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郭府 作者:怪诞的表哥 大相国寺的钟声传至郭府,郭信跑過庭院,嚷道:“二哥,王将军来了!” 一根长枪“呼”地从他头顶险险舞過,郭侗及时收手,问道:“哪位王将军?” 郭信道:“是父亲行军大营的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将军。” 郭侗奇道:“他刚回京报捷,這么快就到府上了?” “王将军带了好多战利品,二哥快去给我挑件趁手的兵器。” “谁說是给你的?”郭侗在弟弟的头上轻轻一敲,道:“眼下送来,那是给朝堂诸公的。” 郭信抱头傻笑,央求道:“诸公挑剩的给我嘛。” 到了前院,王彦超正在指挥牙兵往裡搬东西,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温和,看起来沉稳可靠。 “王将军一路辛苦。”郭侗上前见礼,道:“敢问父亲与大哥安好?可有受伤?” 王彦超道:“二郎放心,邺都一切都好,我們反而更担心京城這边。” 郭侗放轻了声音,道:“王将军可听說了?史公在宴上险杀了苏逢吉。” “看来苏逢吉对大帅执枢印很不满啊。” “裡间說……” 另一边,郭信目不暇接地看着战利品,忽然瞪大了眼。 “哇,好骏的马!” 好不容易,目光从骏马上移开,恰见一個契丹少女从笼子中被拉出来,郭信一愣,呆立在那儿。 那少女很漂亮,宝石般明亮的眼睛裡有着中原女子沒有的野性。 王彦超回头见此一幕,提醒道:“三郎可不能看上她,這是大帅送给史公的,還有,那匹烈马也是。” 郭信只傻站在那儿,恍如未闻。 王彦超不便多言,与郭侗到了大堂,說的還是王章设宴时的情形。 “当夜,苏逢吉自降身段,刁难一個史府奴婢……” 谈话间,门房赶来禀道:“二郎,有客来访。” 萧弈试图回想郭威立国的過程。 他想起来了,那是高一歷史第六课“从隋唐盛世到五代十国”,那次他月考成绩不错,于是决定读文科……真正有用的內容一点也不记得。 只能确定课文从沒提到史弘肇。 无名之辈。 刨除杂念,收回心神,他随着无名之辈的儿子在门外等了一会,步入郭府。 郭府陈设简朴,前院立着两排兵器架,刀枪剑戟擦得锃亮。 看得出,不久前郭家正在搬东西,为了招待史德珫,匆匆把东西都移到偏院,還让人扫了前庭的残雪,亲自降阶相迎,以示重视。 相比起来,史德珫沒有递拜帖就不請自来,有些无礼了。 這与史、郭两家的地位有关。 萧弈留心打量,对郭侗印象不错,這位郭二郎沒有史德珫那种刻意表现的风度,更质朴,待人也显得更真诚些。 比如,郭侗亲自安排马夫卸马嚼子,让史府马匹到厩裡休息,随从到庑房暂坐,又嘱咐炭火与茶水,且并无施恩之意。 萧弈沒去庑房,而是跟着到大堂侍立,也得了一條拭巾擦身上的雪花。 “听說郭节帅大胜,我赶忙便来了,失礼了。”史德珫渐入正题,笑道:“我近来在想,史郭两家若能结为姻亲,皆大欢喜啊。” 史德珫說罢抿茶的瞬间,萧弈发现郭侗有個不易察觉的微微蹙眉。 “家父与史公的情谊日月可鉴,哪须联姻?再說也沒有适宜的人选。” “我听闻郭五娘子快要及笄,那与舍弟正好相配。” “史二郎?”郭侗微讶,喃喃道:“我倒从未见過。” “舍弟埋头修文习武,不喜人情往来。” 萧弈正暗自猜测郭家为何是拒绝的态度,忽见郭侗抬头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于是用目光表达了亲善之意。 郭侗微微一怔,敛目沉吟,缓缓道:“但,小妹還远未到及笄之年,想必是有讹传,让史兄误会了。” “是嗎?” 史德珫颇为意外,拍膝笑道:“无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我作不了主。对了,小乙,你与郭二郎說說昨夜情形。” 萧弈略一思索,猜史德珫有恫吓、威胁之意,提醒郭家最好别步苏逢吉的后尘,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当然,過程中不能提及“阎氏”。 “昨夜赴宴,大帅是听說苏逢吉操纵科场舞弊,想给他一個坦白、悔過的机会。” 萧弈一开口,见史德珫微微点头,便知自己猜对了。 郭侗脸色凝重起来,捧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显然也感受到了史家的威胁。 萧弈并不想得罪郭家,因此语速很慢,且尽可能的委婉。 “奈何,苏逢吉不顾往日与大帅的情面……” “走水啦!” 