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回門
楊羨深吸一口氣,意識到樂善所言非虛,今日他面臨的確實是一場硬仗。
春來上茶,瓊奴笑道:“新姑爺到孃家來拜門,循例要向尊長奉茶,請。”
楊羨剛一端起茶盞,手就被狠狠燙了,忙下意識又放下了,擡頭見衆人虎視眈眈,楊羨內心冷笑:雕蟲小技。
他再次端起茶盞,若無其事地給主位的酈娘子行禮,畢恭畢敬道:“請丈母喫茶。”
樂善乖巧道:“娘喫茶。”
康寧突然打斷:“娘,這晚了七八日才登門,楊家必是備了厚禮的,咱們不妨先看看?”
酈娘子點頭,楊羨忍痛:“千勝!”
千勝帶人奉上一隻箱籠,打開一看,都是精心準備的鞋襪、衣裳和綢緞。
酈娘子臉色好看了些:“嗯,倒也周全。”
瓊奴示意,桑麻春來馬上捧來綵緞還禮。
瓊奴道:“尊長答賀。”
千勝代楊羨接了。酈娘子伸手接過茶盞子,一碰便知裏頭是燙茶,她笑瞪了瓊奴一眼,也不拆穿,佯抿了口便擱下了:“起來吧。”
等候已久的楊羨這才起身,將燙得發紅的手指在背後悄悄搓了搓,範良翰發現偷笑。
樂善一起身,馬上跑到酈娘子身邊挨着她,嬌聲道:“娘!”
楊羨鄭重向酈娘子一拜,又挨個向酈家四對夫婦深揖。
“昔日我涉世未深、少年狂傲,常受外人誘引,以至悖逆道義,做下不少荒唐事。蒙丈母大度不棄,全我與五娘一雙佳偶。自成婚之後,娘子苦口婆心、勸戒再三,楊羨自悔前失,決意棄邪歸正、痛改前非。伏惟丈母與諸位貴親寬諒前愆,小婿感恩不盡。”
樂善心想:慣會裝模作樣,扮得跟真的似的!
酈娘子又驚又喜,上前扶起:“改了就好,改了就好!誰還沒個年少荒唐的時候,只要立心改正,不晚、不晚!”
楊羨故作爲難:“只怕諸位不允——”
福慧道:“五妹夫家道富裕,年紀又輕,難免遭人蠱惑,誘引爲惡,如今他肯悔過,那就再好不過了。這裏都是自家親眷,哪有記仇的理。官人,你說是不是?”
範良翰努力地用兇惡的眼神瞪穿楊羨,聞言啊了一聲,敷衍地說:“娘子說的是。”
康寧臉色一沉,正要開口反駁,壽華清了一下嗓子,微微向妹妹一搖頭。
康寧冷哼一聲,不屑地別過臉去。
柴安端起茶杯喝茶,私下同杜仰熙交換了一個神色,二人看向楊羨的眼神都是萬分不善。
好德悄悄向丈夫使眼色:“官人,我瞧着好似不大對勁兒,你可得設法周全。”
沈慧照回了妻子一個放心的眼神,好德還是憂心忡忡,直覺廳內氣氛詭異,一場狂風暴雨將要來臨。
楊羨渾然不覺危險臨近,笑容滿面:“多謝丈母。咦,怎麼好似有一股糊味兒。”
酈娘子哎呀一聲:“鍋上燜着黃豆肘子呢,今日我親自下廚,你可要好好嚐嚐我的手藝!賢女婿你先坐,你們也陪他坐坐。”
壽華馬上道:“娘,女兒去幫忙。”
壽華一起身,福慧好德立刻也跟着起來,紛紛道:“我們也去。”
康寧坐着沒動,冷眼盯着楊羨,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看得人如坐鍼氈。壽華順手挽住她的手臂,親熱道:“那魚肚兒羹還是三妹你做得地道,難得貴客登門,我們只得仰仗你啦,走吧走吧!五妹夫少坐,我們先失陪。”
楊羨作揖:“請便。”
康寧很不情願地被壽華扯出去,壽華回頭看樂善一眼,樂善訕訕一笑,低聲向楊羨道:“自求多福吧你!”
