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她曾看過他的一张坐在台前作画的照片,出现在学校自印的杂志扉页。
少年蜷起的指端着一支小楷毛笔,笔头触在宣纸上,笔法在静止的图片中也能看得出多么轻盈。
纸上是两條深橘色的锦鲤。
他们說那幅画后来被挂到三中校长的家中厢房。
真假不知。她只印象深刻记得那只手的形状,感叹于女娲的鬼斧神工。如果人的手也有特质,那程榆礼一定是温柔。
因而秦见月一度认为,他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大概率是绵软的。
然而事实却和她的认知有一点误差。
男性的手只是看起来纤细,真正将她那一只手笼在掌心时,让她感觉到深厚的力量。
他的骨节比她要硬朗许多,特质裡還有一道隐形的韧。
沙沙的风将她的发吹停在他的肩,又慢慢悠悠滑落。
秦见月低着头,薄唇微抿,担心让人看到她的忸怩。
程榆礼问她:“要不要换你来试试?”
秦见月說:“我看你打就好。”
程榆礼噙着微笑,少顷悠悠开口:“既然沒兴趣,那也别看牌了,你就好好看看我得了。”
秦见月垂着眸,轻嘲一句:“你怎么好意思的。”
他侧過身子看着她,捏着牌在笑。
好半天,旁人催了下:“出牌啊阿礼,愣着干嘛呢?”
程榆礼這才把牌推出去。
中途有人来唤,是钟杨叫他们過去玩。
程榆礼回掉了邀請,他不喜歡很多人聚在一起闹闹哄哄,喝酒、游戏。不喜歡好好的平静的夜被打乱稀碎。那一层遗世独立的贵气,使他身上的铜臭味和烟火气都很淡。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程榆礼是這样的人。
秦见月又不免要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他淡淡道:“我要是說,只是想找個约你的契机,你应该不会信吧。”
她鼓了鼓嘴巴,被甜蜜言语撂倒,无从接话。想藏住羞红的脸,见月微微凑過去一些,挨他近一点,姿态像是脸颊贴上了他的肩,实则并沒有触到。
程榆礼也沉默地准许了她的亲近。
只一瞬间,下一秒秦见月便立刻避开。因为听见身后的声音。
“程榆礼。”钟杨在茶室门口,扣了两下门。
两人一起回头。
“你過来一下。”他勾了勾手。
程榆礼便起身過去,和钟杨交谈。
秦见月回头看他们一眼,而后托着腮在原地等候他,百无聊赖用手指戳一戳面前的宫灯。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些声音,就那么有意无意地让她听去了。是另一桌的几個年轻人――
“那個女人是什么人啊?”
“好像是唱京戏的小花旦吧。”
“程公子這出戏演得真好,亏我還想着他能有什么本事对付白家。也就是找個外面的小姑娘给他们一個下马威,看来也沒什么特别的招儿。”
“這事儿传出去,白家那位大小姐又该闹個几天几夜了吧。”
“這有什么可闹的,不就联姻沒联成嗎,嫁谁不是嫁。少了他程家的男人地球還不转了?”
“你懂什么,人家打小儿情根深种,那叫联姻嗎?那是嫁给梦中情郎。”
“哈哈哈梦中情郎,我倒要看看這事儿该怎么收场。”
最后一道声音是被压低了的:“他总不能真娶外面的女人吧?”
“你想多了,真当程家一点规矩都沒有?程榆礼有必要为了一朵野花去跟他老爷子闹僵?”
“……”
明明声线已经很低沉,字句却越发清晰撞进秦见月的耳朵。她摆弄灯具的手不自觉停下。
从心底升腾起的一股羞耻灌满了身体。
身上還盖着他的衣服,薄荷的气味是热的。热得她裡裡外外都是汗。
被人捧到天上又摔下来的感觉如何?大概就是现在的秦见月。
一瞬之间,摔得粉身碎骨,模糊而淋漓一团的血肉,是她的自尊。
她心心念念的亲密,是他从头到尾的预谋。原来“宣示主权”的意思是這個。
她是被他随意捡起的一颗棋,用于谨防被人将了军。仅此而已。
因为不想和他们口中的“白家大小姐”联姻,秦见月就成了那個恰好出现又自投罗網的猎物。
那画和佛珠算什么呢?统统都是他的诱饵嗎?
