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面聖
“陛下,只因他們暗箭傷人,圖謀不軌,後又惡言惡語,挑釁再三,小民一時不忿,纔會動起手來。御前失儀,罪當萬死,陛下要降罪,只在楊羨一人身上,與他人全無干涉。”
樂善未料到楊羨竟然將罪責全擔在自己身上,一時喫驚地望着他。
皇帝沒好氣道:“朕沒問你,酈五娘,你說!”
樂善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陛下垂問,奴家何敢遮飾。只不知陛下此問,是爲公,還是爲私?”
楊婕妤低聲道:“五娘,陛下面前,不可言語無忌。”
皇帝擡手阻止:“何爲公問?”
樂善不卑不亢道:“金明池上獅王奪青,端午大慶天子眼前,竟也有人惡意爭勝、尋釁毆鬥,何等猖獗張狂。況圍觀百姓驚惶萬狀,有悖陛下與民同樂之旨,還請陛下嚴懲鬧事之人,以爲後世之誡!”
皇帝看了一眼內侍,內侍彎下腰道:“陛下,禁軍當場查覈,楊氏夫婦所言確係實情。”
皇帝不動聲色:“那何爲私問呢?”
樂善瞅瞅皇帝,眼神閃了閃,沒吭聲。
楊羨察言觀色:“陛下問你,還不實說。”
樂善擡起頭,委屈道:“民婦讀書不多,見識淺陋,說錯一言半語的,還請陛下恕罪。這要在民間,陛下就是嫡親的姐夫了,那弟弟弟媳受了委屈,可不得尋自家人告狀?”
皇帝愕然。
楊婕妤想笑,忍住了,故作嚴肅道:“放肆,還不噤聲。”
皇帝好奇:“不妨,那要是公私兩濟呢?”
楊羨忙道:“爲公兼爲私,更是罪加一等,要請皇帝陛下、姐夫大人多打人犯二十板了!”
皇帝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子倒見機得快!看來朕這個皇帝兼姐夫不肯替你們做主都不行了,今日本是端午盛會,開放金明池只爲與民同歡,爭勝心切便暗箭傷人,實非臣民所當爲。來人,將鬧事之人送官法辦,命開封府酌情治罪,今後再有盛典滋事、毆傷人命者,一律嚴懲不赦。嗯,問案之前,先重杖二十!”
內侍稱是。
楊羨心頭鬆了一口氣,樂善更是喜笑顏開:“謝陛下!”
楊羨回到房間,身上已然青紫一片,傷痕累累,都是爲了採青受的傷。樂善堅持要爲楊羨上藥。
“該,叫你逞能,腰上的傷我瞧瞧!”
楊羨忙捂住衣服:“些許皮肉傷,不礙事的,你就別看了!”
楊羨想要掙脫,樂善反手按住:“我就看看。”
楊羨只得任她掀開了衣服,露出後腰深深血痕,樂善神情柔軟下來,有些無奈,又有點心疼。
楊羨看她眼圈發紅,忙把衣服穿上,趕緊安慰她:“真不疼,我叫千勝上過藥的。”
樂善只盯着他也不說話,楊羨越發忐忑起來,小心翼翼地說:“你生氣啦,要不你再打我兩下出出氣。”
千勝的聲音傳來:“郎君,趙郎君到了。”
楊羨如蒙大赦,高聲道:“請他進來!”
樂善轉過臉去,趙梁成快步進了門,楊羨迫不及待問道:“怎麼樣?”
趙梁成拿帕子擦汗:“審明白了,原是白礬樓開了賭局,不少達官顯貴都下過重注,那些人拼死也不敢敗,纔出了今兒這檔子事!”
樂善不信:“高處利刃傷人的那個呢?”
“打過八十板才肯認罪,”他對楊羨說:“確是收了錢財尋機將你謀死!”
樂善和楊羨異口同聲:“主謀是誰?”
“可惜他不過是個嘍囉,接頭人早就聞風而逃,不知所蹤。官府下了海捕文書,正在四處捉拿呢。好兄弟,有人要殺你,這可如何是好?”
楊羨故作輕鬆地笑道:“我一向行事恣意,汴京城得罪無數,真兇遲早露出行藏,以後慢慢尋訪就是了!倒是娘子,我贏了獅王採青,那第二局呢?”
趙梁成不解:“第二局?什麼第二局?”
樂善略一思忖,揚聲道:“玉簪,玉簪!”
玉簪聞聲入內,樂善手一攤:“那晚上花園裏撿來的東西呢?”
玉簪恍然大悟,忙將汗巾放在桌上。
樂善道:“三日之內,查出這汗巾的主人和背後情由,便算你過了第二關。”
楊羨拿起汗巾,面露疑惑,心想:這針線頗爲眼熟,好似何處見過。
“如何?”
