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誣陷
“我給女兒穿孝衣，只覺小腹脹實大不尋常，後頭找間壁仵作人劉三驗過，才知身懷有孕了。我可憐的女兒，這是一屍兩命，叫人活活逼殺的呀！”
江朝宗恐嚇：“胡說！不是許過你們二百貫，叫你回去好好把人葬了。再鬧下去，只好綁起來送官，治你個訛詐之罪！”
張奎連連擺手：“我們不要銀錢！只因窮苦日子難捱，纔將人典僱在楊家十年，只盼她有個好去處，不想反送了女兒命去。雖是貧賤草民，到底不是終身奴婢，契約上寫得分明，十年限滿，要全須全尾地送還父母！我家實不忍叫孩兒枉死，留下屍身不曾入殮，斗膽到貴宅門上申冤！”說着看向楊羨，“誰污我女兒清白，只求大人給個說法，他日就是發葬，這可憐的孩子也好有個名分啊！”
一時間，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楊羨身上，羅氏尤其坐立難安，羞愧萬分。
楊羨臉色沉了下去：“父親叫我來，就是讓我瞧這出鬧劇的？”
楊德茂冷哼：“事已至此，還敢狡辯裝相！你造的孽，你自己說！”
楊羨反問：“您到底要我說什麼？”
江朝宗忙湊上去，低聲勸慰：“羨弟，還不快向丈人叩頭認錯，咱們大家議個好法兒，把這丟醜的事掩過纔是正經！萬一張揚出去，逼死個婢女也是好聽的？楊家的名聲全不要了？”
楊羨將人重重推開，厲聲道：“你親眼看見我做下了？要你多什麼嘴！”
江朝宗踉蹌退後一步，撞翻了花架，花瓶碎了一地，登時面露委屈，欲言又止。
楊珠娘忙扶住丈夫，憤憤不平：“混賬！哪回犯了錯，不是你姐夫好心奔走調停，你敢怪罪好人？我是你親姐姐，都不稀得替你遮掩。銀瓶在你房裏伺候，最規矩不過的，想必是你相中了，那丫頭倔強不從，這才逼奸成孕、害死人命！”
楊琬娘嘆氣：“羨哥兒，莫怪大姐說你，我們正經人家，從無這等荒唐醜事，傳出去不止家聲墜地，連宮裏你那三姐都要受累。我看他也是老實本分，只求證了女兒清白，並無誣賴之意，是你做的快認了，爹孃還能不幫你？”
羅氏惱怒道：“你怪他幹什麼！還不都怪那個酈五娘，嬌蠻兇悍不能容人，丫頭都叫她趕到院裏去了，定是她喫醋撒潑把銀瓶逼死的。”又對姜氏夫妻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找人抵命，認姓酈的就是了，要到官府提告，也只管把她告上，同我兒子不相干！”
楊羨滿腔憤怒：“我說了，我沒有做過！”
張奎對楊羨怒目而視，姜氏掩面痛哭：“哎呦我可憐的女兒呀，你在天有靈，莫縱了害人真兇！”
楊頤滿腔不忿，正要開口，陳孝姑輕輕一扯他的袖子，楊頤隱忍道：“帷薄不修、言行荒唐，大哥你、你也太不應當！”
楊羨反脣相譏：“各人心裏算盤撥得震天響，表面倒是衆口一詞，齊心誣我，爲着什麼，你們自個兒心裏明白。不錯，我是勢單力薄、百口莫辯，連自個兒的親孃都不信我，但沒幹過的事兒，我絕不認這個帳！”
楊德茂氣到了極點，重重一掌擊在桌上，怒聲喊：“聽聽！你們聽聽，他哪有半分廉恥，就是個喪良心的畜生，這等忤逆之子，遲早將我家業敗盡，今日索性打死，免我門楣受辱，遺禍無窮！”
說完，他一把攥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鐵鞭，衝上去對着楊羨就是一鞭，楊羨左臉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
羅氏驚呼一聲，險些昏厥過去，兩個女兒忙叫着娘上去攙扶。
江朝宗和楊頤都趕去阻攔，楊頤乞求：“父親息怒，大哥再錯，也是您的親兒啊！”
江朝宗假惺惺道：“丈人，羨弟年少輕狂鑄下大錯，慢慢教誨就是！”又勸楊羨：“還不快認錯，難道你真想被逐出家門？”
楊德茂臉色鐵青，手裏鞭子發抖：“小畜生再不認罪，立時逐出楊家！莫說我不止你一個兒，就算只得你一根獨苗，寧可我楊家斷煙絕嗣，好過他日丟人現醜、敗家亡身！”