突然,堂外响起喊叫。 萧弈只怔了一刹那,立即捉住机会,第一個跑出大堂。 “咴!” 随着马嘶,只见一匹枣红骏马倏地冲出了因着火而打开的大门。 马背上,一個穿着狐裘的少女身子俯得极低,发辫飞扬。 “拦住!那是献给太师的女俘。” 有一披甲将领从偏院追来,怒喝不已。 萧弈当即向少女追去。 巷口,几個牙兵执刀相阻,并试图拉過一辆马车挡路。 “驾!” 契丹少女径直冲马,撞了出去,奔向熙熙攘攘的长街。 萧弈掠過倒地的牙兵,奔向马车,踏着车辕,一跃,攀住巷口的高墙,爬上屋脊。 前世一气呵成的动作,今日有些勉强,他稳住身形,放眼看去,那契丹少女正在长街策马,遂踩着瓦片追了過去。 屋顶沒有摊贩、行人阻碍,萧弈的速度竟不慢于那烈马,跑到下一個巷口,他沒有一丝犹豫,纵身一跃。 熟悉的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 风掠過,马背上的少女忽然抬头,萧弈能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之色。 他毫不怜悯,径直将她扑倒在地,溅起泥泞。 “乌勒赫!” 随着少女的怒叱,一柄匕首向萧弈的喉咙划来。 萧弈连忙向后一仰。 就這個瞬间,少女就地一滚,窜进了人潮汹涌的长街,萧弈不肯放弃,继续追上。 這是大相国寺前的马道街,正是上午最热闹的时分。 香烛、炊饼、时鲜果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杂耍艺人敲锣打鼓,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氤氲、食物的香味,以及人们厚重的体味,融合成开封独特的繁华。 萧弈盯着契丹少女的一袭狐裘,见她像條鱼般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梭,不时撞翻货摊,引来一片咒骂。 终于,他捉到机会,单手一撑,跃過前方的蒸糕摊子,凌空扑向了她。 两人撞翻了一個香烛摊子,再次缠斗。 忽然,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喊。 是那匹枣红烈马,竟挣脱了牙兵们,狂奔而来。 它显然受了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人群惊惶退避,摊翻架倒,瓜果货物滚落,一地狼藉。 就在惊马前方,一群妇孺刚从大相国寺的台阶走下,被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 萧弈刚捉住那契丹少女的双手,打算還给郭家,结交未来的皇帝……刹那间,他做了抉择。 惊马奔来的瞬间,他奔上,侧身沉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马颈一侧。 “咴——!” 一声马嘶,惊马的冲势一偏,堪堪擦着一個妇人的衣角掠過,重重撞倒旁边卖竹器的摊子。 马匹立起。 碗口大的铁蹄之下,一個孩童正站在那儿,被吓得连哭都忘了,随时可能被踏碎。 萧弈刚摔在地上,连忙出手,捉住晃荡的缰绳,用力蹬起,借着马匹扬蹄的力气翻身而上,险险坐在马背上。 他奋力扯過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拉到另一個方向。 “跶!”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孩童恐惧的暴哭声响起。 萧弈仓促回头一看,见马蹄离那孩童的身体只有一寸,堪堪避過。 惊马暴怒,疯了般尥蹶子、扭身、狂奔,试图将他甩下,他伏低身体,双腿死死夹住马腹,任凭它如何颠簸狂躁,始终粘在马背上。 一人一马沿着街道冲出好远。 嘶鸣、咆哮,终于烈马耗尽了气力,喷着粗重的白雾,渐渐放慢了速度。 汗珠不停从萧弈额头滚落,他感受着胯下马背的起伏,想起了過去他常遇到的一個問題——为什么那么危险還要当武替? 答案他心裡一直知道,因为他永远有迎接挑战、突破极限的冲动,有渴望冒险、战胜恐惧的心。 他喘息着,被汗水打湿的凌乱头发下是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眼神沒有恐惧,只有全神贯注,以及,比烈马還烈的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