“好,我一定辦得到!”
楊家涼亭前,女使婆子們畢恭畢敬地站着。
楊樹生道:“郎君,府裏所有劉姓、陳姓的女使和僕婦都在這兒了,請您吩咐。”
楊羨點頭,千勝指揮着兩個小廝擡上來一大筐布頭和舊布片。
楊羨環視衆人:“娘子吩咐下來,要爲她甥女求一套百家衣祈祝平安。府裏姓劉的、姓陳的,恰合了留、成的好兆頭。你們各自領了布頭回去,繡活拿手的呢,就繡點兒驅災辟邪的吉祥紋樣,明天日暮前送來,繡得好,我有重賞。”
衆人互相望望,一名婆子壯膽道:“大郎君有所不知,其實這百家衣、百家衣,原不拘姓什麼,匯全了百家姓,才叫集全了百家福,必能保佑小娘子添福添壽、吉祥如意。”
楊羨故作驚訝地問楊樹生:“是這麼回事兒嗎,不是隻要姓劉姓陳的?”
楊樹生淺笑:“是這個理。這民間講究走遍萬戶,才得千祥雲集、百福駢臻,福氣自然越積越多的。”
“好!那就傳令下去,不拘姓王姓張的,闔府的丫頭僕婦,只要好好做了,明日統統來領賞!”
衆人歡喜地應了:“是!”
楊羨微笑。
楊琬娘與珠娘遠遠瞧見花園裏那一幕,不禁都露出驚訝神色。
很快,楊樹生見機走過來,向二位娘子行了禮。
楊珠娘問:“他又折騰什麼?”
“大郎君要替範家小娘子做套百家衣,正召集大家夥兒集福呢。”
楊珠娘冷哼一聲:“範家?他們算哪門子的親戚,又是爲了討好那個女人,我看他是昏了頭啦!”
楊琬娘拉着妹妹離去,柔聲道:“好啦,只當瞧不見就是,何苦置那閒氣!”
楊琬娘姐妹離去,楊樹生只低頭斂目,屏住呼吸,望着楊琬娘那雙繡着並蒂蓮的鞋從眼前走過。
第二天,楊珠娘正對女使連掐帶擰。
“叫你繡!叫你繡!缺你喫少你穿了,偏幫外人下我的臉!”
女使眼眶含淚,手裏布片子落地,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婢子再也不敢了!二娘子,饒了婢子吧!”
江朝宗踏進房裏,詫異道:“不開眼的,又惹娘子着惱,還不下去。”
婢子擦了眼淚,低頭退下。
江朝宗撿起地上繡着葫蘆的布料,望向將扇子猛晃個不停的妻子:“怎麼回事兒?”
楊珠娘冷哼一聲:“還不是我那好弟媳,丫頭僕婦都在做百家衣,人人爭着討她的歡心,看着就叫人心煩!”
江朝宗哦了一聲,手指摩挲着布頭,若有所思道:“百家衣?”
崪然居內院,楊羨和樂善在廊下坐着,院裏的女使婆子們排着隊,輪番上前留下各自繡好的布塊,再去一旁領取賞賜。
玉簪領着人負責收布,裝作考察繡活的樣子,實則對每塊過手的布料進行檢查,口裏道:“繡好了多賞,繡壞了可不收呀!”
黃昏時分,裝滿銅錢的兩個籮筐都見了底,院裏的女使婆子才散盡。
樂善將玉簪單獨挑出來的兩塊繡布同汗巾上的刺繡比過。
玉簪說:“這塊是花園灑掃丫頭翠環的,那塊是廚房送膳的僕婦劉娘子的。”
“左邊用色明麗大膽,針腳太粗了些,有五成像了。右邊這塊套繡自如,暈染出彩,水路也留得好,可用色卻這麼老成。像,又都不像!”
楊羨翻來覆去地看汗巾,眼神微微閃爍,突然道:“這兩個都是哪兒人?”
玉簪一愣,千勝忙道:“郎君,小的這就去查。”
楊羨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樂善湊近了,玩笑道:“既然不在僕人裏頭,便藏在楊家主人之中。怎樣,還敢查下去嗎?”
楊羨一愣,目光深深地望住了樂善,樂善向他挑釁一笑。
昨日,酈家花廳裏,壽華、福慧、康寧、樂善在玩葉子戲,好德坐在樂善身邊看牌,樂善一直愁眉苦臉。
康寧笑道:“這有什麼好愁的,要叫那楊羨服輸也不難,你不是撿了無主的汗巾麼,只叫他去尋主就是了!”
樂善道:“真是園裏丫頭小子的呢?”
