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路易十四向我們告别(下)(全文完結) 作者:九鱼 少年 少年 要說這位孟德斯鸠先生,能够被国王的重臣达达尼昂伯爵引荐给王孙,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 不知道您们是否還记得,之前我們說過,真正的达达尼昂伯爵应当是国王的火枪手皮埃尔,他将自己的头衔借给了表哥,好让他在巴黎闯荡出一個前程,后来“达达尼昂伯爵”果然在路易十四身边谋得了一席之地,在获得了货真价值的伯爵头衔后,“达达尼昂伯爵”就将這個头衔還了回去,不過巴黎的人们還是将那個达达尼昂伯爵视作达达尼昂伯爵,而不是远在达达尼昂领地上的那個。 皮埃尔的姓氏就是孟德斯鸠,达达尼昂的领主孟德斯鸠就是从這位孟德斯鸠先生的家族中分出来的旁支,也就是远亲,這位孟德斯鸠先生出身虽然不够古老,但也高贵。孟德斯鸠家族已经有三代——祖父、伯父与侄儿连续成为波尔多法院的院长。老孟德斯鸠是個嗅觉敏锐的风向鸡,他早在国王亲政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靠了陛下,因此得到了波尔多法院的职位,等到他的长子,也就是孟德斯鸠的伯父继承了這個位置,他又窥测到太阳王今后可能不再以血统与姓氏来论职行赏,纯以天赋与才干来评定一個人的价值,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培养第三代。 孟德斯鸠的伯父不是沒有儿子,但让老孟德斯鸠来看,长子的儿子并不成器,给他们更高的位置反而只会让家族与他们蒙羞,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孟德斯鸠先生就从伯父手裡获得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头衔,以及波尔多法院院长的职位。 他這次到巴黎来,一来是因为达达尼昂伯爵不忘之前的恩情,给予孟德斯鸠家族的回报,而来就是要在正式履职前,来参加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大庆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八十岁诞辰。 别說提前三個月来有点早了,如果他不是达达尼昂伯爵的小朋友,他還不一定能在巴黎的旅店借到一個房间,有人提早一年就来巴黎了,還有人故意犯点小错,想住到巴士底监狱去呢……因为有达达尼昂伯爵的庇护,這位年轻的孟德斯鸠男爵堪称一帆风顺,来到巴黎就有人接待,有個面朝塞纳河的房间,可以看到矗立在河边的卢浮宫与河中央的圣母院,无忧无虑的他自然将余下的空暇時間全都抛费在了巴黎的画廊、咖啡馆与公园裡,還有布洛涅树林。 他几乎每天都要骑马去布洛涅树林,散步或是游泳,或是去动物园看动物,实在沒想到会遭到這样的无妄之灾。 真的,切切实实的无妄之灾,路易看了勃艮第公爵递交上来的报告,都有些啼笑皆非。 那位只是与孟德斯鸠先生擦身而過,却突然转過身来拿匕首刺了他的人声称,是因为听到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才动了手,虽然這也是犯了法的,但有原因,自然要比无缘无故更值得法官考量,于是警察就询问那個人,孟德斯鸠先生是怎么羞辱了他的,那個人坚持不肯說,直到警察告诉他說,他的行为很有可能被判处死罪,他才慌慌张张地說,是因为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的出身。 再追查下去,原来那個人是一位英国大使的私生子,而他的母亲是個黑奴,虽然从肤色上看,一些从阿美利加回来的法国人比他還要黑点,但仔细看五官,還是能从凸起的额头,眉骨与過于前伸的嘴唇瞧出些端倪,在英国与英国的殖民地阿非利加的时候,他因此受了不少人的侮辱,性情也变得格外暴躁敏感。 可怜的孟德斯鸠先生又做了什么呢? 他见到暮色低沉,兴致大发,随口就吟诵了一首十三世纪的拉丁文诗歌……其中有着“黑色”這個单词。 