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別離
春來把門一開,見着滿面冷沉的楊羨就是一驚,還未來得及開口,楊羨頭也不回地闖入。
花廳裏,酈家衆人正在用餐,除了主座上的酈娘子,壽華夫婦、福慧夫婦、瓊奴俱都在座。酈娘子替杜仰熙夾完了菜,又給範良翰送:“來,嚐嚐我親手做的炙魚。”
瓊奴道:“娘,還是叫五娘下樓用飯吧。”
“喫你的。三女婿昨兒送了一罈葡萄釀,井裏頭鎮着呢,我叫人取來共飲,春來!春來!”
壽華笑笑:“好幾天了,五妹還同咱們置氣呢。廚下留了兩道她愛喫的,過會兒我親自送上樓。”
福慧道:“愛喫不喫。天生是個頭撞南牆也不知悔的拗性,自家人還不都爲着她好,外人哪個肯做這惡人?”
瓊奴正要開口,突然面色一變,驚訝道:“妹夫,你來了。”
衆人變色,杜仰熙向範良翰丟了個眼色。
範良翰笑着站起來:“來得正好,春來,還不爲楊郎君添箸。”
春來應聲:“哎。”
楊羨道:“不必了,我只有幾句話,說完了就走。”
酈娘子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你說。”
“今日有個洛陽行商買了我的貨,推說銀錢不足,邀我同回客店。到了客店,他又要出去兌銀子。爲了取信於我,留下八十老母和一車貨物作押,我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人遲遲不見迴轉。後經再三逼問,才知那馬車是他從車行租借,滿載着一車柴草。至於那個老孃,也不過是從街上找了個老乞婦混充的!待我匆忙趕到碼頭,早已船去人空,哪裏還有喬大官人的影兒!杜探花,範大官人,二位可識得此人麼?”
範良翰不悅:“這話好沒要緊,我們哪裏去識得一個騙子。你叫人誆騙錢財,是你自家糊塗。不知自省就罷,反倒怨起旁人。是我哄你吃虧上當,還是把住你的手、拴住你的腿,逼着你同他做買賣了?”
杜仰熙放下酒盞,佯作關切:“哎,他也是一時情急,人之常情,不消怪得。妹夫,生意場上多有擅行狡計的奸徒,這回損失了多少?追不追的回來?報官了沒有呀!”
楊羨冷哼:“何必惺惺作態?酈家與我十貫本錢,販櫻桃獲利六百文,騙子誆走貨物、使費、腳力將將此數。本利微小,哪個肯挖空心思做這個局?交易之時,我親眼瞧見範大官人的心腹小廝在對街盤旋,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麼?丈母!”
酈娘子迷茫:“這——”
範良翰把筷子一拍,佯怒:“好哇!你沒拿住那奸徒,兩手空空而歸,到底是叫人騙了去,還是手頭有銀,不改驕奢,將錢財遊蕩盡了、嫖賭光了,不知如何交代,才捏了個謊來哄騙丈母,只怕這還兩說着呢!”
酈娘子沉下臉:“楊羨,真個出去遊蕩了?”
“丈母,小婿怎敢妄爲。”
“那我給你的本錢,還剩下幾文?”
楊羨啞然:“我……”
酈娘子冷哼一聲:“初時盼你棄邪歸正,這纔不懼牽連,好意接了楊家同住,又予你本錢翻身,一月未到花費殆盡,你還有臉回來見我?”
壽華微笑:“五妹夫,胡亂使了銀錢,誠心認錯便是,娘是真心疼你,何苦扯謊惹她閒氣?”
福慧冷笑:“大姐姐天生善心,我卻最見不得這個。酈家清清白白,從沒出過浮浪子弟。五妹年紀又小,自小嬌養的,怎能將她的終身,託付恁般無賴,沒得玷辱我酈家門楣!”
範良翰道:“聽見沒有?但知半分志氣、一點廉恥,快快搬出我家,別誤了五姨青春!”
