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火災
“愛之深,責之切嘛。知道了,下去吧。”
千勝退出。楊羨皺眉不語,樂善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晃:“奇怪,冤家對頭捱了打,怎麼還滿腹愁緒,不露笑顏?”
“只因他招得太快!”
樂善誘哄道:“招得快纔好,不消你去對證,省下多少氣力。你把那楊頤一關,待到明日太陽落山,便算過了第二關啦。”
楊羨望着眼神晶亮的樂善,突然心頭一動,福慧心靈道:“酈五娘,你耍詐!”
“嗯?”
“楊頤雖爲人迂腐討嫌,卻非好色之徒。我觀他今日神態舉止,委屈多過羞愧。你哄我將他認作那人,分明故意詐我,好叫你贏了這局!”
樂善莞爾:“你也不笨嘛。楊羨,我若先你一步尋着汗巾主人,你就斷了娶我爲妻之念,從此瞻予馬首,不得違逆,如何?”
“哦,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好,且看鹿死誰手!”
楊羨說完,起身大步出去了。
樂善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搖頭道:“那庶出兄弟爲你添下多少煩難,還不覷空收拾了再談其他,真是傻蛋!”
院子隱蔽處,江朝宗將匣子交給一個婆子,低聲道:“務必親手將此物交給大娘子。”
婆子稱是,接了那帶封條的匣子,恭敬地退了下去。
屋裏,楊琬娘收到匣子,輕聲道:“都下去吧。”
婆子和侍女們退下。楊琬娘拆了封條,打開匣子,瞬間面色大變。
那匣中擺放了嬰兒肚兜和一套銀製的手環腳鐲,啪地一聲,她猛地合上了匣子。
房間裏,瓊奴對樂善說:“那天夜裏私會的真是楊頤嗎?我看他不似風流浪蕩人,五妹,你可別錯冤了好人。”
樂善嗔她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不是裝樣的?”
瓊奴正欲開口,玉簪稟報:“娘子,大娘子來了。”
樂善向瓊奴一點頭,瓊奴會意,起身悄悄避到屏風後。
楊琬娘進屋,與樂善對坐,問:“怎的不見羨哥兒?”
“他聽說二弟捱了打,趕着去探視,怎麼,大姐尋他有事?”
楊琬娘看了玉簪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樂善一個眼神,玉簪領着女使退出。
楊琬娘道:“四月初六那天晚上,我因得了一方上好端硯,原要給二弟送去。到了玉磬院外,才知二弟詩會上喫醉了酒,叫幾個同窗擡回來,早早就歇下了。”
樂善喫驚:“大姐說的是——”
楊琬娘滿面憂色:“就是你撿着汗巾的那夜。母親素來厭棄陳氏母子,不許我向父親去說。不知二弟代誰受過,寧死不肯吐實,父親明日還要嚴審!弟妹,你是個爽直性子,如今又同羨弟這樣要好,惡姻緣也化作好姻緣,只求你念在一家骨肉,推說那晚你眼花瞧錯了,只是風聲樹影並不見人,了了此事吧。”
樂善眨了眨眼:“其實我早知那夜會面的是誰,偏二弟當場認下了,我也不好代他分說!”
楊琬娘面色微變:“誰?”
樂善左右看看,神祕道:“自古拿賊要贓,那對頭身份不好張口,大姐別急,待我拿住鐵證,再向父母稟報不遲。快了,快了!”
楊琬娘假作歡喜:“好了好了,弟妹胸有成算,我便放心了。”
樂善微笑。
送走楊琬娘,瓊奴才從屏風後走出來,打趣道:“五妹,你何時同他家羨弟這樣要好了,我卻不知道?”
樂善惱了,抓起桌上果子砸了過去,瓊奴一把接住,笑道:“那天夜裏你當真聽着了?”
樂善一笑,向她一招手:“你來。”
瓊奴湊過去,樂善在她耳邊低語起來。
晚上,楊羨回到房裏,四處不見樂善,奇怪道:“娘子人呢?”
