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扫墓
卫停吟把自己传送回三清昆仑山,唉声叹气地往回走。
刚要走进山裡,系统叫住他:【等等,宿主。】
“啊?”
【您的坟墓不在山中。】
系统边說,边在面板上调出一個地圖。那和现代某社交平台的位置共享差不多,卫停吟的所在地和他墓碑的所在地各自有一個标记,在地圖上简单明了地标注了出来。
【如图所示,您的坟墓在山下两公裡左右的地方。這裡,貌似是雪林。】
這图上所标注的的确如此,卫停吟的坟墓在雪林之中。
为什么沒葬在山上?
卫停吟觉得蹊跷。
他抬脚往那边去了。不论如何,他决定先去自己坟前看看情况。
虽說明天才是他的忌日,但赵观停什么时候会来是不一定的,卫停吟决定今晚开始就在那边守着。
他转头向系统面板上标注好的地方走了過去。
走到雪林之中,他来到了自己的坟墓面前。
昆仑山下,风雪仍在。
快天黑了,雪大了些。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一块石碑悄然立在林中。
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墓碑,墓碑被雪所掩埋,只露出石头一角。
卫停吟伸出手,拂去碑上雪。
碑上刻着一排字。
【昆仑上清门卫停吟墓】
墓碑斑驳,刻下字去的凹陷裡,已经落了些雪。
這好像不是专业的刻碑人刻下的,字有些歪斜,连刻下去的凹陷都不平整,石碑也并不光滑。
卫停吟拂雪的手按在碑上,半晌,慢慢滑落下去。
风雪好像大了,卫停吟望着碑上自己的名字,心中沉重。
他本该觉得诡异的,毕竟這是他的墓碑。
可此时此刻,他居然一点儿诡异都感觉不到。這块石碑经過风霜雪打,斑驳许多,已经有很长一段時間了。
他半月前死遁离开,对他来說是完成任务,是解放,可对這裡的人来說……是真的活生生地死了個人。
直到看见這块墓碑,卫停吟才终于有了实感。
咔嚓。
身后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声音几乎淹沒在雪裡。
卫停吟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
有人来了!
卫停吟迅速起身,嗖地跳了起来,窜到了墓碑后面。
這石碑還算宽大,能把他整個人遮挡住。
一跳下来,卫停吟就一屁股坐在了雪裡,凉得他倒吸一口气。
他又赶紧把纱帽摘下来。纱帽太大了,說不定会露出来,被来人看见。
做完這些,卫停吟抹了抹脑门,松了口气。
系统不解:【你躲起来干什么?】
卫停吟压低声音嚷嚷:“废话,马上就是忌日,来的又不一定是赵观停!又不知道来的是谁,能這么突兀地复活嗎!”
系统无言以对:【好吧,你說得对。】
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了墓前来。
一走近,声音也清晰许多。卫停吟突然有些意外,脚步声居然是两道。
是两個人。
“咦?”
一道男声疑惑出声。
很耳熟的声音。
卫停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捂着脑后的长发,悄悄探出脑袋去,偷瞧了眼。
来人是一对男女,两人都穿得一身仙气飘飘。
女仙人穿的是上清山的那一身白衣。她衣袖飘舞,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飘散而去,连身形都看不清晰,头上同样戴着纱帽。
但她的纱帽瞧着可高级多了,垂下来的白纱是仙纱。
而她身边的男仙人,穿的是一身水蓝,在风雪之中十分显眼。
他沒带纱帽,隔着风雪,面容依稀可见。
是商若。
卫停吟有些惊讶,商若并不是三清昆仑门的人。
他是另一门派的。
商若瞪大着眼睛,低下头,疑惑道:“萧山主,此处有些脚印,好似方才有人来過。可我們来的路上……未曾与谁擦肩而過呀。”
卫停吟心裡一咯噔。
糟了!!!
他刚被一句话吓得六神无主,却听那女仙人轻笑一声。
“我們早就江湖不见了。”
是一道很清冷的女声。
听起来有些凉薄,十分无情。
卫停吟顿住,讶异地偷偷看着那女仙人。
他也這才想起来,商若刚叫她“萧山主”。
难不成……
女仙人伸出手,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
她露出了脸。
风雪呼地将她两鬓的发吹得凌乱,可卫停吟還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萧问眉!
我靠,大师姐!