楊羨一愣。
頃刻間,廳內女眷們退得乾乾淨淨,只剩四個男人一齊冷眼望來。楊羨心頭一凜,汗毛莫名豎起。
酈娘子帶着瓊奴和女使直奔廚房,酈家女兒們跟着出來,福慧好德立刻伏在門外偷窺。
康寧把樂善拉到一旁,嚴肅道:“小五,你老實告訴姐姐,是不是夥了裏頭那個,故意誆咱娘呢!改?怕是公豬上了樹,野猴躥上天,他也改不了!”
樂善正色:“哪裏話,二姐能降服二姐夫,怎知我沒那個本事?三姐好生小瞧人呢!”
壽華和康寧對視一眼,都是將信將疑。
好德奇怪道:“哎,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衆人都湊了過去。
花廳裏,杜仰熙、範良翰、柴安三人把楊羨團團圍住。
範良翰笑道:“你進門晚,還不知這家裏的規矩。要做酈家女婿不難,先記下三樁。這頭一件,娘子使小性兒——”
楊羨搶答:“要哄。”
杜仰熙道:“丈母孃打罵——”
楊羨答:“要忍!娘子再三叮囑,萬不敢忘的。”
柴安道:“哦,那她有沒說過,新女婿進門,還得禁得住咱們的考校。”
楊羨自覺不妙:“什麼考校?”
杜仰熙道:“當年爲五姨選婿,我們可都奉了娘子之命,巡遍京城的英才。沒有那十二分的人才,他也不敢登酈家的門!”
柴安笑容和煦:“今日我觀楊郎君相貌堂堂、風姿俊朗,這外才麼,倒是足以與五姨匹配,至於這內才配不配得上,就要看你的真才實學了。”
楊羨掃過三張假笑的面孔,下意識去看沈慧照,求救道:“沈大人?”
沈慧照坐着喝茶,只作壁上觀:“別看我,在外頭我還有幾分官威,可到了酈家,我娘子行四,在這個家裏還是小的,我有心幫你,奈何說不上話呀!楊郎君,求人不如求己。”
楊羨咬牙:“考什麼?”
杜仰熙道:“這武藝——知道你不精,那咱們就文試。”
範良翰道:“琴棋書畫任擇,給大家露露本事。”
柴安把手指關節揉得咔咔作響,語帶威脅:“但凡過得去眼,我們便認下你這連襟,宿怨就此揭過,絕不舊事重提!你要過不去,哼,那就對不住了!”
楊羨愕然。
花廳外,康寧哼了一聲:“就得給他個下馬威,也好叫他知道,酈家的親不是好搶的,酈家女婿更不好做!”
樂善看着楊羨心裏着急,心想:你這廝可千萬別壞我的事。
她作勢便要推門:“我看看去!”
下一刻,她就被康寧和好德左右架住。好德問:“哪兒去?”
壽華笑道:“男人們的事你不要插手,老實給我待着。”
好德內心叫苦:糟了,我怎麼把這幾個難纏的姐夫給忘了!唉呀!
屋裏,楊羨硬着頭皮道:“我幼時也從名師學過丹青,雖不比杜探花胸懷錦繡、筆走龍蛇,倒也勉強能見人的。”
柴安點頭:“筆墨伺候!”
範良翰大呼:“來了來了!讓讓讓讓!”
範良翰麻利地推來一張大桌,又將右邊捲起的生宣用力一展,巨大的宣紙瞬間在桌案鋪平,柴安一把穩住另外一端,鎮紙往上一壓,一伸手:“請!”
楊羨道:“獻醜。”
楊羨手持毛筆蘸了濃墨,剛要落筆,杜仰熙一把按住:“哎,墨多則洇墨筆艱,你不知道?”
範良翰一拳頭砸向楊羨後背:“背要挺直!”
楊羨察覺拳風來襲,敏銳閃避,轉身要跑,柴安一個箭步堵住,將人按回桌邊:“畫還沒完,妹夫去哪兒?”