楊羨目光掃過一張張面孔:“這麼說,酈家鐵了心要賴婚了?可還記得四姨同沈太夫人被強人劫持,誰帶着家丁冒死解困?數月前的家宴之上,又是誰親口許諾,盼我改過自新,再不計較往日過失。我是桀驁輕狂鑄下大錯,可我也真心把丈母看作親孃愛敬。既要趕我離開,早該坦然告知,難道我會賴着不走?何必設下第三道關,成心耍弄人呢。楊羨算不上良人,但你酈家背後弄鬼,可算得上光明正大?口口聲聲待我親如一家,背後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又當真問心無愧嗎!”
範良翰把桌子一拍:“混賬!”
杜仰熙道:“不必聽他絮聒,來人!”
兩個小廝上前來,楊羨昂首:“用不着,我自個兒走就是了!他日就算你酈家請大轎來迎,我也再不會登這道門!”
酈娘子冷冷道:“我女兒容貌齊整,人才出衆,將來還怕沒有好人來求麼?你只記着一條,跨出這道門坎,往後酈歸酈,楊歸楊,姻事斬絕,再無瓜葛。他日你楊家就是斷了炊,也別討到我門上來!”
楊羨被這一句氣得狠了,竟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他一走,酈家衆人對視一眼,齊齊鬆了口氣。
酈娘子拍胸脯:“怎樣?”
杜仰熙果斷豎起大拇指,酈娘子一臉得意。
楊羨忍着眼淚,奪門而出。
片刻後,樂善匆匆奔進花廳,同衆人打了個照面,也不言語一聲,轉頭便往外奔。
酈娘子正色:“你給我站住。”
“娘,楊羨可來過?”
“來過,叫我給攆走了。”
“娘,做人不能沒有信義,就是個落魄遠親來投,沒有把人攆到絕處的理。況一月之期未至,您怎能反口耍賴,這不是成心結仇麼?”
衆人互相望望,都笑了起來。
樂善跺腳:“沒羞!夥起來欺壓可憐人,全無恤貧憐弱之心,大姐夫你還是探花呢,竟也助紂爲虐!”
杜仰熙一聽,更是哈哈大笑。
福慧笑道:“喲,我們小五也長大了,那麼刁蠻任性的丫頭,都知曉人情世故了。”
壽華起身,笑着扶住五孃的肩坐下:“娘這般狠心絕情,自有她的道理。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楊羨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蕩,不由自主想起從前種種得意,心中自嘲:想當初膏粱文秀、賓客盈門,轉眼間破家蕩產、窮途末路,人之一生境遇,真是可笑又可悲。
沒走多遠,德慶上前把他給攔住了。
楊羨臉色一沉:“你們還想幹什麼?”
德慶恭敬道:“楊郎君,我家郎君樓上有請。”
楊羨擡頭望去,原來自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潘樓門口。
潘樓閣子裏,柴安掃了德慶一眼,德慶將一隻小包袱放在桌上。
柴安示意,楊羨疑惑地打開,裏面是幾十串銅錢,他當即變色:“柴大官人,這是何意?”
柴安道:“我有幾句肺腑之言,天下爲人父母的,哪一個不願女兒得嫁良人,圖個衣食無憂。丈母毀諾悖義,只爲掌珠終身,念她這點慈母心腸,望你大量不要記恨。如今你在汴京是留不住了,我這裏奉上些許薄資,助你早日還鄉,買上幾畝田地。只要辛勤耕種,溫飽不成問題。他日天恩高厚,再憶起楊家好處,或有東山再起之日,好過留下受人白眼啊!”
楊羨站起,拱了拱手:“多謝柴大官人美意,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全是楊羨自作自受,不敢怨怪旁人。回鄉的盤纏我這裏還有,就不勞您費心了,告辭。”
楊羨說完,轉身就走。
柴安高聲道:“你就不想再見五姨了?”
