。”

  秦见月抬眼望了望桌面,她一時間沒接上话,程榆礼已经给她加過来两個肉丸子。

  “谢谢。”她低低說。

  程维沒有进食,虽然菜都是他点的,许是這裡食物都不合口味,他手交握着放于桌前,十足的领导架势,开口问道:“小沣最近在忙什么?”

  “我啊,”秦沣抬起喝汤的脑袋,“在开车。”

  程维微一扬眉:“司机。”

  “啊,是。在外地开长途。”

  谷鸢竹插话說:“怎么不去小礼公司找個清闲的活儿干干。外面风吹日晒的多累啊。”

  秦沣笑着:“嗐,我又沒什么文化,能干什么活儿啊。”

  程维问他:“什么文凭?”

  秦沣說:“高中毕业就沒念了。”程维缓慢点头。

  谷鸢竹又冲程榆礼說:“你也是啊小礼,主动点给哥哥铺铺路,开车不行,开车太辛苦了。”她一边說一边摇头。

  程榆礼看一眼脸色微青的秦沣,又淡淡瞥向他妈妈,开口道一句:“人各有志,各司其职。”

  “那不对劲,谁能把司机当志向啊。”谷鸢竹一本正经地摇头。

  秦见月想抽出餐桌下面满是汗渍的手,被程榆礼不动声色地握回去。他說:“都是工作,哪儿分贵贱。”

  秦沣也想尽快结束這個话题,忙附和道:“对对,我开车挺快活的,有的时候开的是有点儿累人,开得累也赚得多些。就是自由,叫我坐办公室我可坐不住。”

  程榆礼轻轻点头,认同道:“快乐很重要。”

  于是很顺利的,话题被掠過去。

  秦漪又跟两人侃了会儿他们在外面创业的事,程维直言說有回国的打算。不知真假,程榆礼心裡几分诧异,但他懒得多问,只--------------/依一y?华/动着筷子平静给秦见月夹菜。她沉默得像個游离于饭局之外的小孩。在他的喂食之下,秦见月一会儿便肚子饱饱。

  谷鸢竹忽的问道:“月月最近還在戏园子裡唱曲儿呢?”

  她還是被推到了话题中央。秦见月点头說:“嗯,对。”

  程维抽了几根烟,又喝了点酒,筷子還是沒动過,仍旧是领导姿态,开口說:“我倒是不太懂這一行,唱戏有什么出路?”

  出路……

  出路這個词,用在這裡好奇怪。

  唱戏就是她的职业、她的工作,倒是让程维点评出了一种暗无天日之感。

  秦见月问:“您指的是哪方面的出路?”

  “职业规划,比如說,你的晋升方向,或者怎么样利用好你的优势涨一涨身价。”程维不愧是個自小被调.教起来的商人,讲话的语气裡溢出满满铜臭味。而他身旁的谷鸢竹也用一副期待回答的眼神看向见月。

  她想了想,轻声地答:“可能以后有一点名气的话,能获得一点艺术方面的奖项。”

  “艺术。”不苟言笑的程维在這個词上面笑了下,意味不明地点头,“艺术奖值钱嗎?”

  秦见月被噎住。

  很快,一道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如春风般拂過,程榆礼說:“艺术家是无价之宝,名垂青史。怎么能用金钱衡量?”

  她微微偏头看他,程榆礼眉间褶皱轻叠,不快难掩。他和父母說话语气并不重,但秦见月看着他为自己反复地斡旋,也有种說不清的滋味。

  她苦涩地笑了下,自嘲一般說:“嗯,不是什么行业都有出路的。”

  ……

  這顿饭吃下来,還算愉快,氛围融洽。程家父母一直慈眉善目。但秦见月心裡被钉上了一根无形的刺。

  吃完犯困,只想回家待着。秦见月喜歡跟程榆礼两個人单独在一起,因为他是真的懂得照顾她的情绪。而這维持了一個多小时的家庭聚餐让她殚精竭虑,她需要面对的是伪善的照顾之下,那赤.裸的优越。

  回到家中,耳畔那些高高低低的声音总算消失殆尽,只剩程榆礼关切而磁性的声线沉在心底,心才变静。秦见月也想强颜欢笑說些什么,但不可抑制地寡言下来。

  秦见月很细腻,程榆礼也敏锐。她洗完澡卧于床侧,被他从身后拥住。程榆礼捏一下她的耳朵:“生气?”