拉丁文的“黑色”音译過来是尼格罗,很不幸地,正与英文中的“黑色”尼格相似,本来拉丁文就是后者的源头嘛……但更倒霉的是,英国人在這三十年中早就将這個单词化作了仅对黑奴的轻蔑称呼,英国大使的私生子在英国与阿非利加的时候早就听多了這种辱骂,在法国也是提心吊胆,唯恐被人瞧出自己不堪的出身,结果沒想到在游人如织的布洛涅树林大道上,也有人大声地用這种低贱的称呼来羞辱他,他的血液顿时冲上了脑袋,立刻拔出刀来给了对方几下子。 在医院清醒過来的孟德斯鸠先生听了警察的询问,不由得大声喊冤,不仅是他,法国人只在十七世纪中后期有過少量的奴役贸易,而且很快就被路易十四强行勒令停止,所有的奴隶也都被释放,其中有黑人也有印第安人,如今印第安人都成了爵爷了,還有许多远东来的年轻人在這裡求学,巴黎人早就司空见惯,根本不会在意和关注,用巴黎人自己的话来說:他们歧视外省人還来不及呢,外国人就算了吧。 所以孟德斯鸠先生根本沒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想到,想到了也不会有那么小心谨慎……幸而现在的医院已经能够手术了,孟德斯鸠先生也足够走运,沒被伤到脾脏与肝脏,只少了几英寸的肠子。不過接下来的三個月,他都要在病房和自己的房间裡度過了。 “那么,依照法兰西的律法……”勃艮第公爵坐在孟德斯鸠先生的床边,慢悠悠地說道。 “外国人袭击本国公民,罪加一等;平民袭击法官,罪加一等;手持武器袭击手无寸铁的人,罪加一等。”孟德斯鸠先生流利地說道,他十九岁就是律师,二十五岁就是波尔多法院顾问,现在更是波尔多法院院长,祖父更是不断地督促他反复诵读与研究国王定下的法律條文,对于如何定罪,他当然是驾轻就熟。 “死刑。”勃艮第公爵說。 “不,等等,”孟德斯鸠先生說道:“他的父亲是使馆的大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在法律层面承认這個私生子……” “他不愿意。”勃艮第公爵說:“他愿意用钱,用情报,甚至用一些英国的利益来交换——看来他還是挺喜歡這個私生子的,但說到承认,他认为這种行为有损于他的名誉,不,他坚决不承认。”他停了停:“那個罪犯的母亲是個奴隶。” “我有点不明白,”勃艮第公爵一向是有任何疑惑,都会立刻向祖父寻求答案的:“有不少英国人和黑人女奴有了孩子,但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說,他们口头上会說爱,然后给予一点小恩惠,却依然把他们登记成自己的奴隶,任由买卖——他们之中明明有一些人都是身家丰厚,地位崇高的人物,有着成百上千的奴隶,释放一两個,甚至十几個都不成什么問題,他们为什么不這样做?” “因为他们并不将黑人看做人。”路易說。 在他设法从约克公爵那裡入手,将英国人的势力彻底地驱赶出阿美利加后,英国人只得转向阿非利加发展,人们一想起非洲,脑海中就顿时浮现出焦黄的沙漠,灼热的阳光与零零星星的树木,但不能否认,阿非利加曾经诞生過如埃及這样伟大而古老的国度,沒有足够的食物、水与其他资源,是不可能支撑得起那么一個庞然大物的。 如今英国人就在尼罗河流域种植棉花,在沿海地区种小麦和大麦,在南部种玉米和土豆,還有一些如咖啡、可可与烟草之类的经济作物,他们不但夺走了当地土著的土地,還强迫土著们成为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日以继夜地干活。 “人是有同理心的,”路易說:“要将這样残酷的命运加在同类的身上,唯一能够宽慰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将他们排除出人类的行列,你会同情一头驽马嗎?你会爱一條猎犬嗎?你会怜爱一只杯子嗎?你不能。”他懒洋洋地說道:“何况对于那些利益至上的人来說,重新施行奴隶制度,是一种进步而不是一种退步,他们吃够了雇工的苦,当然要避免重蹈覆辙。” “等等,您沒說错吧,他们吃了雇工的苦?难道爱尔兰有一半人都移民新大陆了是因为他们享够了福所以要自讨苦吃嗎?” 路易不由得为了孙子的激烈反应而大笑:“是的,哪怕在他们的压迫下,英国平民都开始拒绝继续生育反抗了,他们還是不认为是自己過于贪婪的错,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沒打算在殖民地雇工,他们只要奴隶。” “他们是這么对待印第安人的,也是這么对待黑人的。” “黑人……又略有一点不同。