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金杖

作者:辛逍遙
楊家花廳裏,衆人正輪番向楊婕妤訴苦。

  羅氏說:“你那個弟媳婦,恭良溫順,樣樣不佔,德言容功,處處相悖。人家的兒媳見了婆,哪個不是又敬又怕,只她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視規矩禮法於無物,汴京城裏尋不出第二個!”

  楊珠娘說:“可不是,她頂撞婆母,欺凌丈夫,潑辣兇悍無以復加。依我的意思,很該一狀告到官府,拉她去剮,一正世風。偏偏投鼠忌器,顧着婕妤娘子和楊家的臉面,這才忍下了。”

  楊婕妤靜靜聽完,認真問一直沒出聲的楊琬娘:“大姐,弟媳果真如此潑悍?”

  楊琬娘嘆息道:“沒有十分,也有個七八分了,確是個不孝不賢的婦人。”

  楊婕妤不敢置信:“我兄弟那麼個無法無天的人,竟也不管她?”

  楊琬娘苦笑:“說來也怪,換作旁人,他或打或罵,從無顧忌,偏遇上她,說話的聲氣兒都短了,合了那句一物降一物的老話。”

  羅氏怒道:“怪我兒做什麼,誰碰了那頭雌虎也要先怵三分,你去喫她一棒試試!”

  楊婕妤若有所思:“如此說來,這酈五娘倒比我在宮裏聽說的還要悍勇。”

  楊德茂皺眉道:“好了,難得婕妤娘子回來省親,你們纏住她告狀,爲的不過是些後宅瑣事,免得惹了娘子心煩!”

  說着,他眼神若有似無地掃了一眼楊婕妤身邊的宮婢。

  楊婕妤搖頭:“這裏都是我的心腹,不礙的。”

  楊德茂語重心長地說:“你自小便有主意,入宮後一向很得陛下愛重。爲父本不當多言,可宮裏情勢瞬息萬變,難免常爲女兒你憂心。皇后無子無寵,又風聞那個尚氏極得帝寵,帶契着父兄都得了爵位,不過一介布商,寥寥幾年之間,一家子雞犬升天。爲父有心要幫你,可惜官微言輕,拔擢無望,實在插不上手去……女兒啊,你要早作打算,莫成全了他人風光!”

  楊婕妤只是笑笑,並不接茬。

  楊德茂心急,不斷給妻子羅氏使眼色,無奈羅氏只是一味哭訴:“那姓酈的本是低賤的賣茶人家,仗着同沈家杜家做了姻親,在我跟前放肆極了。女兒你回來得好,正該教訓那個悍婦,免得他日爲我家惹出禍來,一家子更是無處出豁!”

  楊德茂狠狠瞪羅氏,心裏又急又氣,卻不好明着向女兒討官。

  這時,江朝宗立在門外稟報:“稟婕妤娘子,丈人,羨哥兒和他媳婦兒回來了。”

  走廊裏,楊羨被人擡着回來,眼看前面到了花廳,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出聲道:“擡我回房。”

  千勝爲難道:“郎君,婕妤娘子召見呢。”

  楊羨嚴厲地喊:“我要回去,管他誰來也不見!”

  樂善奇怪地看着楊羨,此刻他緊緊抿着脣,一臉的陰沉,與往日模樣大相徑庭。

  千勝無奈,只得揮了揮手,示意小廝轉了方向,將楊羨擡回房間。

  銀瓶生怕樂善也不去,忙道:“娘子,婕妤娘子親自召見,不可叫貴人久候。”

  樂善瞥她一眼,銀瓶低下頭去。樂善冷哼一聲,快步向花廳走去。

  她踏入花廳,環視一圈,美麗端莊的楊婕妤坐在上首,楊家衆人則擺出了一副三堂會審的架勢。

  樂善心中暗暗提防,禮數周到地向楊婕妤行萬福禮:“婕妤娘子萬福。”

  然後,又向楊德茂、羅氏和楊家衆人福了兩福。楊婕妤問:“怎麼不見羨哥兒?”