羅氏哭道：“羨兒，你父親還不是爲着你好，你就認了吧！娘替你想法，娘會救你的！”
楊羨望着眼前這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慢慢擦去左臉上的血，突然笑了。
“所有人認定了是我，那我認與不認，又有什麼兩樣？還裝模作樣地問什麼。”
楊德茂氣惱萬分，又是一鞭就要落下。
啪地一聲，鐵鞭子重重落在金杖之上，衆人都驚呆了。
樂善笑笑：“家裏這麼熱鬧，怎麼沒人請我呢？”她面向楊羨，沉下臉，“認什麼認，不是你乾的，一件也不許認！”
楊羨一愣。
楊珠娘激動起來：“哦——你還敢回來，都是你這悍婦從中作梗，百般欺凌銀瓶，才叫她想不開投了井！哪，你們就認準了她，她纔是殺人的罪魁，害死你們女兒的真兇！”
姜氏面色漲紅了，直朝着樂善撲過去：“還我女兒命來！”
人還沒撲到樂善跟前，酈娘子風風火火地過來，一把將人掀翻在旁。
姜氏一看，拍腿大哭：“女兒啊，娘豁命爲你爭個公道，奈何人家勢大欺人，我不活了！”
酈娘子昂首：“收聲！這點小把戲，唬得了誰，你不是要報官嗎，我替你報了官啦！”
姜氏一聽，哭聲戛然而止，淚珠子還掛在臉上，露出可笑的驚愕神情。
張奎喫驚：“你報官，你報什麼官？”
樂善道：“大宋有律法在，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銀瓶要真叫主人逼殺的，你們又哭又鬧也不成個體統，我代你一狀告到衙門。我酈五娘要是殺人真兇，自去替她抵命！”
酈娘子道：“女婿，我女兒不怕，你敢不敢告？”
楊羨望着樂善和酈娘子，心頭微微一暖。
“楊羨果真害死銀瓶，要杖要徒也任憑發落！”
酈娘子問衆人：“都聽見了？是不是一屍兩命，你鄰舍那劉三王二麻子的說了可不算，咱把屍身擡去衙門，請仵作人驗個分明！”
樂善步步逼近姜氏，聲聲質問：“娘說的是！銀瓶到底與誰成孕？何不對主母陳情？如何遭我凌虐？身上可有傷痕？爲的什麼投井？證見又在哪裏！咱到公堂去論，眨一眨眼，我都不叫酈五娘！無憑無證又不經官，胡亂扣我罪名，少不得反告污衊訛詐，問她一個流刑！”
姜氏腳下一軟，下意識往下一癱，坐在了地上。
張奎立刻去看江朝宗，又趕緊低下頭，樂善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楊德茂聽了，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姜氏夫妻，一時不知該信誰的話。
江朝宗忙向楊珠娘一使眼色，楊珠娘跑到羅氏身邊：“娘，這少婦良家的上了公堂，鬧得滿城皆知，徒叫外人恥笑。不如私下認了，拿銀子捂過，大姐，你說呢？”
楊琬娘察覺局勢不對，掃了楊珠娘一眼，沒有吭聲。
楊頤要開口，陳孝姑對着他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羅氏仍舊遲疑不決：“這……唉，我管不了了。”
樂善喚道：“千勝，千勝！”
千勝馬上帶了人進來。
楊羨的傷口還在流血，樂善看不下去，隨手遞了張帕子：“叫他們回去聽官傳喚，再敢吵嚷，楊家人不管，大街上還有軍巡鋪，由不得人鬧事生亂！”
男僕們愣了一下，偷眼去看楊德茂。
楊羨接了帕子捂住傷口：“愣着幹什麼，沒聽見娘子的吩咐嗎？”
衆人不敢耽擱，上去拖起姜氏張奎就走。
楊德茂氣怒未消，指着楊羨道：“鬧得如此難看，都是你這孽畜惹出來的，家門不幸！”
楊羨竭力抑制住內心的憤懣，眉宇間難免流露出受傷的情緒。
他正要開口，酈娘子搶先一步擋在他前頭，沒好氣道：“好個糊塗的爹！旁人冤你兒子，不說替他查明是非，不把下人叫來對證，劈頭蓋臉一通打罵。這哪裏是你親兒，分明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賊，天下有你這麼當人老子的嘛？”
“你！愚——”
楊德茂原本要罵愚婦，酈娘子搶白：“你就是愚不可及！”