女使回答:“回郎君的話,娘子纔出去了,說是去花園散心。”
楊羨詫異:“這個時辰?”
外院廂房,酈家小廝們圍坐一圈,劉貴領着家人上酒上菜,特意斟了大杯酒送到許召跟前。
“大郎君說各位這陣子辛苦,特叫備下茶果點心,還啓了兩壇羅浮春,請開懷暢飲,莫負郎君盛情。”
許召隱祕地向同伴們使了個眼色,笑道:“多謝郎君美意,來來來,大家喫酒喫酒!”
劉貴揚聲:“都換了大盞來!”
……
屋內觥籌交錯,劉貴從裏頭出來,朝着遠遠站在廊下的江朝宗微微頷首,江朝宗臉上的得意一閃而逝。
與此同時,樂善到了楊家祠堂門口,玉簪奇怪道:“奇怪,怎的不見看守?”
樂善淡淡一笑,不以爲意道:“你在外頭守着就行了。”
玉簪稱是。
樂善彷彿毫不設防地推門進去。捱了打的楊頤正在祠堂裏跪着,忽聽門吱嘎一聲,脫口道:“娘?”
樂善推門進來,隨手掩上了門。
楊頤皺眉:“怎麼是你?”
樂善笑道:“二弟,白日裏你大哥來問你,你三緘其口,只好換我來審啦。”
楊頤馬上變臉,掙扎着爬起來:“你別過來!自古叔嫂不通問,瓜田不納履。遑論此處沒有旁人,我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的,你、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不可壞我清白!”
樂善愕然。
玉簪在外面憂心地等着,不時回頭望望緊閉的門,突然有人快步上前,猛地捂住了玉簪的嘴,用力將她打暈。
劉貴一招手,小廝將玉簪拖走。
祠堂裏,樂善說:“今日二十鞭,明日二十鞭,你這書呆到底替誰頂罪?”
窗戶隱蔽角落,悄悄伸進一支竹筒,迷煙陣陣吹入。
楊頤毫無察覺:“那汗巾就是我的,你別胡言亂語,冤枉旁人!”
樂善步步緊逼:“哦,旁人?哪個是旁人?能叫二郎君捨身相護的,莫非是——你娘?!”
楊頤臉色全白了,顫抖着嘴脣:“滿口昏話!赤口毒舌地誣賴庶母,憑你何等潑辣厲害,上了公堂,也要治你個不孝重罪!”
樂善恍然大悟:“哦,原來真是爲母受過呀。”
“你!”
話音未落,樂善突然兩眼一翻,作勢一頭栽倒。
楊頤驚異:“你……大嫂,你、你怎麼了?大嫂?嫂子!”
他試探着走近兩步,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也一頭倒在樂善身旁。
門開了,劉貴從外頭走進來,冷眼掃過昏倒的兩人,快步到了供桌前,舉起燃燒着的燭臺,點燃了一旁的幔帳。
小院隱蔽處,陳孝姑滿面寒霜,腳步匆匆,江朝宗上前把人攔住。
陳孝姑氣惱:“說了只叫頤兒捱上幾鞭,怎能出爾反爾呢?”
江朝宗一笑:“當年你爲着進楊家大門,才從外頭抱他回來,怎麼,養了這些年,還真把小雜種當親生的了?這偌大的楊家,只有我纔是你嫡親的侄兒,你怎麼心疼起外人來了。”
陳孝姑唏噓:“爲着風月小事,阿郎不會打殺兒子,不過藉機震懾,逼他讀書上進,過兩日事就淡了,你又何苦壞他性命?”
陳孝姑推開江朝宗就走,江朝宗冷笑道:“去吧!那酈五孃親耳聽見我的聲音,纔會連夜審你那個假兒子。虧得她蠢鈍,一味往男女私情歪道去想,走岔了路子。當真叫她拿住了證,被丈人曉得咱們暗裏密謀,你我還有命在嗎?”