楊羨騰出左手攻擊柴安,柴安另一手輕鬆接下,範良翰趁亂一腳偷襲楊羨膝彎,楊羨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半伏案頭。
柴安道:“書畫猶如做人,起筆至關重要,還是讓姐夫們來教教你,什麼是爲人之道!”
沈慧照看到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自投羅網。”
杜仰熙強抓住楊羨右手,在紙上筆走龍蛇:“自古道,力圓則潤,勢疾則澀,常懷自省,莫護己短!緊則勁,險則峻,恣行失德,必生後患!”
他那裏瀟灑作畫,楊羨這裏幾次掙扎反攻,都被柴安見招拆招、強力鎮壓,下半身也被範良翰很不要臉地從底下牢牢抱住,憑他力氣用盡,被三個人桎梏,哪裏動彈得了!
掙扎間,他的筆下也歪出重重一筆,破壞了畫的構圖。
杜仰熙嘖了一聲,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強行握筆迴轉,將歪掉的一筆畫作連綿起伏的羣山:“內貴盈,外貴虛,居高思墜,持滿戒溢!起不孤,伏不寡,笑對人生,一世從容!大功告成!”
楊羨低頭一看,一幅山水畫已經完成,他冷笑:“以多凌寡,無恥至極,如何叫人信服!”
範良翰拱火:“表哥,他說他不服!”
柴安緊了緊拳頭,冷笑道:“糾衆橫行霸道、強納民女,你就光明正大了?還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範良翰和柴安把楊羨強按下去,一通亂拳橫掃。
杜仰熙嫌棄道:“叫你們不要那麼粗魯,有辱斯文!”
說完,他把筆一丟,袖子一卷,興高采烈道:“算我一個!”
沈慧照看到這一幕,連忙起身去阻攔:“好了好了,點到爲止,不要鬧了!”
不知被誰絆了一跤,沈慧照重重摔了下去,楊羨一聲慘叫,又是一陣亂拳,場面一片混亂。
衆女從花廳外看去,因有桌布的遮擋看不清楊羨被羣毆的具體情形,只隱約聽見桌下拳風陣陣,桌子更是搖搖欲墜,紙筆硯臺滾了一地,一副快要分崩離析的架勢。
酈娘子喊:“菜好了,快叫裏頭擺桌啊!”
衆人一驚。
酈娘子好奇地伸長脖子:“哎,你們看什麼呢?”
好德樂善連忙左右擋住大門。
壽華挽過母親:“沒什麼,五妹夫說想喫煎鴨子,不好意思和您提。”
“啊?我那鴨湯剛煲好。”
福慧道:“聽說那兩個廚娘是三妹從潘樓借的,咱們再去廚下看看,準備得齊整不齊整。”
康寧也上前:“娘,我想喫酒香螺,您不是有醃過嘛?”
三人強行簇擁着酈娘子遠去。樂善看向廳內場景,無奈搖頭。
好德撲哧一聲樂了:“五妹夫熬過這道關,纔算真正的酈家女婿了。”
筵席籌備完畢,女使們穿梭不停,很快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擺滿了一桌。
樂善眼神掃了一圈,席上姐姐姐夫們舉止親暱,喫飯簡直成了大型秀恩愛現場。
壽華把雞翅送到杜仰熙碗裏,杜仰熙替她舀了一碗湯。福慧坐着還沒動,範良翰先替她將蝦殼剝了,福慧笑着嗔了丈夫一眼,替他將袖子挽起。
酈娘子瞅了康寧一眼,特意夾了塊肥肉放進小碟,叫桑麻送到康寧跟前:“豐盈了才福相,好生養。”
說完,她又轉頭小聲叮囑大女兒:“對了,相看的日子早些定下,咱家還得提前預備呢。”
壽華笑着看了末席上臉色緋紅的瓊奴一眼,笑道:“知道了。”
趁着母親不注意,康寧一臉嫌棄,飛快地把肉丟進丈夫碗裏,酈娘子凌厲的眼風看過來,柴安忙擋住:“丈母,我愛喫這個,三娘心疼我呢!”