  樂善冷靜道:“原怕舅姑擔憂不敢就報,婕妤娘子問起也只好吐實。官人陪奴家歸寧,宴上高興喫醉了酒,不幸樓梯上摔了。請了十字街專治跌打的劉太丞,因傷處腫而未破,便替他正了骨,用了劉氏祖傳的跌打方,一劑外用膏方每日淋洗,一劑內調的以酒送服。劉大夫妙手回春,上了第三天,傷也不大疼了。今兒趕着回來拜見,路上顛簸了些,突然疼得厲害起來。我苦心勸他,婕妤娘子是親姐姐,絕無怪罪之理,才肯回房歇着。失禮之處,五娘代他向您告罪了!”

  楊婕妤見她說話條理分明,心裏歡喜幾分,不禁點了點頭。

  羅氏一下子站起,驚怒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摔了,我兒分明叫你酈家給害了!”

  楊德茂咳嗽一聲:“婕妤娘子面前,不可失儀!”

  羅氏氣惱:“都是自家骨肉,哪裏顧得了許多?哎呦我可憐的兒,娶了這麼個不賢之婦,家門不幸!玥娘,你要爲你弟弟做主,嚴懲這個惡婦!”

  楊珠娘高聲道:“請婕妤娘子做主,不要縱了這個謀害丈夫的禍水,先掌嘴五十,教她明明禮義。”

  樂善心頭一凜,暗想:不好,待會兒她要興師問罪,索性挾持了上頭弱不禁風的那個打出去,酈家是回不去了,了不起絞了頭髮做姑子,你皇家管天管地,還能管到方外人去,呸!

  楊婕妤喊:“來人!”

  樂善手悄悄摸到袖口,隨時提防對方一舉一動。宮婢捧着一隻蒙綢的托盤上前,樂善一怔。

  “打開。”

  樂善疑惑地一掀,裏面竟是一根金杖,雕工精緻,閃閃發光,所有人都驚呆了。

  楊婕妤正色道:“這根金杖是我特意向陛下請來的,今日賜給你了。”

  羅氏震驚:“婕妤娘子,你哪裏是回來主持公道,這不是助長那惡婦的囂張氣焰嗎?”

  楊婕妤卻說:“昨兒陛下還曾提起,要晉父親的官兒,是我對陛下說,外官勤勉辦事積累功勳才得晉升,僅僅因爲陛下對我的恩澤而加封楊家,開了後宮因私事請託的風氣,必然會招來朝野內外的議論,此事斷然不可。”

  楊德茂氣急:“你、你竟半點都不爲父親……爲家族計!”

  楊婕妤豁然站起,冷聲道:“我就是爲了楊家考慮,纔不得不這樣做!今楊家一門富貴,得享榮祿,不是因爲父親和堂兄們有卓越的才能,而是因爲後宮裏女人們的裙帶。既然將闔家榮辱都系在一根脆弱的裙帶上,你們又安敢得隴望蜀、忘乎所以?”

  “你這是指責自己的親父?”

  宮人斥責:“失禮,還不向婕妤娘子請罪。”

  衆人無奈低頭請罪,連楊德茂都不得不向親生女兒低下頭顱,不甘不願地說:“請婕妤娘子恕罪。”

  楊婕妤繼續說:“自古以來,子孫不法、門風不修,乃是敗家之源、禍患之端。五娘,我賜你金杖,便是要你約束楊家上下,好好正一正這家風!若是有朝一日,楊家有人爲禍鄉里、作惡行兇,別說是無賴丈夫,便是不仁舅姑,你也罵得打得,這不僅是我的意思,陛下也恩准了!”

  樂善大喜過望,行了個禮說:“婕妤娘子深明大義,五娘感恩無極!”

  楊家衆人互相望望,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房間裏,千勝送藥來,楊羨擡手一推,旋即背對着千勝躺下了。

  千勝囑咐:“郎君,小心碰着傷!”

