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身后的声音好脾气地轻笑了下,可我却知道,那根本掩饰不住底下的阴寒狠绝,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掌已压上我的肩头,我吓得险些跳起,却被那只手硬生生按住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那個男人亲切而自然的声调,說:“简逸,你不跟你的朋友介绍下我嗎?”
介绍個屁。我本能地想要逃跑,怎奈此刻脊椎宛若灌入水银,僵硬得手脚发冷,不敢轻举妄动,心脏狂跳之余,只余下一個念头:怎会這么倒霉?夏兆柏不是最喜中餐的么?怎会出现在法国餐厅?全港上百家的法国餐厅,他怎么就出现在這裡?我干嘛要搞出這些幼稚的小动作,让他注意到這边?为什么避来避去,落荒而逃,到头来,却终究会在此处撞见,简直就如自投罗網?
肩上那只手掌无声无息压了下来,看似轻拍,实质使了重力,霎時間宛若泰山重压,令我顷刻艰于呼吸。耳边传来那人似笑非笑,却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继续轻笑說:“看来简逸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沒关系,我来自我介绍好了。敝人夏兆柏,是简逸的……”
“朋友。”我急急忙忙接口說。
他意欲不明地扫了我一眼,笑笑說:“沒错,我們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们照看,我代他家裡人谢谢你们先。”
那帮小孩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几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会,若连這等权贵都不认得,那才真是笑话。他来這么一出,這帮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說:“哪裡哪裡,我們都是同学,互相照顾帮忙是应该的。”随即,便有人扮天真问:“您是某某集团的夏总裁嗎?”得到肯定答复后,原本靠拢在李世钦身边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娇滴滴地說:“好帅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财经杂志上上镜多了。”
夏兆柏一面亲切地拍着我的肩,提醒我不得有异动,一面熟练应酬這等小女孩状若天真,实质世故的恭维和套近乎。我脑子裡乱成一团,這人真是我前世仇人,今世克星,只要见着他,我竟然连好好冷静思考都做不到。就在此时,我接触到桌子那端,李世钦疑惑探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阵懊恼,三十几岁人了,還是学不来淡定自若,若不是跟這個孩子斗气,我又何至于此?我正沒好气,见李世钦瞪我,遂老实不客气瞥了他一眼,却忽觉场上有些静默,一抬头,正对上夏兆柏锐利如电的视线,我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耳边却听见夏兆柏似笑非笑地說:“简逸,你還真是有心,知道我锺意寿桃,特定带来给我,真是多谢了。”
他伸手去拿那個喜饼盒,李世钦反手一扣,口气很冲說:“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地說:“你可能误会了。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怎会喜歡?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說:“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给寿星公送礼,這样吧,”他站直身子,往后招招手,微笑說:“罗切斯。”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送支红酒過来,我替简先生,补送這個礼。”夏兆柏微笑着說,看着李世钦,眼神睥睨,尽是收敛的轻蔑。
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连轻蔑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点到为止,却犹如针刺入心,令人更为难受。李世钦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這人,自己无论如何招惹不起。
我愣愣注视這一幕,說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夏兆柏状若体贴地轻抚我的肩膀,微笑說:“是不是空调太大?你身体不好,還是不要坐在這些风口位置。吃好了嗎?吃好了,就陪我去那边坐坐,上回你說的事情,刚好今天也有時間,我有些兴趣,不如我們坐下了慢慢谈?”
我忽而有些回過神,本能一晃,想甩开他压在我肩上的手,却觉肩上一痛,他手劲加大,狠得几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却接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下一颤,抖着唇便要拒绝。想着此人历经千辛万苦,方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自当爱惜羽毛,于大庭广众之下,不致给我难堪。哪知我刚一动,他却仿佛亲热低语,将唇贴近我的耳廓,轻声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身体一僵,登时明白他话裡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這個名字背后的一切,知道与這個名字紧密相连的其他人的名字,进而知道如何利用這一切,将别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气温柔地說。
我心中惶急,慌乱中胡乱应道:“我,我的龙虾還沒来。”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說:“跟我在一起,還怕吃不到龙虾?”
“我要吃這裡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
“哦?”夏兆柏轻挑眉毛,說:“你還知道這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低声說:“看来,你令我吃惊的地方真是不少。简逸。”
我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作答。他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满意地转身对那帮目瞪口呆的少男少女微笑說:“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些事,就不陪各位了。”
他先行走开,竟不回头,其随从走狗上前,倒颇有礼貌地說:“简先生,請過去吧。”我万般无奈,只得起身,在一桌人各不相同的视线中,叹了口气,跟着夏兆柏走了過去。
夏兆柏径直走出餐厅,走向电梯口,他的随从一左一右胁迫般跟在我身侧,我别无選擇,只得进了电梯,看他微微一笑,按了十五层,我大惑不解,這家酒店十五层乃高级商务套房,夏兆柏带我去那作甚?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大惊失色,在电梯叮当一声开启瞬间,抢上去一把按住开启键,抖着唇說:“夏兆柏,你想怎样?你别忘了,這可是在酒店裡,我要是闹开了,你不怕酿成丑闻,明日登上娱乐版头條么?”