康寧一笑:“金烏月桂,野心暗藏。繡功絕妙天成,要是出去做個繡娘,工錢勝過僕婦多矣。”
福慧道:“大戶人家後院裏,藏污納垢的多了,何必查根究底,還嫌人家不夠恨咱五妹的?”
好德不服氣道:“這話卻不對,光明正大的是爲情,見不得光的叫私慾。我家官人案頭那些卷宗,多欲生亂、毒手傷人的,十件裏總有五六件。真要另有隱情,就該查問清楚,免他日生出禍患。”
壽華笑道:“你們呀,一個比一個刁鑽!只怕查來查去,那病根還在楊家人自己身上,設下這第二關,便是逼着他自割股肉,你們說疼不疼?只怕五妹狠不下心腸。”
樂善冷臉道:“哼,明知水下害人的主謀就在楊家,他也裝聾作啞,不肯查究下去,若不徹底斷他病根,我何時能離開楊家?叫他割!”
福慧嘆息一聲:“唉,可憐的楊衙內,娶了個好狠心的娘子呢。”
衆人對視一眼,紛紛笑了起來。
崪然居內院,樂善望向天邊日落,笑道:“第二關真這麼容易過得,還叫考驗麼?楊衙內,只剩一天的期限了。”
楊羨一把將汗巾攥緊了,正要開口,千勝快步過來,在他耳邊低語兩句:“郎君,查問了那兩人的祖籍……”
楊羨面色微變:“我知道了,隨我來!”
樂善一愣,見楊羨大步離去,也快步跟了上去。
楊家花廳裏,楊德茂坐在上首,陳孝姑揮退女使,親自替他奉茶。
楊羨和顏悅色道:“若我記得不錯,陳支婆祖籍成都,後隨父母遷居平江府,一手刺繡絕活,兼具兩地之長,府裏再沒第二個。還記得你曾爲二弟繡過一隻荷包,他向來愛惜,隨身佩戴的。”
樂善驚訝地望望楊羨,又看看神色謙卑的陳孝姑,心中十分震驚。
陳孝姑不慌不忙:“大郎君說笑,妾許久未動過針線,手上早生疏了,哪裏比得了從前。無緣無故,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楊羨看了樂善一眼,親暱地責怪道:“原不敢勞動支婆,還不都是娘子,非要替她甥女嬌嬌做什麼百家衣。陳姓正合成之美意,只得厚顏來求支婆,受累動上兩針,不過取個吉利!”
楊德茂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這個也容易——”
忽然有人高聲道:“不成!”
楊頤大步走進來,先向楊德茂等人行了禮,才道:“大哥,我娘並非家中僕婢,做不來這樣的事。”
樂善笑笑:“這話卻怪,剛纔我去見阿婆,她許諾親自爲嬌嬌繡個五毒,長輩爲小輩祈福乃汴京舊俗,豈有阿婆做得,陳支婆卻做不得的道理?”
楊頤面色一變,啞口無言。
楊羨道:“幾日前我在後園拾了條汗巾,忙着花船賽無暇理會,今兒得了閒,正想請陳支婆瞧瞧,這是不是你的物件。”
玉簪將汗巾呈到陳孝姑眼前,陳孝姑只看了一眼,不禁面色微白,楚楚可憐地望向楊德茂,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一旁的楊頤更是面色大變,神情異樣。
楊德茂滿腹狐疑,目光在兒子和妾室身上漂移不定:“孝姑,這是你的?”
楊羨目光緊逼:“陳支婆,你到底認是不認!”
大廳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陳孝姑身上,她淚水唰地落下,撲通一聲在楊德茂跟前跪倒,泣不成聲道:“阿郎恕罪,頤兒原說相中我屋裏一個丫頭,他才張了口,我就說阿郎一心指着你上進,最恨那些輕浮的擾你讀書。待他日功名在身,再來求人不遲。待細問他是哪個,卻再不肯開口了。原以爲他歇了心思,誰知二人深夜私會,慌亂中遺落了汗巾,還是我當初親手繡的。實是愧對阿郎,無顏見人了!”
楊頤心頭劇震,聲音發顫:“娘?”
楊德茂氣得臉色鐵青,衝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刮子:“沒出息!怪道你先生昨兒同我提起,這兩日你丟魂落魄,功課都落下了。原望你登科得官光耀門楣,你卻同個丫頭廝混,枉費我一番苦心!”
陳孝姑一把將兒子扯得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道:“快快叩頭請罪,只說再不敢了,往後加倍發奮讀書,快呀!快求你爹寬恕!”
楊頤被陳孝姑強按着叩了兩個頭,眼睛通紅地別過臉去,不願叫人看到他此刻的痛苦與難堪。
楊德茂嚴厲道:“自去祠堂跪上七日,給我好好反省!”
樂善神色古怪地看向楊羨,楊羨只是冷冷地望着,臉上滿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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