  楊羨望着牀上精美的鏤雕,負氣閉上了眼。

  楊婕妤遙遙望着楊羨的房間,樂善好奇道:“婕妤娘子爲何不進去?”

  楊婕妤悵惘道:“羨哥兒這是不想見我這個姐姐。哦,我們姐弟四人,自小他便同我最親近。父親送我入宮,全家人歡喜不盡,只有他半夜來找我,悄悄放我逃走。那一次,他險些被父親打斷腿,在牀上躺了半年。”

  樂善意外。

  “五娘,我弟弟不是天生就這麼壞的,母親縱容嬌寵父親動輒打罵,唯獨沒有人教他何爲善惡,何爲對錯。我請求你,往後多多管束他,不要讓他誤入歧途,被那些人給毀了。”

  樂善笑道:“婕妤娘子,教人明辨是非是尊親該做的事,我一個被搶來的婦人可不敢越禮。”

  “你能讓他都改了,一年後你要還想離開楊家,我親自去向陛下請旨,準你們和離!”

  “婕妤娘子所言不虛?”

  “你我可以擊掌爲誓。”

  樂善果然伸出手,二人擊掌。

  “那就一言爲定!”

  楊婕妤再次看向楊羨的方向,面上流露不捨。

  樂善試探道:“婕妤娘子這麼掛心他,還是去看一眼吧!”

  楊婕妤腳下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此時宮人提醒:“婕妤娘子,該回宮了!”

  楊婕妤生生止步,眼眶有一瞬間的溼潤,再回頭面對衆人已恢復剛纔的端莊高貴,她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酈五娘,別忘了對我的承諾,要是辦不到,就得一輩子留在楊家陪他!”

  樂善行禮,目送楊婕妤遠去,心裏暗暗發誓:我一定會離開楊家的!

  另一邊,羅氏氣得臉色鐵青,一連拍了好幾下桌子。

  “不孝之女,打小跟我就不是一條心,要不是當初送她入宮,何來今日風光?父母一心爲她前程,反惹來滿腹怨懟,竟幫着那惡婦來欺壓我這親孃,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楊珠娘埋怨:“當初爹就不該送她入宮,送我去多好呀。”

  楊琬娘不冷不熱地說:“玥娘精音律擅書藝,人又聰明機靈、識得大體,極得太妃娘娘青眼的,你行麼?”

  楊珠娘氣惱:“你!”

  羅氏氣得要命:“不想解決之道,自己人倒先吵嘴,真是無用!”

  楊珠娘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娘,那金杖要是丟了呢?”

  “御賜的東西,還不看得眼珠一樣珍貴,恨不能高高供起,哪裏丟去——”話說到一半,羅氏突然止住。

  楊琬娘不以爲然:“餿主意,酈五娘能怕這個?”

  楊珠娘一笑:“此事可大可小,少不得治她個藐視皇家的罪,一治一個準!拿住了這個短,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再兇猛的雌虎,到了孃的面前,那也得夾着尾巴做人。”

  羅氏略一思忖,吩咐女使:“去,把銀瓶叫來!”

  楊羨躺在牀上,銀瓶正在給他高高腫起的右腳踝上藥。

  她又是捧又是吹,一副心疼的不得了的模樣,口裏還道:“郎君,還疼不疼了?不是婢子要多嘴,您同酈家就是天生犯衝,挨點兒邊都要遭殃,還是躲着點兒吧。”

  楊羨閉着眼睛,似聽非聽,像是睡着了一般。

  銀瓶膽量更大了些,順着他的小腿往上試探:“從前婢子家裏的哥哥摔了腿,大夫叫常給按一按,免得僵了不好走路。婢子也給您按按?”