  “沒有生气。”秦见月摇着头。

  她不撒谎,沒生气。秦见月不是個容易生气的人,相较之下,她更为繁复的情绪是伤心,是失落,是黯然。

  她在此时突然回顾起秦漪对她說的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秦见月那时多么不以为意,她天真地觉得是母亲的想法太過落后,而程榆礼也一路保护好了她的天真。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们的关系還不错?相处這么久,她一直很愉快。

  因为他们婚姻裡的洁净,一直都是他用教养撑起来的空中楼阁。

  她站在楼上看星星月亮,纵使忽视一时,也不可能永远发现不了脚下的湍急的水。黑色水流,卷进泥沙与污泥。

  在他家人的眼裡,她就是個沒有“出路”的艺术家。字字讽刺,扎得她四肢百骸止不住钝痛。

  “他们一年也就回来一次,”程榆礼静静地揽她的肩,“别太当回事。”

  良久,秦见月淡淡“嗯”了一声。

  他转移话题问:“明早吃什么?”

  “想吃你不会做的。”

  “有什么我不会做。”

  秦见月想了想:“蟹黄包!”

  确实是他不会做的,程榆礼想了想說:“還是煮粥吧,将就点。”

  秦见月:“嘁。”

  說是要煮粥,他還是起了個大早去外面街上给她买早餐,秦见月睡得迷糊间听见程榆礼說:“买回来了,趁热吃。”

  她闷闷的:“嗯。”

  “我去公司了。”

  “拜拜。”她還支起手臂冲他挥了挥。

  又過很久,秦见月才起,蟹黄包被他放在保温盒裡。看着食物,想着他东奔西跑找店铺的样子。秦见月的愉悦心境裡又掺一点酸与涩。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這诱人美食,可惜早晨沒什么胃口,实难下咽。于是在冰箱前站了会儿,最终取出一杯酸奶在喝。偏头去看外面的日光,漫无目的地耗时。工作性质原因,她不需要朝九晚五赶去戏馆,今天的排练很晚。

  秦见月听了会儿《西厢记》,她轻轻跟着哼,演的是崔老夫人棒打鸳鸯的场景。

  就這么听了会儿,酸奶杯被抠得一粒不剩,反应過来时,秦见月竟已经呆呆从八点坐到了九点。

  她正要起身,忽闻外面有动静传来。车声停滞在门口,秦见月循声望去,合院大门被推开。程榆礼一身正装,脚步匆匆往裡面走。

  很奇怪。

  他迈进门厅往裡面走,鞋也不换,到了见月的跟前,眉间有几分不合他性子的愁思与急切。

  他看到旁边原封不动的蟹黄包:“怎么沒吃?”

  秦见月說:“看起来有点油腻。”又怕他不高兴,她解释說:“我一会中午会吃,不会浪费的。”

  程榆礼沒太在意這個,车钥匙被他泄气般随意地丢在一旁。

  秦见月纳闷地问:“东西忘拿了嗎?叫人送一下好了呀。你怎么還亲自回来?”

  “不是。”

  他站在餐桌前,倏地就這样不合时宜地倾身過来,捏住秦见月的下巴。

  “想到你心裡不快活,我根本沒法干别的事。”

  秦见月意识迟缓,不等她慢吞吞地反应過来這是怎么了,瞬间便被凶残地吻住。程榆礼俯身,捧着她的脸,一時間吻得又急又乱,就像他从未如此失衡的心情。

  作者有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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