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生意
楊珠娘脫口而出：“這……也是人住的？”
酈娘子把臉一沉：“探花郎都住過的院子，哪個身嬌肉貴的住不得，趁着天還沒黑，趕緊去福德廟佔個地兒，再晚些乞兒可不給你挪窩！”
楊琬娘忙扯住妹妹，趕緊向她搖頭。
羅氏賠笑臉：“親家別惱，統共三間屋子，咱這一大家人，怕是住不下。”
楊德茂忍不住開口：“還有下人呢，總得留下擔水做飯的。”
酈娘子臉色難看，剛要發怒，楊羨深深作揖：“蒙丈母收留，已出望外，不敢再添煩擾，屋子儘夠的，擠擠就好。”
酈娘子滿意了：“這還像句人話！哪，院裏有井有缸，廚下也有竈，屋裏好久沒人住了，蛛網灰塵打掃打掃，天色不早了，過會兒我叫人送菜蔬過來！”
楊羨道：“勞丈母費心。”
酈娘子點頭：“你們收拾吧，我走了。”
楊羨捲起袖子就去井口挑水，千勝也去幫忙，楊樹生取掃帚，楊頤生怕落後被嫌棄，趕緊搶了過來：“我來，我來！”
樂善正要說話，被酈娘子重重一扯：“回去了！走啊！”
樂善被酈娘子拉走，忍不住頻頻回頭，楊羨不熟練地使用着轆轤，頭都沒有擡起來過。
酈家花廳，衆人正談及楊家變故一事。
杜仰熙道：“楊家雖爲外戚，除了劫親那檔子事，平素倒也無甚大惡，至於那賤貿之罪，原是前樞密使張家的後人爲籌措嫁資急賣房舍，才叫楊家壓價買了去。這你情我願、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偏被楊家女婿揭破。朝中官員僦舍而居的比比皆是，就有好事者去御史臺大門口題了一首舊詩！”
範良翰問：“什麼詩？”
杜仰熙答：“遊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
酈娘子一拍大腿：“哎呀我聽懂了，這碩鼠說的是楊家？”
柴安頷首：“楊家原靠經商發跡，先祖置下不少產業，奈何撞上楊婕妤捲入廢后案的當口，臺諫官們羣起而攻之，小過倒成了重罪。官家爲平息衆怒，不經細究，便抄沒了楊家產業。”
酈娘子感嘆：“就這麼抄沒盡了？哎呀，可不是冤枉！”
範良翰急了：“丈母，不是喊冤的時候，爲免再受楊家連累，趕緊叫五姨和離！”
酈娘子意外：“啊？”
柴安強烈反對：“不可！人家春風得意、權勢煊赫時，不見你嚷嚷着和離，這纔剛剛落難，急着撇清干係，你叫旁人怎麼看待五姨，連酈家也要受人唾罵呢。”
範良翰卻說：“當下和離，酈家難免受人指摘，壞了五姨的名聲。那要不和離呢，五姨的後半生，還能指着個紈絝度日？好不淒涼！”
酈娘子萬分爲難：“這、這可如何是好？大女婿，你說呢？”
杜仰熙沉吟道：“丈母，我看宮裏的意思，楊家的厄運怕還沒到頭呢。只有您先定了主張，咱們纔好商議對策。”
小院東廂房，樂善把一隻包袱遞給楊羨。
“包袱裏有十貫，是我向娘挪借來的。不許私放錢債，不可博戲取財，不拘行當、本分經營，以一月爲期，獲三倍利，便算你贏了第三關！”
楊羨怔住：“你還要遵守諾言？”
樂善一笑：“盜匪面前你救我家人性命，我欠你的還未清賬。你真有本事掙來三倍利，就算白日當壚賣酒、終夜提瓶賣茶，千辛萬苦嚐遍，我酈五娘也認了，甘願信守諾言、不離不棄！”
楊羨深受震動。
第二天一早，楊羨就在街上轉悠，目光在普通商販們的身上一一掠過，迅速地思考着賺錢的門道。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人流最多的水果攤上。
樂善在小院外探頭探腦，欲行止步。瓊奴問：“幹什麼呢？”
樂善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瓊奴提起食盒：“剛做好的槐葉冷淘，五妹夫那碗，娘特意擱了蝦肉澆頭的。”
樂善冷哼一聲：“大姐姐吩咐你來打探消息纔對。”
瓊奴笑笑：“還生氣呀？姐姐們勸你和離，那是深思熟慮，旁觀者清，你個小丫頭遲早會明白的。進去吧！”
樂善道：“我回去了。”
瓊奴直接把門一推，樂善瞠目，瓊奴一努嘴，樂善只好跟着踏進門去。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楊家人個個都在忙碌，楊琬娘姐妹負責清洗荔枝，楊頤千勝將洗好的荔枝投入裝着鹽梅滷的缸內浸漬，羅氏領着玉簪翻曬漬好的荔枝，就連楊德茂都不情不願地幫忙。