既然如此,等到她丧失了用武之地的那一天,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一朵“野花”,随手丢掉,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吧。
就像那一年……
這样的事,也不是沒有经历過。
美梦裡交杂的噩梦又一点点地浮了出来。
浓墨重彩的颜色渐渐缠乱成浓厚的黑,像要把人吸进去。
秦见月呆坐了很久,牌桌的男人好像在和她寒暄什么。她勉力微笑了一下,却一個字都沒听进去。
那一些难听的字词,就像利刃割剐在她的身上。从四肢到五脏六腑,疼痛如若刀绞。
程榆礼走回来,沒有再次坐下。他站在她的身前,微微折身。正欲开口,却敏锐察觉到见月眼中戚戚的躲闪。
稍稍顿了一下。
他才出去了两三分钟,她的心情显然发生了变化。
程榆礼扫视屋裡一圈,发觉大家都在各自說笑。
很难做出判断,他微微蹙眉。
“秦见月?”叫她的名字。
“嗯?”见月缓過神。
她总算肯抬起眼,他紧盯着她,探她眼眸尽处的情绪。许久,才缓缓开口:“钟杨的女朋友对京剧很感兴趣,想听你唱几句,愿不愿意去?”
秦见月愣了下。
她偏头看向在门口候着的钟杨。
秦见月知道這可能会很扫兴,但她不能穿着齐羽恬的裙子去给他的女友唱戏。
不可以這样做人。
脸上写着为难,被程榆礼看穿。他通情达理,温和地說:“我和他說你身体不适。”
秦见月若有似无点一下头,不置可否。
心头烦乱,她有点不想再待下去了。不管是给人唱戏也好,和他待在一起也好。
迫切希望這個夜晚快一点结束。
见過一面后,王诚的问候来得很频繁,秦见月招架不住。
钟杨的生日過完当天,王诚又发来共进晚餐的邀請。秦见月再一次推脱。她忍着脾气给介绍人小姨一個面子,沒有把他拉黑。
其实想来也沒有必要,王诚這样的男人比比皆是。
删一個王诚,還会有下一個王诚。
无法让她心动、“规矩”又普通,沒有做错什么,适合婚姻的男人。
才是和她登对的,嗎?
那些美梦成真的故事,注定不会被写进她的人生。
对吧?
秦见月這一天晚上又一次因为程榆礼失眠了。
一晃而過的温存就快要从手中滑落了。
掀开手掌,還记得被他裹住的瞬间,如潮水上岸一般,被幸福裹挟的瞬间。
都统统离她远去。
睡不着的夜裡,她有点想念爸爸。秦见月印象裡的爸爸江淮是個意气风发的男人。
事故发生之后,家裡有那么几年是艰难的,但是在家道中落之前,秦见月也曾经是爸爸妈妈的公主。
她从前不会去想,和他是不是般配?
可是现在,很多实际的問題缓缓浮现出来。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公主了,她是别人口中的……野花。
卧室是在二层阁楼,斜顶的屋脊上有一扇四四方方的天窗。她常常睁着眼躺在床上,从這扇窗户裡看月西沉。
浴在暮春的月光裡,在這個失眠头痛的清晨,秦见月决定眼下要做的首要事是把佛珠還给程榆礼。
然而她并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因为离她家的地段比较近,秦见月便顺路去了一趟他工作的单位。
她本来打算叫一個同城闪送,但毕竟是价值二十万的东西,一個闪失,谁的责任呢?