他们的社会相当原始,思想也是,在英国人到来之前,除了埃及,他们的部落甚至還未能进入原始公社时期,人人犹如野兽一般,依靠狩猎与采集過活,而广袤的阿非利加又确实能够供养得起他们,他们的头脑裡沒有工作這個词。”国王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强迫他们,他们是不会干活的,還是艰苦的,长期的,必须使用工具并且有规矩的干活,這对于那群原本自由自在的人来說原本就是一桩酷刑。” “啊……”勃艮第公爵沒有說出来,但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近些年来一直在收紧移民名额,不单是法兰西,而且每年一次到两次的人口普查一直在进行中,可笑的是一些外国人還在指责太阳王已经失去了他的宽仁,法国人的民族主义思想過于偏激,也太排外,但波旁们的子民却对此相当支持——他们才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他们的君王呢,還是一群不曾为国王与国家效力,也不曾保持着忠诚之心的外人。 “而且近几年来阿非利加的奴隶数量已经超過他们的主人太多了,”路易补充道:“公元前一世纪的时候,有一個著名的罗马公民就在呼吁主人应当加强对奴隶的监管。要让他们完全地顺服,不然罗马的天地就要倾覆了,那时候罗马的奴隶有多少?九十万人,公民有多少,一百五十万人,這個比例已经让有着强大军队的罗马人忧心忡忡,如今的英国——哈,他们的海军大臣与陆军大臣都在抱怨招募不到足够的士兵——也是,人口的断层可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所以英国格外要从阿非利加抽血,好让平民们休养生息,繁衍后代。” “所以,除了那些生来冷酷的人之外,”勃艮第公爵說:“還有個原因,大概就是他们默认的规则——不能随意释放奴隶。” “嗯,”路易点点头,眯起眼睛:“不将奴隶看做人,也不能把他们看做人。” “但不妨碍他们和奴隶生孩子,”勃艮第公爵放低了声音,咕咕哝哝地道:“那些昂撒人都是個什么玩意儿啊?” 他看到祖父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就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为了保证三個月后,太阳王的八十岁诞辰的庆祝仪式不受干擾,刺杀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凶手从审判到处决都异常的快,哪怕他的大使父亲一再恳求也沒用——虽然他也一再拒绝了承认這個私生子,哪怕是从法律层面上。 他唯一得到的优待就是被斩首而不是被绞死,“贵族般的待遇。”巴士底的监狱长感动地擦着眼泪,他完全继承了从祖父与父亲那儿得来的执念,可惜的是从路易十四开始,除非罪大恶极,就很少有人被判处死刑,遑论贵族与王室成员了。 那颗不太好看的脑袋落下的时候仍旧带着一丝不甘,毕竟他在父亲的庄园裡,从来可以为所欲为,在离开庄园后,固然会遭到旁人羞辱,但也可以去羞辱比他身份更卑微的人,何况他的父亲還会安慰他,甚至愿意在這种重要时刻带他到巴黎来——他在将刀子刺入路人腹中的时候根本沒想過自己竟然会被判处死刑。 可惜的是這裡是太阳王的巴黎。 不過在巴黎人的眼中,一個罪人的死完全不值得去关注,一年前就有聪明人提前跑到這裡来租借房间,這裡的人更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筹备這场盛典——哪怕這场盛典必须分一半给凡尔赛,但還有其他城市有這种殊荣嗎?沒有! 更不用說,這不仅仅是巴黎,是凡尔赛,是法兰西的盛典,還是整個欧罗巴的! 