楊羨隱忍,止步:“勞您告訴她一聲,楊羨不擅經營生意,本錢賠個精光,無顏當面告別,往後還請善自珍重。昔日姻緣波折,想是前世有怨,惟願相離之後,她能早日覓得良人,一世安穩無憂!”
他說完便要離開。柴安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把人扯住:“留步!留步!德慶!”
德慶馬上換了一隻包袱來,包袱一展,裏面滿滿都是銀錠子。
柴安笑道:“這纔是我借你的本錢!”
楊羨不敢置信地看着柴安,柴安誠心道:“剛剛不過爲了試你,若是個沒骨氣沒膽魄的,銀錢到手也是坐喫山空,不值得我幫他!妹夫,古有伍子胥落難行乞,淮陰侯從人寄食,豪傑尚有氣短日,何況你我凡人,誰沒個爲難的時候?旁人再對你不住,五姨卻當衆護你,她是一片真心啊,怎忍叫她失望?今夜碼頭便有一艘船要去泉州,在那兒坐上海舶出海販貨,一年獲利不可計數啊。”
楊羨驚呼:“柴大官人!”
“不過我有言在先,海上風高浪急,詭譎莫測,出得海去,未必還回得來,去不去,你自己定主張!”
楊羨怔住。
……
片刻後,柴安親自送了楊羨出去,待重新回到閣子,康寧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夫妻二人相視一笑。
柴安冷哼一聲,坐下來抱怨。
“你們安心要助他,何必使這個手段,倒推我來做中人!”
康寧也挨着他坐下:“我同大姐商議過了,楊羨生於膏粱,揮金如土,學好一時容易,好上一世卻難。逼他學做生意,適時叫他狠跌一跤,才知世道險惡、謀生不易,徹底斷了他那紈絝習氣。這是其一。江朝宗狀告楊家之後,竟在汴京銷聲匿跡,家仇一日未報,他身邊永無安寧,五娘怎能跟着他呢?這是其二。”
“還有呢?”
“有了酈家贈的本錢,若能闖出名堂,夫婦還有完聚之日。可他要故態復萌、荒唐如昔,這筆銀錢便算作了斷,他日酈家將五妹另配旁人,料他也無話可說。”
柴安笑了:“娘子就不怕那楊羨記恨酈家,視你們爲仇?”
樂善挽住丈夫的手臂,笑吟吟道:“所以才央了官人來做這個中人,進可強攻,退亦可拒守嘛!”
柴安一點妻子的鼻子,親暱道:“狡詐。”
樂善環顧空蕩蕩的小院,不經意間,從前與楊羨雞飛狗跳的過往,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反倒笑了起來。
她順着臺階坐下,托腮望向遠處的天際。牆頭的鳥兒撲楞了一下翅膀,眨眼間飛遠了。
時光飛逝,日落月升,四福齋客似雲來,酈娘子招呼客人,忙得腳不沾地。
大街上人來人往,牛車轎子川流不息。
這天,瓊奴問剛剛歸家的好德:“妹夫又出京去了?”
好德低聲道:“接了密旨往西北去了,似是出了人命重案,又說此行非關小可,不肯攜我同行呢。娘,這麼急着叫我回來,您真的要讓五娘改嫁!”
酈娘子生氣道:“那汴河的楊柳抽了三回芽了,人還是不見迴轉,口信更沒得半句,難道要我如花似玉的女兒,白白守他一世不成?況那姓楊的離開汴京時,曾留下一紙和離書,兩家早沒幹繫了!”
福慧瞅瞅壽華,壽華只是若有所思,她又看看康寧,康寧也是沉吟不語。
福慧笑道:“娘,五妹執心守諾,怕不肯輕易就範。倒是瓊奴,她還未許人家,該替她多多籌謀纔是。”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酈娘子臉更垮了,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叫她自個兒說!”