以防万一,她亲自跑了一趟。
结果碰了個壁。军工所门口有两個站岗的武警。
秦见月沒法进去,也沒见到程榆礼本人。她将东西交给门卫。只简单用小布袋兜了一下,包装得太夸张反而惹眼。
临走前,她站在鼎盛的日光之下,用手遮着眼,去看眼前這幢灰色的不起眼的大楼。
高三那一年,有传言說程家给他安排了国外的学校,因此他的生活過得很是悠闲。
然而传闻也不全是对的,因为大家都說他下半年不会再来学校,但他還是去了。
甚至,出乎意料的,他参加了高考。
大学也沒有出国念,而是留在燕城的航校。
学习那些复杂的专业知识,然后顺其自然走上现在的路。
很难說哪一种人生是精彩的,他這样選擇自然有他的想法在裡面。
总不能是他家的老爷子逼他去造飞机吧?秦见月在回去的路上這样想着,哭笑不得。
很多事情不能够怪他,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被扼住人生的方向的。
而他的方向,与她背道而驰。
秦见月下了班回到家裡,妈妈在楼下浇花,厨房闷的排骨香气飘散而来。闻得秦见月很饿。
但她沒胃口:“妈,我不吃了,上去睡一会儿。”
“這么早就睡啊,”秦漪放下浇花水桶,好奇看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秦见月摆摆手:“沒有不舒服。”
只是有一点失恋般的黯然。
可是分明连恋都沒有恋過。
她进了房间,倒头欲睡。但明明很困,又怎么也睡不着,眼眶泛着潮气。
其实退回到从前,远远看一眼他的背影,也不是不可以。
起码沒有得到過就不会失去。不失去就不会那么难過。
她吸了吸鼻子,胡思乱想之际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天,秦见月被饿醒。她打开手机想看一眼時間,却看到十几通未接来电。
是程榆礼打来的。
說意外也不意外。她回电過去。
程榆礼接得很快,声音還是那样沉沉懒懒的,听不出很明显的情绪,简单地问一声:“怎么一声不吭就這样把东西還回来?”
秦见月說:“我的燃眉之急解决了,谢谢你的慷慨解囊,沒有用上。所以還给你。”
“嗯?”他好像還有好奇。
秦见月說:“就這样,沒别的事了,再见。”
“再什么见。”程榆礼沒准她挂,“在家嗎?”
秦见月說:“在家。”
他忽道:“我来了。”
她失笑:“你来了?来哪裡?我家嗎?”
似乎有听到电话裡的一声狗叫,而她的另一边耳朵,是窗外的小狗在汪汪,秦见月顿时发觉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你不会在我家楼下吧?”
程榆礼說:“我在。”
秦见月惊坐起,推开窗户往下看去。
程榆礼穿一件灰白的棉质衬衣,手抄在裤兜裡,一手握着手机,安静地在她家楼下的小巷。随着她推窗的动静,他昂首看去。
他看上去也有一点疲倦,像是方才工作结束,特意赶過来。风尘仆仆的奔波。
“你……”她有点說不出话。
程榆礼道:“下来說吧。”
“……”
“不愿意下来也行,你就把窗开着,我看看你。”
秦见月小声的:“你稍等一下。”
她下楼时略有小心,生怕被妈妈发现。
急匆匆跑下来发现脚上還趿着拖鞋,她很难为情地又回去换了双体面的鞋,才敢出去见他。
“你有什么事嗎?”到他跟前,她开口问道,语调微涩。
程榆礼打量着她:“来看看你怎么了。”
秦见月强颜欢笑了一下:“我沒怎么啊,你也沒必要大晚上赶過来吧?”
程榆礼紧绷的神色微微松懈下来,也跟着苦涩一笑,难得的,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神情裡浮现出一丝谨慎和局促,开口声音散漫,却低得微妙――
“這不是第一次跟女朋友闹别扭,也沒什么经验。”
秦见月的手被他捉了起来。
程榆礼习惯性地躬下身子和她說话,温和的语气:“月月,你不跟我把话說明白,我要怎么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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