“丑闻?什么丑闻?”夏兆柏微微蹙眉,奇道:“餐厅上百双眼都见到你自愿跟我出来,我一沒拿枪指着你的头,二沒强行命人将你拖走,不過跟投缘的小朋友找個地方叙叙旧,說說话,谁规定不行了?”
我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說:“那,那也不必进客房……”
“简逸,”夏兆柏收敛笑容,目光利如刀剑,淡淡地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像你這样的孩子,是不应這么熟悉這座酒店,不应与酒店行政经理攀谈得那么自如,不应懂得餐桌礼仪进退有度的?如果我沒听错,你刚刚,跟那個鬼佬說的是法语吧?”
我如遭雷击,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心中沁出冷汗,咬牙說:“我,我喜歡法语,自学不行嗎?我喜歡這座酒店,喜歡法国菜,平时看书看电视便有多加留心……”
“是嗎?你的爱好真健康。”夏兆柏一步踏出电梯,径直走去,边走边冷冷地說:“那么,熟知我那所宅子的方位布局,知道从花房后面荒废的小门跑出去,這些连我都未必清楚的事,你别說,你对此也有爱好。”
我心中巨震,立即推开那两個保安,嗖地冲出电梯,撒腿就跑。若我沒记错,楼梯间便在拐角之处,此时此刻,我已顾不来那许多,只想着远远逃开,逃开夏兆柏,逃开那令人窒息的前尘往事。哪知道沒跑两步,身后即有人快步追来,简逸這副身体羸弱不堪,根本不是這些受過专业训练的保全人士的对手。沒几下,我便被人狠狠勒住,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随即,有人将我双手反扭,一阵剧痛传来。我闷哼出声,想也不想,一口咬去那人手腕,那人哎呦地叫了一下,一個巴掌拍過来,啪的一下,清脆击到我脸上,登时将我的脸打偏一边。
“住手!”夏兆柏猛喝一声。
那保镖怏怏地住了手,夏兆柏大踏步走来,一拳击在那保镖下巴处,将他打得踉跄几步,随即一把将我扣入怀中,威喝道:“谁让你打他的?”
“先生,他,他咬人。”
“他一個拎不起四两东西的人,能咬到你怎样?”夏兆柏怒道:“還不快去开门?要在這過道上弄得人尽皆知么?”
那人忙应了一声,快速跑开,夏兆柏不顾我的挣扎,将我半搂半拖,硬是弄前几米,我死命挣扎,叫道:“姓夏的,放开我,你個衰人,放开我!”
“你再动?再动我就告你非法入屋盗窃,信不信?嗯?”
我一呆,以被他拽入房间,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我猛然醒悟,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夏兆柏這回不再留情,反手将我的双手轻而易举扭到身后,手劲奇大,登时令我无法动弹。他贴着我的耳朵,微微喘气說:“简逸,我若真想对你如何,就不是這個结果,我现在只是想跟你好好說话,能不能好好說话,恩?”
我胳膊处一阵阵钻心疼痛,疼到眼前发黑,不得不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哑声說:“好,我放开你,你别乱攻击,明不明白?不然,我怕受伤的是你!”
我又点了点头,他一把将我甩开,我一阵踉跄,忙扶住墙壁,低低喘气,夏兆柏半天沒动静,隔了一会,忽然一個冰凉的东西贴上脸颊,我吓得一跳,却听夏兆柏沉声說:“只是冰块,你敷着,会舒服点。”
我默默接過那個手帕,贴着脸颊,那阵冰冷带来的刺激令我打了個激灵。我暗自检讨,自己這下是反应過度,简逸与夏兆柏无冤无仇,本不至于引人注目,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按捺不住要如此過激,只怕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当务之急,是用什么法子,将那些事情搪塞過去?我顾自沉默,夏兆柏的视线,却一直在我脸上徘徊。過了许久,只听得他温言问道:“怎样,好些沒有?”
我点了点头,多年来的教养令一句“谢谢”已到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下。我偷偷看他一眼,此人脸部仿佛较三年前略嫌瘦削,轮廓线更加硬朗,眉头深锁之间,似有忧虑重重,阴霾不散,便是大权在握,身家排行全港top10富豪,却也未见得如何开心。我心中暗叹,人之一世,蝇营狗苟,不知所终,到头来林世东挣得一g黄土,他坐拥广厦千间,却又如何?這么一想,那些恩怨仇恨,隔了时空,募地显得稀薄起来,倒是彼此俱還活着,重在同一個空间中,呼吸同一种空气,有些难能可贵。
我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說:“夏先生,您其实,是想找我解惑的,对不对?”
夏兆柏定定地看着我,忽而一笑,說:“本来是,但现在,我忽然不想了。”
“为什么?”
“有些东西,想得太久了,早已坚硬如背负一层皮肤,”他淡淡地說:“我已然過了,要刨根究底的年龄。”
“既然如此,能放我走嗎?”
“還不行。”夏兆柏勾起嘴角,忽而道:“你這套衣服,不适合你。”
我低头瞧着身上這套上世纪的西服,早已在一连串挣扎中皱得不成样子,有粒扣子,甚至已经脱落,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說:“无所谓,有得穿就好。”
“你等等。”夏兆柏忽而說:“我這裡有衣服,可以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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