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夏兆柏番外——2
如果换作以前,這個词对我而言只意味着荒谬和可笑,它只指向两個来源:一個是這個城市娱乐文化生产出来的穷极无聊时用来打发时光的某种迤逦幻想;一個是由笃信鬼神产生的那种把命运的决定权战战兢兢交给不知名的神明,交给轮回报应這些毫无根据的虚假正义而来的迷信文化。
即使是今天,我仍然认为,這两個来源异曲同工,都源于人心深处的卑微和软弱,那种不敢直面命运,不知明日生活为何的畏惧和裹足不前。
我从来不是一個软弱的人,七婆說得对,我就是街头档口抢煤渣的野崽子出身,我這样的人,沒有奢望去软弱,无时无刻你心裡都得憋着一口气往前冲,哪怕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你也要披荆斩棘,自己杀出一條血路来。
所以我从来不信鬼神,我也不去想因果报应,我只知道,命运這种东西,交给谁都不妥当,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手裡。
但因为他,我觉得很庆幸,這世上還存在此类无法解释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把他带回林宅,故意让他与七婆相见,不出所料,他的心肠向来软,再怎么伪装强撑,面对那哭泣哀伤的老女人,他還是难以自持地与之相认了。在他们抱头痛哭的时候,却并不知道,我其实就在花房外面。
那一刻,我闭上眼,酣畅淋漓地,流下两行热泪。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不是不会哭,我蓄积了那么久的眼泪,原来是为了重逢,而不是为了悔恨或者苦痛。
看着那本该逝去的温暖微笑再度活生生闪现在眼前,感受胸腔的位置,那原本沉寂死去的心脏,再度火辣辣感觉到疼痛,骤然间,我对未知的世界,对神,对命运,对让东官回来的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产生了敬畏之心。
我一直以来,以为自己白手起家,一砖一瓦,一分一毫皆是自己努力所得,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固然与人无尤,但今日谋到的地位和身份,却也是与人无关,乃我应分所得。我一直沒有觉得自己运气比谁好,甚至沒觉得有运气這回事,一切都按部就班,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但是,這件事却让我深深震撼,原来,我真的是老天眷顾的人,不然,怎么何其有幸,能有机会一切重来,能有机会,再将那個人,紧紧拥抱入怀中。
他甩开黎笙朝我走来,不明所以地被我一把抱住。他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恨不得将他揉入自己骨血之中,再也不要分离;他不知道,我面无表情,其实却满心雀跃,高兴得手指发颤;他不知道,直到這一刻,我悬而未决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胸腔的部位,噗通噗通,强健有力地跳动。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我终于能确定,我爱的人,回来了。
我暗下决定,這一次,我会倍加小心,避免重蹈覆辙;這一次,我会一步三思,再三衡量,一切以他脆弱的身体和心理是否能经受得了为前提;這一次,我会倾尽所有让他欢喜无忧,经過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我终于明白,唯有他快乐,我才能真正快乐。
只除了一條,他不能离开我。
其实是,我不能离开他。
他对我来說,不是情人,不是爱慕的对象,不是伴侣,而是像内核一样的存在,是让我這具身体像個人一样有感觉,能正常发挥喜怒哀乐的功能,能分辨痛苦和幸福,能区别黑白与彩色,能生产什么叫做意义,能判断什么叫做价值的存在。我清楚记得,在原以为他不在了的日子裡,一切就如被人强行抹除掉的黑板一般,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如果一直那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倒也无所谓,但是我现在又像一個人那样尝到了活着的感觉,尝到了名为希望的甜头,无论如何,都沒有办法回到那死寂一样的黑夜当中。
他就如我活命的一口食粮,一汪泉水一般,我除非不想活,否则,怎能让他离去?
可是他只要有可能,仍然想要离开我。
我不舍得真在他身上用手段,至多不過板着脸孔,剖析利弊,让他自行選擇。但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刀尖刺肉一般的讽刺,抗拒,疏离,他从来不吝啬伤害我,那么和蔼一個人,连林俊清那种忘恩负义的狼崽子都未能泯灭他的恻隐之心,连萨琳娜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都能得到他和颜悦色的对待,唯独对我,从来就沒不忍心過。
为什么会這样?难道因为我皮糙肉厚,所以经得住這些,因为我欠他的,所以他对我无所顾忌?