  她試探了一下,見楊羨沒有發怒,自以爲得計,手順着他的小腿一路往上,揉按越來越曖昧。

  楊羨察覺到那隻手越發不規矩,厭煩地皺起眉頭,眼看就要發怒,突然有人搶先一把抓住那隻手。

  銀瓶猛地一擡頭,樂善居高臨下地將她的手重重一甩。

  “再叫我瞧見你沒規沒矩,先剁了這隻手。”

  銀瓶駭然,忙縮回了手。

  樂善喊:“來人!千勝!千勝!這裏裏外外的人呢?”

  千勝和院裏伺候女使們忙進屋,小廝也紛紛趕來,立在門外。

  樂善掃視衆人,大聲宣佈:“從今往後,郎君近身只許男僕伺候,院裏的女使都要聽我的傳喚,無令不得擅入內室。官人調戲女使,只管來告我,我自有處置,絕不爲難。要有人獻媚勾引、言行逾越,或是有人挑唆着郎君出去招花引蝶、竊玉偷香,甚或強佔民女、胡作非爲,但有一點兒風聲傳於我耳邊,御賜金杖必要將他打個稀爛!”

  樂善的目光看向千勝,千勝吃了一驚,忙縮着脖子低下頭去。

  楊羨挑眉:“酈五娘,你敢來管我?你可別告訴我,你也會呷醋啊。”

  樂善笑道:“我自小就是個霸道性子,便是我養的一條狗,只許對我一個人搖尾巴,旁人一概不許!何況官人是我的丈夫,自然也要時時約束,日日緊盯嘍。”

  這話說出口,所有人都驚住,楊羨更是愕然:“你!”

  樂善一臉理直氣壯:“打今兒起,你楊羨就歸我管了,怎麼着?”

  楊羨面色古怪,張嘴卻又閉上了,最後只是背過身去,輕哼了一聲,嘟囔道:“多事。”

  樂善一揚眉:“你們都聽見了?”

  衆人見楊羨都不吭氣,哪裏還敢反抗,恭敬道:“是。”

  銀瓶低着頭,滿眼都是不甘。

  衆人看不到的地方,楊羨孩子氣地摳着軟枕上的穗子。他這輩子從來沒有人管過,第一次被這麼霸道地宣佈接管,一時分不清心頭喜怒,竟是說不出的複雜。

  房間外,銀瓶怒氣衝衝地走出不遠,迎面撞上江朝宗走過來,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在鬢間撫了撫,才笑着迎了上去,行禮道:“江郎君。”

  江朝宗不着痕跡地把她上下一打量,淡淡道:“主母喚你呢。”

  “有勞郎君傳信,婢子這便去了。”

  銀瓶刻意把一杆細腰扭得如同風中楊柳,經過江朝宗時,見左右無人,手裏極快地塞了件東西。沒走出幾步,又回頭笑看他一眼,這才快步去了。

  江朝宗攤開手,望着手心裏的粉色絲帕,笑笑,小心收起。

  花廳裏,楊羨咬了一口蒸餅,睜大眼,一臉欣喜。

  “這油蜜蒸餅好喫,外頭的芝麻特別香,內裏又暄軟,比我家裏做的好喫多了!”

  酈娘子一臉歡喜:“那可不是,我半夜起來親自蒸的,不叫她們動手,就是怕蒸過了。好喫吧?”

  楊羨笑着點頭。樂善瞪了他一眼:“我娘是來探望我的,阿婆都回避了,有心叫咱母女倆說兩句貼心話,你又跟來作什麼?”

  酈娘子頓時翻臉斥道:“討打!女婿,你告訴我,她有沒有好好待你,敢有半點怠慢,看我不收拾她!”

  樂善還要還嘴,瓊奴趕緊向她使眼色,樂善不高興地撇撇嘴:“到底誰是孃親生的?”

  酈娘子擡手作勢要打,楊羨笑道:“丈母不要憂心,我的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

  酈娘子忙道:“你年輕不懂事,這傷筋動骨得養個百日,不小心作下病來,老了有你苦頭喫,遇上變天也要痛斷腸的!哦,對了,丈母還給你燉了大骨湯呢!”

  春來將食盒放下。樂善悄悄瞪着楊羨,楊羨笑得更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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