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但我只能佯装不知,沒有办法,简逸自幼长在华富村這等地方,不可能会懂法文,简师奶勤俭持家,带着孩子顶多礼拜六日上茶楼饮茶,绝不可能有机会上那等单单一個前菜冷盘便动辄上千元的地方。李世钦,大概也是吃准了這一点,故而肆无忌惮,犯不着掩饰虚伪。简师奶不明就裡,以为我要去饮喜酒那样的地方,故特地问勇哥借他以前的正装一套,并配以绛红暗格领带一條。那西服過大,且面料质地均为下层,款式又相当老旧,裁剪也颇为粗糙,简逸一派青春模样,套上這样的衣服,硬生生给拖老十岁不止。
但我却只是微笑,索性放开做了活动木偶,任勇嫂与简师奶兴致勃勃装扮我,看着自己充满喜感的模样在镜中呈现,宛若乡下初次进城的小男孩,颇令我哑然失笑,不禁想到,若挑剔成性的林夫人再生,见此境况,当能硬生生昏死過去。我忽而发现,這两位师奶级人物的品味虽然奇差,但這整個過程中的趣味,却不是自欧洲飞来的某设计师绕着你转,或训练有素的名店导购小姐小心而殷勤的推薦所能比拟。弄完之后,我朝镜子裡头一瞥,禁不住笑出了声,别的不好說,要這副打扮,那家餐厅是绝对进不去,但回头见着简师奶亮晶晶的眼睛,這样的话我却不便多言,遂笑了笑說:“妈咪好厉害,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金光闪闪,要去走红地毯,拿金像奖一样。”
勇嫂笑着說:“我們逸仔一打扮啊,真是靓仔過明星,简妈,你說是不是?”
简师奶得意洋洋,說:“那還用說?我的儿子嘛。时候差不多了,”她急急忙忙将给李世钦李公子准备的礼物递给我,說:“早点出门不塞车,玩得开心点,晚一点回来都无所谓。”
我接過礼物,笑着点点头,又朝勇嫂道了别,施施然出了门下楼。一辆黑色房车停在楼下,见着我,朝我按了按喇叭,我随即轻笑,看来有人生怕我不去,還真的委派司机,务必要我到演這出闹剧。只是那孩子却不知,有很多时候,剧目一旦已开锣,便随时会偏离他原定的规划,而且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到时都需演下去,不然,如何让大家都皆大欢喜?
我走近那辆车,那车窗褪下半边,露出司机无表情的一张脸,宛若刚刚被上司训斥一顿那般口气生硬地說:“简逸先生?”
我点了点。他继续用迁怒的语气道:“钦少叫我车你到目的地,請上车。”
我笑了起来,心忖這李家阖府上下,倒是一致,生就一双势利眼,连個司机见我這等穷人,都能摆出傲慢嘴脸,就這么坐车上与客人說话。我也不多說,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微笑說:“麻烦你开车。”
那司机发动引擎,呼的一声冲了出去,我在车中闭目养神,慢慢想着呆会可能会有的境况。這個城市我呆了太多年,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去如何往,路况大致如何,皆清清楚楚。住得久了,這個地方的每條道路,便如体内血管一般,夜幕中看着,无端与自己的身体,多了几分亲近联系。沧海桑田,无数人事变迁,在這個城市当中,皆被吞咽而下,继而沉寂无声,我已轮转两世,這裡却华灯依旧,车水马龙,前世今生,竟如黄粱一梦,令人思之惘然。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司机欠缺礼貌的声音再度响起:“简逸先生,到了。”
我睁开眼,车外果然是酒店旋转木门,一穿着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過来开车门,一见我這幅装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车,站定一望,大堂屋顶高悬的水晶吊灯,光影璀璨,恍惚之间,我又回到那衣鬓暗香,觥筹交错的世界。
“先生,請问……”那门童大概沒见過穿成這样到此的,迟疑了片刻,终于拦住了我。
我微微一笑,用英语說:“麻烦你找经理過来。”
门童笑了笑,說:“您能先告诉我什么事嗎?”