酈娘子一聲冷哼。柴安賠笑。
好德偷瞄一眼楊羨白白淨淨的臉,一臉狐疑。
沈慧照一眼看破她的心思,低聲道:“哪能淨往臉上招呼,那不在丈母面前露餡兒了?傻。”
好德恍然大悟。
樂善手肘輕輕一拐楊羨,楊羨被碰到傷口,倒抽一口涼氣:“幹什麼?”
“沒眼色!”
楊羨心念一動,突然想到樂善的話:“我愛甜的不愛酸的,最恨花椒和姜醋。”
楊羨一鼓作氣夾了好幾塊豬肉鮓到樂善碗裏,幾乎把她的碗堆成山,假笑道:“娘子,請!”
好德提醒:“五妹夫,那醃肉拌了好些橘皮和茱萸粉的,五娘最怕這個。”
楊羨一本正經道:“娘子說了,進門後夫唱婦隨,凡我愛喫的她都愛喫,從前挑剔的毛病也都改了,這纔是夫婦同心,不分彼此。”他一邊說,一邊倒醋、狠狠拌姜蒜,“娘子,喫的時候配上醋,拌點兒姜蒜末,味道豐美得很!”
一大塊蘸滿了茱萸粉和姜蒜末的豬肉片送到樂善嘴邊上,楊羨親熱道:“娘子,來喫。”
樂善瞬間怒火狂燃,恨不能當場打爆楊羨狗頭,一轉眼看到滿桌人關切地望過來,她迅速堆起甜蜜假笑:“有勞官人。”
樂善咬下一口豬肉片,險些當場吐出來,誰料楊羨又是一片送到嘴邊:“娘子愛喫,那就多喫點!”
席面下,樂善狠狠踢了楊羨一腳,楊羨筷子重重一抖,肥肉瞬間飛了出去,啪嗒一聲掉在湯碗裏,濺了正在替福慧殷勤舀湯的範良翰一臉。
楊羨虛僞道:“哎呀,二姐夫真是對不住,我一時失手!恕罪恕罪。”
範良翰哪裏看不出他是故意的,一把抹下臉上菜葉子,眼看就要發怒。
酈娘子啪地一聲放下了筷子,拉下臉來:“好了,當我不知道你們背後搗鬼呢?年少的富貴子弟,常有成羣的幫閒歹人跟前跟後,誘哄他爲非作歹,世上幾人把持得住?他本性要是真惡,不會捨命去救人。我四娘、瓊奴,還有沈家太夫人,不都欠着他一條命的?結了親,那就是自己人,從前積下再大冤仇,單爲着這一條,少不得也要寬他兩分,不去計較往日過失,這纔是一家子呢。當面和解,背後使絆,哪裏像我酈家的!”
楊羨一愣,心頭好似被撞了一下,心想:從小到大,我親生父母也沒說過這樣的話。
康寧給丈夫使了個眼色,柴安會意,端起酒杯笑道:“丈母說的是,五妹夫有悔過之念,我們也該解冤釋結,重歸於好。妹夫,這氣出了,怨也散了,吃了這杯酒,一笑泯恩仇。”
沈慧照端起酒杯:“這杯酒,我也要敬你,多謝你救了太夫人與內子。”
杜仰熙和範良翰也端着酒杯過去,一眨眼的工夫,四個人就把楊羨給團團圍住了:“來,每人敬他三杯!”
“就是,勸和酒推不得!”
酈娘子一愣:“哎,你們這——”
康寧笑道:“剛纔我可聽見了,是不是要給瓊奴相看了?我也去。”
好德說:“對對,瓊奴姐姐招女婿,那可不能馬虎,都去都去。”
瓊奴臉一紅,起身就走:“我去看看菜。”
酈娘子被她們一打岔,頓時把楊羨忘了:“相看不是打狼,擺那麼大陣仗,再給人家給嚇着!”
楊羨從姐夫堆裏艱難伸出一隻手求救:“丈母——嗚!”
他的聲音瞬間被淹沒了,樂善興高采烈地說:“娘,咱們接着喫,這個好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