波旁如今有着三顶无可辩驳的正统王冠,法兰西、波兰与西班牙,還有三顶实质上也毋容置疑的王冠,意大利联邦王国,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以及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 意大利联邦王国无需多說,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与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就比较有趣了,因为当初联袂前往阿美利加的两位法兰西公爵,最后都可以說是达成了愿望,不過是对方的。 哈勒布尔公爵当初认为自己也可以如长兄卢西安诺一般,在阿美利加博得属于自己的领地与王冠,但沒想到的是,他来到阿美利加后,反而彻底释放了自己的野性,与所在地的印第安人达成协议与盟约后,从他的管辖地新布鲁塞尔开始,与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流亡者)打仗,一路打到南阿美利加的最南端,最后在麦哲伦海峡前停步,不是他打不下去了,而是他看到了海峡对面的大岛。 于是他就对身边的人說,我现在已经舍弃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想做一個国王了,但這個岛屿我想把它献给我的父亲,在所有人意见一致后,他将這座大岛留下,它将会作为路易十四八十岁诞辰的礼物被献给国王。 這座大岛原先的名字是火地岛,现在人们则称它为诞辰岛。 它的归属权一直被保留到了数個世纪后。 至于蒙特利尔公爵,他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成为一個共和制国家的领袖,沒想到的是,因为北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是最早与法兰西接触的,之前說過,他们犹如一块干海绵,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会反饋什么,英国人教会了他们欺骗与讹诈,在法国人這裡呢,除了路易十四慷慨地赠予之外,就是巴黎人那股狂热的崇王劲头了。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要個国王。 還沒等蒙特利尔公爵确定应当如何着手,他就成为上阿美利加大公国的大公了…… 总之,路易十四依然算作上阿美利加的国王,与下阿美利加的元首,对于這個时代的民众来說,他们還是選擇更熟悉的名词,而且六王冠显然要比三王冠更动听,更顺耳,于是“六王冠”的歌谣很快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传播开了。 1718年的9月5日,路易就是在一阵“六王冠,六王冠……伟大光耀太阳王……”的唱和声中醒来的。 “谁啊,”他嘀咕道:“不会是莫裡哀吧?”只有他才能這样大胆又淘气。 “是拉莫先生。”特蕾莎王后在他耳边轻声說道:“陛下,您该起来啦。”她沒說莫裡哀十来年前就去世了。 路易清醒了一些,就看到盛装打扮的王后与衣着肃然的邦唐都站在他床边。 “唱歌的是孩子们。”王后說,小路易的几個孩子来得都有点晚,孩子的孩子却来得挺早,现在路易有好几個曾孙子,更别說還有从意大利,波兰与西班牙,還有阿美利加来的波旁们了。 邦唐见国王醒了,就做了個手势,侍从们鱼贯而入,服侍国王起身洗漱,他在一旁看着——他的年龄已经不再支持他亲力亲为了,但沒有一丝纰漏能从他的眼睛裡逃過。 如果是平时,路易肯定会劝他去休息,或是坐着,但今天……路易笑了笑。 着装整齐后,他们先去小礼拜堂做了弥撒,在回到套间裡用了一份实在的早餐——接下来可是一场艰辛的战斗。 在孩子们,侍从与教士们還未到来之前,他牵着特蕾莎王后的手,一起走到露台上。 从這個露台可以直接看到下方的王宫广场。 恍惚间,路易還能看到那個不過十四岁的少年,裹着底层官员们才会去穿的黑色大外套,用一顶灰色翎羽的大帽子压住璀璨的金发,怀抱着愤恨与不安,登上马车,迅速离去的身影——而后是许许多多的时光,数不胜数的名字,還有或是响亮,或是微弱的声音,它们犹如闪电一般在国王的眼前,耳中划過,再也不回来。 “陛下?” “来,”路易說:“王后,来,請看,這是我的法兰西。” 他向她展开了双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