瓊奴淡淡道:“娘爲我相的何止百戶人家,聞說我是個養媳婦,張口便問嫁資。便是不問的,也是奔着杜、沈兩家姻親去的。破家嫁女,居心不良,縱使成姻,又能好上幾時?我同娘說了,我不嫁了,守着娘和鋪子,哪兒也不去。”
酈娘子氣地猛拍大腿:“糊塗!老孃死了丈夫這麼多年,獨自拉扯大六個孩兒,不是我誇口,外頭那些死了老婆的,不足三月便要續絃,論起秉性剛強,老孃勝他們多矣。可孀婦守業難哪,你就是頭猛虎,敵得過一羣餓狼?酈氏聚族而居,蛇鼠一窩,娘是他們長輩,他們不敢太放肆,我要是一倒,你一個沒男人的養媳婦,人家收店封鋪、百般騷擾,憑你多大官威多少手段,防得了一時,禁不住一世的!娘想好了,五娘嫁人,鋪子留給你,娘慢慢替你尋個好的,招贅!”
康寧嗔了瓊奴一眼:“聽見了?相了百來個怕怎的,打狼啊,須得好幫手呢,要做一世的夫妻,那不得萬里挑一,絕不能馬虎了。”
瓊奴赧然,衆人都笑了。
壽華道:“娘,五孃的事,只在女兒身上,您放心就是了。”
康寧搖頭:“那可是頭犟驢,大姐姐要怎麼勸?”
壽華微笑。
壽華房間裏,樂善還沒進門,便歡喜道:“大姐姐!大姐姐!”
壽華向康寧使了個眼色,康寧頷首。
壽華用帕子佯裝擦了擦眼角,重新露出笑臉:“回來了。”
樂善笑吟吟地將食盒放下,取出各色蜜餞的果盤:“今天的齋會可熱鬧了,你不是說口淡麼,我還特意給你挑了幾樣果子,林檎幹,梨條,梅子姜和青杏片,快嚐嚐——哎,你眼睛怎麼紅了?”
康寧附和:“你快勸勸。大姐夫剛遷了著作佐郎兼集賢校理,我說姐姐該春風得意纔是,她倒多愁善感起來了。”
樂善笑道:“姐夫仕途得意,是不是不安分了?他敢有貳心,把他臉撓花,看他怎麼上朝。”
康寧撲哧一聲樂了:“胡說。目下大姐姐剛有了身孕,還未知男女呢,姐夫想了千百個名兒。哪像我家官人,孩子洗三那會兒,還團兒圓兒的喚着,最後還是我拿的主意。”
樂善小心摸了摸壽華沒顯懷的肚子:“那是三姐夫慎重。不爲這個,又是爲什麼?”
壽華不好意思地笑笑:“正同你三姐說起鄰鋪那王娘子,丈夫出外二載,襄州開了分鋪,納了偏房,樂而忘歸了。可憐那王大娘子,多爽利一個人,哭得眼也要瞎了,瞧着好生心酸。”
康寧道:“唉,自古那出外經商的,三年五載不通音信,更甚者置產別居,另娶嬌娘,把家裏正頭娘子拋到九霄。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可不是世間至理!”
壽華慢慢回過味來,坐下了:“姐姐何必拐彎抹角,你們是聽了孃的話,來勸我改嫁的吧。”
康寧一拍桌子:“你知道就好!那姓楊的呆雁一去不返,不知往何處壘窩築巢,難道你要空等他一世,趁早死了這份心!”
樂善乾脆回答:“好,我應了。”
康寧反而愣住:“啊?”
樂善一笑,正色道:“雖有賭約在先,但我守了三年,也算仁至義盡。娘要我改嫁,我就改嫁,不過要嫁誰,怎麼嫁,還得我說了算!”
壽華狐疑:“這婚嫁之事,除了相看定姻,還有別個嫁法?”
樂善起身,胸有成竹道:“繡球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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