是,现在心脏這個位置,无数次让他绞到发痛,這确实是要比死水一潭好很多,但却不意味着我喜歡被他如此对待。
我也不過是個人,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我痛起来,也不见得比旁人的来得迟钝或者轻松。
我不是哀怜祈求他温柔相待的人,也永远不可能做出這种事,但是,有时候我禁不住想,如果他能偶尔,像那一日看到我为他准备的书房那样,露出真正欣喜的神色,能在這种高兴的心情下,略带羞怯和迟疑地唤我的名字;如果他能偶尔,像孩童那样紧紧偎依着我安睡,那张漂亮的脸上不再有戒备、怀疑、讥讽和淡漠,我真的,可以将一腔热血倒给他。
当然,如果真這样,我知道他会說,我不需要。
他說,他要的生活,是平淡无奇,无惊无扰的普通人生活,跟简太太一起,做好一日三餐,算好一分一裡,谋一份不出色的职业,安安稳稳地過下去足矣。
他不知道,這個愿望,对别人而言可能很简单,但对他来說,绝对不是這样。
他才只有十七岁半,就已经长成那样,身体又相当不好,生活周围的环境又复杂,這样的孩子,完全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其结果就如乞人怀璧一样,怎不吸引有心人去窥伺下手?人的卑劣天性,注定了喜歡摧毁蹂躏弱小美好的东西,如果不是我一早放出话去,他的生活,怕不会這么平静。
更何况,东官上一世過惯了富贵却桎梏的日子,对所谓自由平凡,难免多了些浪漫主义的想象。他這一世虽然生活在华富村,可到底不是在真正的贫民窟,而且老天有眼,身边還有個全心全意爱他的母亲,所以根本沒吃過穷人的苦。不知道米面油粮,样样拿不出钱困窘和恐慌。但我太清楚真正意义上的贫穷是怎么回事,也太明白,那种生活的重压一旦真的逼迫到人面前,会把一個人作为人的那点尊严和品格摧毁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我在照应,单单他三天两头這样生病住院,他的妈妈,那位可敬的简太太,迟早会累得過劳死。
可這些道理不能明着說,我也愿意不明着說。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他一直這样,清高而笨拙,温润如玉又有时激昂如火。即便是外貌改变,身份不同,他仍然有来自骨子裡的傲气,這种骄傲浑然天成,油盐不进。它让我咬牙切齿,恨起来想立即将他抓来囚禁,用百般手段,令他折服;又让我心软如水,爱起来愿意放低身段,百般讨好,心甘情愿让他骑在我脖子上颐指气使。
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他,以前那個林世东,压抑得太厉害了。
但他毕竟是個独立的人,我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尽管我心底很想這么做。
可他需要自己的生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需要自己发展。不然,他不会快乐。
果然,算计来算计去,许多事,终究是我要让步,我已经不像夏兆柏,对于他,我感觉只剩下一個底线,或者說一個希望,那就是,他走到最后,要跟我在一起。
别人或许会用祈求的方式說出這個底线,我知道他心肠软,或许会吃這一套。
但是我不行,我必须大声的,毫无商量余地的亮出這個底线,不然,這一路走下去,太過凄凉。
我原以为,他会守着转世這個秘密一辈子,但我低估了他。
为了离开我,他玉石俱焚一样抛出這個秘密,我深爱的人,其实也很了解我,知道以林世东的身份,我根本沒有立场对他說出任何要求。
我欠他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我的初衷如何,我始终算计了他的公司,连累了他的性命。
在商言商,林氏我必须出手,私心裡,林氏我也势在必得,但他的性命,林世东的生活,我确实還不起,太沉重了,那已经成为我灵魂中背负的罪,我還不起。
乍然之间,我仿佛又回到那個噩梦,梦裡的他渐行渐远,而我无力追赶,只有匍匐在地,痛不欲生。
不,我决不允许這样的事情出现。他若是死了,我自然无能为力,但只要他活着,我便会不惜一切,也要把他留下来。事到如今,他怎么還弄不清楚,对我来說,他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能轻易說出,我要离开你,如果你让我走,我可以原谅你過去所做的一切。
他根本不明白,過去的事情,根本不是后悔与不后悔,正确或者错误所能概括,再来一次,我仍然会不由自主走向他,不顾一切拥抱他,为了得到他费尽心力,就如寒冬夜行的旅人一样,我怎么可能抵挡得了温暖的诱惑?
但上一次,我用的方式太急迫,想得到他的**太過迫切,以至于失了耐性和技巧。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因而我迂回地抛出一個诱惑。
我拿那個整日围绕在他身边的男人,那個同样出身世家的陈成涵做赌注,我明白那种人的野心和计较,他出现在我的宝贝身边,也许是被他吸引,也许那种喜爱不惨杂质,但是,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谓纯粹的东西,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選擇,我明白什么是人性,也知道在沒完沒了的選擇当中,外表再高贵典雅,可作为人本性中的**和贪婪,根本沒有办法遮挡。
這只是一系列選擇中的一個,但为了引起我的宝贝足够的重视,我必须抛出大诱饵。
我說,如果他選擇了简逸,選擇了对他的感情,我会退出。
果然,听到這句话,那双璀璨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心裡痛如刀搅,面上却微笑依旧,你如此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但很遗憾,亲爱的,除了這件事,任何能让你开心的,我都会去做。
其实,就算是這一件,你如此愿望,我也不能拒绝。只不過,這個游戏规则得由我来定,什么时候开始玩,怎么玩,玩到什么程度能喊停,都要由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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