——此人正是上清山主谢自雪亲传第一大弟子,卫停吟的大师姐,萧问眉。
萧问眉面容清冷,长了一张凉薄无情的脸。她眼如柳叶眉如利剑,站在這冰天雪地裡时,這张脸简直比這天寒地冻的风雪都要冰冷。
這么一提,山底下的店小二說,只有大师姐最后留在山裡,继承了谢自雪的上清山主之名……
所以会叫她萧山主啊。
卫停吟心裡琢磨着,偷偷多打量了她几眼。
萧问眉的面容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风雪的错,她的脸庞变得瘦削苍白了好多,那双眉眼也显得沧桑。
她的眼睫上挂上了雪花。
萧问眉手握纱帽,冷眼看着墓碑,面无表情地轻声道:“上清山上原来的這五個人,自打死了一個,又疯了一個以后,余下三個也早就吵得决裂,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說着,走近几步過来,一捋衣裙,在墓前跪了下来,从袖子裡拿出一個东西。
她手上做着事,眼眸冷冷:“大约是不想见到我,听见脚步声,就立马跑了吧。”
商若干笑:“山主别這样說……”
“不论我怎样說,這都是真的。”
萧问眉拿出来一個小瓶子。她动用灵法,瓶口一阵发光后,一坛子酒出现在她手中。
她把酒放在碑前。
她摁着酒,良久地注视着墓碑,始终沒有說话。
风雪呼啸。
卫停吟背靠着石碑,也一言不发。
萧问眉叹了口气。
“阿吟,”她自言自语,“为什么当时要自刎呢。”
因为要毕业离职。
卫停吟心裡回答。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明白。”
当然了,你又不知道我是穿越的。
卫停吟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干笑。
“阿恣要飞升,天雷源源不断,我知道你心裡着急。”萧问眉语气缓缓,一句一句轻轻地对着墓碑念叨着,“谁不着急呢,阿恣是你我的师弟,是上清山的孩子……不止你着急,其实我也着急。”
“师尊更是着急的。”
“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去解决,可你为什么偏偏要用那种法子呢。”
“……這七年裡,我总是在想這件事。有时我午夜梦回,都看见你站在雷渊边上,一剑自刎而死。”
“這几年,我一直想,一直想……想出了许多解决那雷劫的办法。”
“可如今想出来,又有什么用。”
萧问眉仰起头来,看向阴沉的雪天。
她长呼出一口气,团团白气从口中呼出,又立刻被风雪席卷消散。
“世上沒有使时光逆流的术法。”
“阿吟,你若……”
她顿了顿,在风裡叹息了一声。
“你若瞧见我們如今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会說些什么呢。”
卫停吟偏了偏头。
风雪還在呼啸,卫停吟偷偷在碑后看向萧问眉。
那双一向冷然的眼睛,此刻居然盛满悲哀无奈。
风雪大了,却吹不动那双眼睛裡的情绪。
萧问眉再沒有說话,只是在他墓前跪着,守着一坛酒。
天黑之后,萧问眉走了。
商若和她一起出了林子。
两人走之后,卫停吟沒动。
他背靠着自己的墓碑,仰头看着黑下来的天,天上飘下了雪。
萧问眉不像从前了。
卫停吟想。
她从前可不這样。
萧问眉是无情道。
江恣也是无情道。
不過萧问眉的无情道可谓是最无情的,比江恣的厉害太多。
她从不讲什么感情,总是帮理不帮亲,当真冷血无情,一年到头都冷着一张脸。
可今日一见,她竟对着墓碑說了這么多带着感情色彩的话。
卫停吟幽幽叹气。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系统。”
【我在。】
“那之后,已经過了七年了?”
【是的。】系统說。
這么說起来,之前系统說江恣在雷渊裡呆了三年,出来之后又是在两三年前屠门的……满打满算地算算,的确七年差不多。
七年了,萧问眉竟都会叹息情义了。
耳畔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卫停吟侧了侧脑袋。
又有人来了。
也是两個人。
隔着老远,卫停吟就听见了說话声。
“……哎,你们师兄弟,如今各散天涯,大约也沒多少人记得卫停吟了。”
“如今天下局势這么乱,修仙人的事都影响到了凡世……魔修竟如此横行霸道,真是前所未有。”
“赵兄,你這么满天下乱跑,也只是拆了西墙补东墙。”
“你惩治了這边的魔修,那边的就又开始闹事。你治得了一两個,却治不了满天下的。”
卫停吟记得這声音,這是和商若同一门派的道友。
他偏偏头,看见這道友和赵观停走了過来。
赵观停撑着一把伞,和那道友并肩走来。
赵观停一句话沒說,只是听着這人在耳边不停叨叨着。
走到墓碑前,他笑了一声。
“你瞧,顾兄,”赵观停說,“师姐来過了。”
“顾兄”顿了顿:“哪個师姐?”