我笑而不答,却已经瞥见那身着笔挺黑色西服的manager从裡朝我們走来。我一见他的脸便叹息世界真小,此人原来是旧日相识。此君是法国人,相貌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精细的金属框眼镜完美地勾勒出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脸。当年林世东偏爱此处格调,常常到此举行商务会谈,一来二往,与他颇多攀谈,想不到时隔三年,這人還在此供职。這法国人讲求纪律严谨,绝不允许酒店门外有任何状况,因而一见之下,立即赶来。开门便朝我微微一笑,說:“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先生?”
他說的是带了明显法国腔的英语,我笑了一下,用法语說:“晚上好弗朗西斯科,很久不见了,抱歉,我今晚与朋友约好在此弄一個扮装舞会,我扮作上世纪末的新郎,有什么失礼之处,請您见谅。”
我在脸上浮现出因遇到为别人带来麻烦而深感抱歉的那种教养良好的年轻人可能浮现的表情,再加上发音地道,敬语周全的法语,准确叫出他的名字而非姓氏,绝对能为自己博得好感。法国人微微一愣,随即微笑道:“对不起先生,您今晚的装扮令我认不出来。請随我来,先生。”
我点点头,随着他步入旋转玻璃门,一路进去,不断吸引各种奇特打量的视线,法国人大概也察觉到了,微笑着說:“很有特色的装扮,想必您为找這套服装花费不少心思?”
我心裡暗笑,可不是花费了简师奶一番心思嗎?我点了点头,微笑說:“您知道,在這個时代,怀旧是需要花费心思的。”
他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說:“普鲁斯特?”
我与之相视一笑,說:“我最爱的法国作家。”
“很荣幸,也是我最爱的。”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亲自引我入了电梯,问:“請问您去?”
“顶层。”我笑了笑說:“不知道主厨是否仍是安德烈?”
他呵呵低笑,指点电梯童按了顶层,說:“安德烈做的布列塔尼龙虾是我們酒店的骄傲,請放心,他一直都在。”
我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笑說:“那简直太好了,若他不在,我想我会怅然若失。”
我与他一路谈笑,轻松步入顶层餐厅,音乐淙淙之间,众位用餐者均压低声调,窃窃私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声,我們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李世钦领着一帮公子哥儿并几位女士围坐角落,倒是個個衣冠楚楚,女士们打扮得袅袅婷婷,一见我,立即爆笑一通,刺耳的哄闹声极其嚣张粗鄙,登时将众人目光吸引過来。
果然如此,我叹了口气,這种孩子倒真沒令我失望,那样狂妄,狂妄到习惯了将旁人当为无物,特地跑来道歉,不過为了骗人来作更为深入的羞辱。大概感受到我的沉默,法国人疑惑地說:“那是您的朋友?需要我帮忙嗎?”
他语气中流露的真挚的担忧令我心头一暖,我抬头微笑說:“不用了,谢谢您,弗朗西斯科,我想,我自己能应付。”
他深蓝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展齿一笑,极有风度地說:“不知我有沒有這個荣希,引您入座?”
我一愣,随即明白他的好意,笑着点头說:“這是我的荣幸。”
他微微躬身,亲自在前面带路,将我引到桌前,又替我拉开椅子,待我道谢入座后,還帮我刷的一下展开餐巾,铺到我跟前,微笑着用法语问:“先生,今晚有牛犊胸肉和香草梨,是我們今早空运而来的,您要来点嗎?”
我含笑应答:“不了,我想试试安德烈的拿手好菜,布列塔尼龙虾配迷迭香。”
“好的先生,”他又微笑着說:“89年的拉斐尔酒本店很荣幸竞标得到一支,您愿意尝一杯嗎?”