楊德茂吹鬍子瞪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江朝宗道：“親家娘子，自古棍棒出孝子，不打難成大器，我丈人是愛子心切！”
酈娘子衝他後腦勺響亮一拍：“正好我也疼疼你！”
楊珠娘駭然：“官人！”
酈娘子一連指了廳內的江朝宗、楊頤和楊德茂：“你們怎知是他乾的，可能是你，是你，也可能是你這個老沒羞，還有一大家子的小廝男僕。除非個個都騸過，哪個沒有嫌疑的，單指着他欺負？他成了我酈家女婿，就是我的半子，由不得你們糟踐。五娘，攙上你丈夫，咱們回家去，不受他這鳥氣！”
樂善向楊羨伸出手去，楊羨看了一眼她，頓了頓，終於伸手握住。
千勝忙來攙扶另一邊，楊羨好容易站穩了，環視衆人，冷冷道：“丈母的好意，女婿心領了。只是這楊家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祖父辛苦掙下的。那些祖屋商鋪田產，祖父臨終前發了話，全留給我這個長孫。”
這話說出來，江朝宗、楊頤的臉色都很難看，連一直低眉斂目的陳孝姑都擡起頭來，驚詫地看着楊羨。
楊德茂氣惱：“逆子，我還沒死呢，你也敢說這話！”
酈娘子笑了：“旁人欺負你兒，又不見你喘氣。哎呦，敢情你這親爹才活過來呀！”
“你——”
楊羨眉目冷峻，聲聲嚴厲：“你們都給我記好了，只要我一日不死，就是楊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至於旁的人，管他仗了哪個的勢，私下裏使得什麼歪心思，小心多行不義遭天譴！”
樂善道：“走吧。”
樂善和千勝扶着楊羨出去，羅氏追了兩步：“羨兒，你這……”
酈娘子衝着他們重重哼出一聲，扭身便走：“一家子烏煙瘴氣、糊塗透頂，什麼玩意兒，呸！”
深夜，酈娘子親自給楊羨臉上上藥，楊羨疼得倒抽一口氣。
酈娘子道：“整個楊家都是你的，可不遭人怨妒？你那個親孃也是軟耳根，輕易叫人糊弄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知道心疼！”
楊羨笑笑：“不是還有丈母心疼我麼？”
酈娘子嘆氣，嗔怪樂善：“還在那兒杵着？”
樂善只得接了藥，假笑道：“官人，爲妻替你上藥，忍着點痛啊。”
她替楊羨上藥，楊羨看看樂善嬌俏的臉，瞬間想起她維護自己的模樣，不禁垂下了眼睛，難得溫和道：“辛苦娘子。”
樂善愣了一下，態度不大自然道：“你記着就好，將來要還的。”
酈娘子擡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臂。樂善賠笑：“官人言重，原是我的本分。”
酈娘子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哎呀都這會子了，夜市鋪裏客人多，女婿你好生養着，我該回去了！”
楊羨要起身：“丈母我送你！”
酈娘子攔住：“用不着用不着，自家人還客氣什麼？往後遇上難處，只管去四福齋說一聲，我放不過那些狼心狗賊，啊？”
楊羨動容地點點頭：“我記住了。千勝，備車。”
千勝稱是。
酈娘子道：“好了好了，我走了！五娘，好好看着你夫婿，別叫他被人欺負了去！”
“我省得，娘放心。”樂善回答。
酈娘子終於走了，樂善籲出一口氣。
楊羨問：“爲什麼要幫我？”
樂善一邊上藥一邊說：“笑話，你我雖不是真鴛鴦，外人可不管這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冤了你還能逃了我？等着吧，這事兒沒個完，我要把背後搗鬼的揪出來，活活撕爛他的嘴！”
“你預備怎麼幹？”
樂善冷笑一聲：“你說我今兒爲什麼發作姜氏呢？”
楊羨驚訝：“你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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