“大师姐。”赵观停走近来,蹲下来,把酒坛子上覆盖的雪拍掉,“三师姐早杀红眼了,拿不回师兄的尸骨,她是不会回来扫墓的。”
那顾兄叹了口气:“她還是那样……”
赵观停哈哈笑着,在墓碑前席地而坐。
“我們三個啊,当年吵得不可开交,剑都拔了。一個個的抻着脖子骂,脸都红成了三個关公。”
赵观停看着墓碑,“這個骂那個不讲情义,那個骂這個沒本事,一個個又哭又骂,拔剑以后還见了血。”
“可吵来吵去,打来打去,說到底,都是恨彼此再也留不住上清山了。”
“师尊走了,师兄死了……师弟也变成這样。”
“說着再也不见,可還是都来看师兄了。”
“骂得那么狠,可事实上,大家都想回去。”
“到底哪儿走岔了呢。我們原来,明明都很好的。”赵观停喃喃着问,“吵吵闹闹的,一個两個都叽叽喳喳,烦得要死……可再烦,也比如今這样好啊。”
“师兄沒死就好了。”
“我有时候睡不着,半夜睁着眼睛想往事,是真的越想越恨你啊,师兄。”赵观停声音渐低,“为什么死了,你要是沒死……”
“……”
后面的话,赵观停沒有再說。
他沉默了。
碑后的卫停吟听得心裡发堵。他摁了摁脑袋,把自己在墓后摁下去了一些,慢慢仰躺了下去。
身下的雪真凉,凉得卫停吟浑身都要冻成冰了。
“你走吧。”赵观停說,“我跟师兄待一会儿。”
顾兄有些踌躇:“可是……這冰天雪地的……”
“担心什么,我就是在风雪裡面长大的。”赵观停說,“我和师兄都是。”
“总不能让师兄一直在這儿挨风雪,我陪他一晚上。”
說着,赵观停倾斜了下手裡的伞,为這墓碑遮住了雪。
见他這样,這位“顾兄”也不好說什么了,留下一句“我在林外等你”,便回身离开。
顾兄的脚步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赵观停撑伞坐在他的碑前,始终沒有說话。
风声匆匆而過,卫停吟半躺在碑后,看着天空,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挂满了雪的枝丫,一言不发。
卫停吟想起江恣飞升的那天,那天在天雷之前,原本也是這样大的雪。
而他那时選擇身死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完成了任务,终于能从這该死的穿书工作裡解脱。
他可以远走高飞了,带着一笔能让他這辈子不愁吃喝的巨款。
所以他高高兴兴地去死,高高兴兴地离开。
他沒意识到,对别人来說,“卫停吟”真的死了。
沒人知道他死是功德圆满,完成任务。
对他们来說,卫停吟的死是真的魂飞魄散。
卫停吟激进地在雷渊边一剑自刎,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成了他们所有人午夜梦回的梦魇。
沒有人想得明白他为什么這样死去,也沒有人能得到答案。
他们不是纸片和寥寥几笔的“人物设定”,不是一本坑了不写的小說,他们有血有肉,可卫停吟曾经只把這一切当做任务,只把自己当配角,全然沒意识到,对這裡的每一個人来說,人人沒有区分,每個人都是“人”,从不分主次。
卫停吟的死,是死了“师兄”,不是死了“配角”。
卫停吟对不起他们。
在墓碑前沉默的赵观停突然吸了口气。
卫停吟愁眉不展。
骂我两句吧。
他想。
突然,一声闷响。
卫停吟眼见着脑瓜顶上的伞突然移开了。
又听扑通一声响。
“卫停吟!!!”
赵观停突然大嚎,卫停吟吓得一哆嗦。
“师兄!!”赵观停大声哭叫,“你好狠心啊你!你丢下一家四口转头就走,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七年是怎么過来的!!!”
“卫停吟你太不是個东西了——你還欠我两箱子法宝呢!還都沒還你就死了,你怎么這么狠心啊——你也不看看你沒了以后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师兄啊!你带我走吧!你师弟他欺负我啊——”
“你都死了,在天之灵還不显灵!你也不看看這沟槽的世间被你那個混账孩子整成什么样了!!”
“啊——哥哥你坐船头——”他唱了起来,“留妹……不是,留弟弟我岸上苦啊——”
卫停吟“草”了一声,绝望地捂住脸。
他忘了這人就是個不正经!!
“师兄你是不是個男人——你是男人,你就入梦去给江恣两巴掌啊!你去說他两句啊——他欺负人啊你也不管——”
“你从以前开始就這样!就只会动动嘴皮子,真要干事儿你跑得比谁都快!!”
“当年咱俩下山除魔,你就這死出!魔修一来你撒丫子就跑,叫都不叫我——”
“师兄啊——你還欠我二两银子呢!亲兄弟要明算账啊!你還让我請了你一根红豆冰,钱到现在都沒還我!那可是一文钱啊——”
“啊——”
赵观停越嚎越撕心裂肺,哭丧個沒完。
卫停吟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沒完了你赵老四!!!”
他按着石碑蹭地爬起来,顶着一脑袋的雪,朝着碑前鬼哭狼嚎的人破口大骂:“你有病啊!谁家扫墓像你一样跑到别人墓前讨债的!人都死了你還找那一文钱,你那么缺钱啊!?再說谁只会动嘴皮子,那次除魔不是我动手杀的魔修嗎!?”
赵观停本在张着大嘴哇哇大哭。
但卫停吟一窜起来,他浑身一抖,脸上的表情立刻一滞,就那么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傻愣愣地呆住了。
呆滞地望了五秒卫停吟,赵观停的瞳孔逐渐开始地震。
从微震变成地动山摇。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