瓊奴放下食盒，驚訝道：“缸內是什麼？”
楊琬娘答：“我兄弟說鮮荔枝生意獲利少，家裏曾有個南邊來的廚娘，夏日裏喫不完的荔枝，便用浸過佛桑花的鹽梅滷來醃漬，可保數月不壞的，賣給往來的商旅，能多賺兩成利！”
瓊奴看了樂善一眼：“妹夫人呢，娘叫我送冷淘來了。”
楊珠娘眼前一亮，伸手就過來接，楊琬娘咳嗽一聲，楊珠娘醒悟過來，撇撇嘴：“天氣好生炎熱，叫你受累了，我去倒碗涼茶！你等着。”
楊珠娘往廚房跑，瓊奴更是喫驚，楊琬娘低聲道：“珠娘可改過了。羨弟每日耳提面命，誰敢不聽他的話，全部攆回鄉下去。”
楊德茂哼哼兩聲：“連親老子都使喚上了，那個不孝子！”
羅氏反過身來，擡手就是一瓢水潑過去：“使喚你怎的？寵妾滅妻刻薄親子，心眼子歪了二十年，開門迎賊後門引狼，把祖宗的家業敗了個精光！果有幾分志氣，自去街上支碗討飯，沒得賴着我兒！齜着嘴要喫，幹活吧你！”
楊德茂氣結，瓊奴失笑。
正說話間，楊羨抱着一頂烏幘和一堆南紗出來了，樂善忙迎上去，又止步，略踟躇道：“你不去幫忙做紅鹽荔，又在做什麼？”
楊羨笑笑，將南紗在陽光下攤開，隨口道：“這時節荔枝生意最好做，卻不是長久計。我回來時偶遇一個落第的湖州士子，從家鄉帶來一種南紗，廉價卻乏人問津。我突然想到，要是用在這烏幘上，倒比原本的光紗更平整柔軟，索性拐道帽兒巷，找了家專做烏幘的作坊，先定了一百來頂試試。我就是在想，怎麼才能讓汴京的士大夫們都心甘情願戴上這樣的烏幘呢？”
樂善心想：“只要我大姐夫肯戴，那還不容易？可惜不能去求他。”
楊羨將南紗放在帽子上比劃，半天等不到樂善說話，奇怪地擡頭看她，樂善將那碗冷淘遞過去，神情分外柔軟：“先用飯吧！”
瓊奴在一旁觀察，若有所思。
夜深了，楊家衆人陸續都去休息，院子裏只剩下楊羨還在星夜幹活。
牆頭上，悄悄冒出一顆腦袋，很快露出樂善皎潔明媚的臉龐。
楊羨還在清洗荔枝，一時沒留心牆頭有人，樂善看得出了神，不自覺嘆了口氣。
深夜突然傳來一聲貓叫，楊羨下意識擡頭，樂善忙縮回頭去，楊羨沒有發現異樣，低頭繼續忙碌。
樂善鬆了口氣，向牆頭上的貓兒做了個噤聲的姿勢，貓兒驕傲地甩甩尾巴走了。
壽華從屋裏走了出來，瞧見了踩着梯子偷窺隔壁的樂善，不禁眉頭微微皺起。
瓊奴低聲道：“大姐姐？”
壽華忙止住，二人往屋裏走。
瓊奴道：“五妹要厭他如昔，我也不多言了，可我瞧着……真要逐他出京呀？”
壽華冷淡道：“五妹生性潑辣，卻常多惻隱，路上見着雛鳥野犬都要抱回家，從來是個喫軟不喫硬的。楊羨越是落魄，她越是不忍，可富貴日子百般好過，貧賤夫妻一日難捱，她打小沒愁過喫穿，哪曉得箇中厲害？”
瓊奴欲言又止，還是點了點頭。
數日後。
街上行人紛紛聚集一處，喬官人反覆端詳把玩新做的烏幘，讚歎不已：“嗯，確比光紗的更輕便挺括，觸手反倒更柔軟。好，你這裏的烏幘，五十文一頂，我全要了！”
楊樹生大喜過望，忙作揖道：“多謝喬大官人！多謝喬大官人！”
楊羨止住：“喬大官人慧眼，肯照顧我這小本生意，感激不盡。不過近歲京都一頂青紗帽，市估也要千錢，我這烏幘用的料好，販到洛陽怎麼也值個二三百文，五十文一頂萬不能夠，我要賠本的！”
喬官人道：“哎，貨到我手裏賣千八百文，那是我有門道，在你的手上成了滯貨，可就一文不值了。”
楊樹生拼命給楊羨使眼色，扯過他到一旁，低聲道：“郎君，咱們等了幾日，才賣出一頂！別忘了一月之賭，可沒剩多少日子了！”
楊羨蹙眉。
喬官人笑道：“時人都愛用光紗，我賣出去可得勞心費力不少，不過楊小官人，那天的事我都瞧見了，我敬你的志氣，有心與你結交，這樣吧，八十文，有多少要多少，不可再賣與旁人了！”
楊羨咬咬牙：“好，您說了算。”
喬官人點頭，在攤子上放下一小錠銀子，一指身後馱着貨物的力夫：“剛添置不少新貨，身上銀錢所剩無幾。我今夜便要離京，時辰不早了，你隨我回客店取剩下的貨款，再着個人把貨先送到我船上去。貨船就停在碼頭，船頭掛着個喬字的就是了！”
楊羨眼神無意中一掃，範九的身影在行人中閃過，楊羨再定睛一看，人卻不見蹤影了。
楊樹生一個勁兒地扯楊羨的袖子，楊羨回過神來：“承蒙惠顧，我們照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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