“谢谢,但我的身体不适宜喝酒,”我笑着回绝,弗朗西斯科大概是恶作剧成性,拉斐尔酒89年份的价值连城,若真点了,怕李世钦刷爆卡也走不出這裡。算了,做人不要太過分,我扫视了一圈被我們俩震住,呆相毕露的少男少女们,淡淡地說:“酒品按他们点的菜式上普通的就好。”
法国人眼眸中闪過一丝失望,却又加深了笑意,朝我殷勤地微微鞠躬,說:“如您所愿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我道了谢。
他又礼貌而冷漠地朝李世钦等人点点头,低下头朝我耳语:“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颇为吃惊,随即心中感激,他做酒店這一行多年,何等眼力,怕是一下便瞧出是怎么回事。要知道简逸這张脸,对法国人而言,绝对是初次相见,可难得的是,他真的对我颇多关照,我朝他感激一笑,他拍拍我的肩膀,如一個老朋友一般笑笑离去。
我注视法国人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离去之前,還招来餐厅经理,指我們這边,朝他耳语一番,大意是让那人看顾着我一些。真是沒想到遇着热心的好人了,我微微一笑,调转视线,正看到李世钦死死盯着我,我毫不介意,收敛了笑容,扬了扬眉毛說:“李公子,多谢邀請,家母還让我替她老人家送上生日祝福,不過我想,您有這么多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了。”
李世钦盯我看了半天,眼中情绪阴晴不定,忽然问:“你跟那個鬼佬认识?”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我笑了笑說。
“不认识,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他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即附和,七嘴八舌地說:“是啊是啊,简逸,他好像跟你认识蛮久了。”
“他是谁啊,看起来好像酒店的高层。”
“你们說法语嗎?你什么时候会說法语了?”
“你们說什么?”
……
我冷冷扫了他们一圈,成功地令這堆孩子一一噤声,最后停在李世钦脸上,淡淡地說:“我說了,我不记得你们,其实你们也不怎么认识我。既然大家都几乎算是陌生人,我想我的事,跟你们沒太大关系,你们不知道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事,对大家都公平。好了,”我一抬头,正看见送餐侍者走来,微微一笑說:“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最好莫過于大吃一顿,然后各自走路,因为人不一定都会說,但一定都会吃。”
李世钦握紧刀叉,看样子似乎想朝我扔過来,我微微一笑,轻声說:“差点忘了,多谢李公子,以及,生日快乐。”
侍者過来,一一摆餐,头盘汤点,热菜酒品,倒也样样俱全。李世钦带头,每個人都吃了起来,坐我旁边的女孩贪新鲜要了蜗牛,哪知道這种东西,吃起来最讲究技巧,她弄了半天,餐盘餐具发出难听声音,差点溅飞酱汁,還不得要领。我看不下去,遂靠近一点,微笑着用英语问:“女士,我能为你效劳嗎?”
她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脸颊绯红,愣愣地将叉子和钳递给我,我朝她鼓励一笑,飞快地替她将盘中食物弄好,一边弄,一边低声地教她怎么做,她听得频频点头,冲我感激地笑了一笑,低声說:“谢谢。”我将餐具递還给她,微笑着告诉她我第一次吃蜗牛时闹的洋相,哄得女孩咯咯娇笑,脸上的尴尬一扫而光。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哐当”一下刀叉扔到盘子上的撞击声,我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李世钦几乎狂怒的视线。他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容,忽然說:“简逸,今天我生日,不知你带了礼物来沒有?”
我微微眯了眼,却听他边上一個喽遄焖担骸笆前。颐嵌几幔欤澹钏土死裎锏模模兴兔恚屏齑兴拖蘖堪娌ㄐ兴兔杓剖i杓频乃纹罚隳兀闼褪裁矗俊
我心下一阵厌烦,真是,沒完沒了是怎么着,這些孩子心目中,除了靠名牌堆砌起来的虚荣心,還剩下什么?我挺直了腰杆,微笑說:“不好意思,我家贫你也知道,沒什么礼物送你,你已经收到這么多礼物了,应该也很开心对不对?不会介意我吧?”
李世钦脸色一变,似乎就要拍桌子站起,我淡然地与他对视,就在此时,坐我另一边的男生一把抢過我放在脚边的喜饼盒,叫道:“你们看,简逸送的是這個,好老土啊。”
众人哄堂大笑,李世钦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接過那個喜饼盒,一下扯断尼龙绳,打开来一看,扑哧一笑,扔到餐桌上讥讽說:“天哪,居然是寿桃,我长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生日送寿桃的。”
我慢慢收敛了笑容,心裡真的浮上一股怒气,看着他,冷冷一笑,說:“对不起,這不是给你的。”
他脸上一滞,說:“不是给我的?你捧着它過来,不是给我的?”
“当然不是给你,你的請柬上,有說要带礼物给你嗎?”我奇怪地问,伸手過去,将那盒寿桃摆好,盖上纸盒盖,捧了回来。笑话,简师奶一番心意,我就算自己吃了,也不便宜你這种小崽子。
“那你给谁?”他咬牙切齿地问。
“给我的。”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男声,威严低沉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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