陳孝姑猛地轉過頭來,江朝宗笑道:“好啦,那小子早已察覺我們的算計,他不肯喫住在學裏,日日在家裏守着,竭力攔阻咱的大事,留着他,遲早是個禍害。姑母,你就聽我的吧!”
陳孝姑冷笑:“我少時便叫柺子掠去,受了多少苦楚,你江家哪一個肯認我的?口口聲聲姑母叫得親熱,哄我繡個汗巾子給你,還不是怕我中途變卦,存心留個把柄,我還不知你那點子肚腸!”
江朝宗道:“就算將來楊頤真的金榜題名,人家還有嫡母在堂,那誥命夫人也輪你不着。何況我那丈人慳吝得很,銀錢田地都不叫你沾染分毫,他朝楊頤身世暴露,你這點子表面風光也成過眼雲煙。姑母!與其一生仰人鼻息,何如自個兒當家快活?”
陳孝姑受了他軟硬兼施的脅迫,終究嘆息一聲:“唉,白養這麼大,可惜了。”
話音未落,遠處祠堂響起衆人喊叫:“走水啦,祠堂走水啦!”
陳孝姑變色,江朝宗笑了:“晚啦,那兩個人早燒成一堆焦灰了。”
祠堂外,楊樹生領着小廝們忙着撲滅祠堂的火。
楊羨趕到祠堂,千勝帶人架着半昏迷的玉簪過來:“郎君,屋後草叢裏發現的人,娘子好像還在祠堂裏!”
楊羨面色大變,想也不想劈手奪過一桶水往身上澆,拿着溼汗巾捂住口鼻就往祠堂裏衝。
千勝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去扯他:“郎君,不能去啊!”
楊羨哪裏肯聽他的,一頭就往火場裏扎,人還沒有跨過門檻,突然聽見身後一聲熟悉的叫喊:“楊羨!”
這一聲猶如天籟,瞬間將楊羨驚醒,他身子一震,下意識扭頭望去,樂善就站在不遠處,隔着救火的人羣,面色複雜地望過來。
千勝歡喜:“娘子,郎君,娘子在這兒!”
楊羨瞬間丟下闖火場的念頭,揮開重重的阻隔,快步衝到樂善面前,上下地打量她,萬分氣惱:“爲什麼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你險些丟了性命知不知道?”
樂善望着滿面焦急憤怒的楊羨,心中很是震動,面上輕輕一笑:“就這點子火星,都不必勞動軍巡鋪,自家人便撲滅了,能燒得着誰呀?”
楊羨一愣。
楊樹生賠笑:“郎君多慮,是燒着了供桌前的布幔和幾扇窗戶,因端午掛了菖蒲艾草,大門也燒起來了,外頭看着火旺,其實虛驚一場。”
楊羨回頭一望,果然那祠堂裏的火很快被撲滅,一羣人拿着空木桶水盆面色尷尬地望過來。
千勝想笑又不敢笑。楊羨臉色一紅,惱羞成怒道:“看什麼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楊樹生趕緊向衆人揮手,示意無關人等退下。
此時,楊德茂才帶着楊家衆人姍姍來遲,江朝宗發現樂善,麪皮微微一抖,心頭暗暗警惕。
楊德茂望着門前一片焦黑的祠堂,脫口道:“我頤兒呢!頤兒!頤兒!”
“爹爹,兒子在這兒。”
楊頤一瘸一拐地從暗處走了出來,悄悄瞟了樂善一眼,由着楊德茂同陳孝姑撲上去。
陳孝姑喜極而泣:“沒事就好,娘想到你陷在火裏,肝腸都要痛斷了。”
楊頤下意識躲開了陳孝姑的手,只向楊德茂道:“爹放心,孩兒無恙。”
楊德茂連聲道好,又問楊樹生:“可曾驚擾了列位先祖?”
“阿郎放心,火勢撲救及時,牌位一毫無損。”
羅氏道:“阿彌陀佛,萬幸萬幸。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祠堂爲何走水,夜裏守祠堂的人呢?”
楊樹生低下頭:“小人來時,只有長房娘子在,守祠堂的兩個小廝還未尋着,小人沒管束好下人,但憑主母責罰。”
楊琬娘緊緊盯着樂善,心頭充滿不安,一轉眼,江朝宗不露聲色地向她遞了個眼色。
楊琬娘被逼無奈,低聲道:“爹,娘,女兒有要緊話稟,只是家醜不好張揚,還請屏退左右。”
羅氏詫異,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楊樹生臨走前,隱祕而擔憂地看了琬娘一眼,才帶衆人退到遠處。
楊琬娘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指證樂善。
樂善搶先道:“大姐是不是要問,這夜深人靜時、四下無人處,我因何到此啊?”
楊琬娘愕然。
江朝宗剛張嘴:“你——”
樂善又搶早一步:“二姐夫是不是也要說,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那叔叔嫂嫂,孤男寡女,同處祠堂,嫌疑難辯哪?”
楊珠娘氣怒交加:“好你個酈五娘,好賴話都叫你一個人說了,全不知廉恥二字。爹、娘,我二弟果真……”
樂善迅速打斷,學楊珠娘陰陽怪氣道:“二姐不消說,我也曉得!二弟果真同個丫頭有染,何不大方認下,苦苦熬着不說,必是那女子身份見不得人!至於是哪一個,深夜祠堂幽會、火場同生共死的就是嘍!”
楊頤憤怒:“二姐,無憑無證,你怎能胡亂指摘!”
“我到底說什麼了?我還沒張口呢!”
羅氏滿腹狐疑地看了一眼兩個女兒,楊琬娘臉色發白,楊珠娘氣得臉色鐵青。楊羨想笑,忍住了。
楊珠娘道:“你伶牙俐齒,我說你不過,可這祠堂重地,二弟是來罰跪的,你來做什麼?一個過門未久的新婦,同小叔子有甚隱祕話說?羨哥兒,你真該問問你媳婦,可別叫人矇在鼓裏,稀裏糊塗戴了綠頭巾!”
樂善把頭微微一偏,笑盈盈地望向楊羨:“官人,有人疑心我同你二弟有染,你信不信?”
楊羨定定望着樂善,堅定道:“你連我都瞧不上,還能看上那死書呆?”
樂善忍不住嘴角微翹,高聲道:“是官人說二弟有冤要訴,奈何兄弟間素有嫌隙,叫我陪着來祠堂對證,他有事隨後便到。誰料有人打暈我的丫頭,趁夜吹煙放火,蓄意將我二人謀死。眼見不能成事,又生毒計污人清白,幸而我同官人情比金堅,不受小人鬼蜮伎倆離間!”
楊羨瞟她,心想:情比金堅?
樂善衝他一眨眼,楊羨馬上順驢下坡:“殺人是大罪,你同哪個結了仇,非要謀死你不可?”
樂善把手一指江朝宗:“就是他嘍!”
江朝宗憤怒:“酈五娘,你含血噴人,謀死你同二弟,與我有何好處,於情於理荒謬至極!”
樂善理直氣壯道:“官人,那天夜裏我親耳聽着二姐夫同陳支婆園中密謀,待他日阿舅伸腿阿婆閉眼,將你我逐出門去,他兩個佔據楊家產業,先賣大宅田產,再賣興國坊、崇……”
楊羨補充:“崇明門內大街的店鋪。”
羅氏驚呼:“爲什麼早早不說!”
樂善道:“事涉重大,無有證據,不敢空口指認。”
陳孝姑像是受到巨大驚嚇,借勢靠在兒子身上,死死抓住楊羨的手,一雙指甲狠狠掐入他的手背,楊頤喫痛隱忍。
楊德茂臉色極端難看:“如今你拿住證了?”
樂善微微一笑:“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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