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美人

作者:辛逍遙
館驛裏,大夫將折淙肩頭的毒針取出,傷口腐肉一一刓去,撒了藥,重新包紮。

  折淙咬住白巾汗如雨下,始終一言不發,樂善看得兩眼發紅,心中不忍。

  很快,劉夫人示意女使送大夫出去。

  折閔怒衝衝道:“崔謂之那個老豬狗,憑着往禁中進獻美人與祥瑞才能青雲直上,明知大哥戰場上受了重傷,非逼他贏了馬球賽才準他朝見陛下,天下哪兒有這般無禮的人!”

  劉夫人怒道:“你還有臉說,不是你衝動冒進,戰場上中了夏人的埋伏,你哥怎會爲了救你受傷?如今他舊傷未痊又添新傷,都是你害的!”

  看到樂善憂心忡忡,劉夫人越發愧疚自責:“你娘失去兒子的那天,我的兒子卻失而復得,是我對不住她,對不住酈家。本該親自登門致歉,可這汴京裏裏外外,太多不善的人盯着折家。虧得那隻長了眼的繡球,淙兒纔好登酈家的門,我也能借故將你請了來,我……”

  樂善安慰:“娘說了,哥哥來京是辦正經事的,這麼些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打今兒起,折少將軍就是接了酈家繡球的未婚郎君。我們兩家要議親,我來探望未婚夫,誰也挑不出理來!”

  折淙忍痛,提醒道:“五妹,回去不可亂說,不要叫娘擔心。”

  樂善無奈:“知道了!”

  侍衛懷義稟報:“主母,少將軍,門外有位楊郎君說有要事求見。”

  樂善驚訝。劉夫人擦了淚說:“我先回避。”

  楊羨進了房,向折淙行過禮:“楊羨拜見少將軍。”

  折淙笑笑:“我犯了舊患身上不大好,還是免了這些俗套吧。不過我同楊郎君素無交情,你堅持要見我,不知所爲何事?”

  楊羨眼神逡巡一圈,房內只有折淙兄弟二人,他卻早有預料似地說:“五娘,出來吧!”

  折閔年紀雖小已初見威儀,大聲道:“我哥哥面前,安敢如此放肆。”

  折淙一眼穩住折閔,制止他向楊羨發難,樂善果然從簾後步出。

  楊羨溫言道:“少將軍不要見責。聽聞少將軍墜馬受傷,我帶人細細查過草場,發現了這個。”

  他攤開手,手心裏是兩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看來有人是不想少將軍面聖哪。若非你武藝高強,只怕早已命喪馬蹄之下。”

  折閔握拳:“果然是那奸相——”

  折淙提醒:“閔弟!”

  楊羨卻說:“是他就好了!”

  樂善沒忍住:“好什麼?”

  楊羨說:“少將軍有所不知,那奸相身邊還有個忠僕江朝宗,專幫着崔謂之幹些諂媚君主、構陷忠良的勾當。我的人一路尾隨,發現那江朝宗出了開封府獄,立時趕往金明池草場陰謀害人……崔家處處與少將軍爲難,江朝宗又與楊家不共戴天,那麼我與少將軍就是一路的了!”

  折淙好笑:“一路的怎樣,不一路又怎樣?”

  “那一路人自然要聯手除奸了。”

  樂善冷笑:“就憑你?”

  楊羨笑了:“吳下阿蒙尚有將勤補拙日,我這紈絝敗子便不能堪當大任了?”

  折淙和樂善對視一眼,眼底滿滿都是驚奇。

  折淙點頭:“你慢慢說來。”

  街上,樂善上了轎子,還是沒忍住把轎簾子一掀,問楊羨:“你到底想幹什麼?”

  楊羨一臉無辜道:“娘子還記着咱們的賭約麼?”

  樂善一愣。

  楊羨道:“約定三倍利,如今我獲利何止百倍,娘子,這算不算過關?”

  樂善反脣相譏:“定好一月爲限,你過得幾年了,好不要臉!”

  “是誰違諾在先,存心從中留難,一月變作三年,累得娘子苦候,這也怪得我麼?”

  “你!”

  “娘子安心,我不是來給你添亂的,你既一心要嫁折家,我這前夫雖下了堂,還得替你好好相一相,看你這位新丈夫的品性高下、賢愚如何,做不做得了親。這是後話,辦正事要緊,萬萬託付娘子。”

  “我不是助你,是助我——折郎君。”

  楊羨笑笑:“是,助你的折郎君。起轎,去白雲觀。”

  轎伕擡起了轎子,千勝也牽着馬兒上來,楊羨騎馬隨轎而行。

  行了不多久,樂善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裏,忽聽得外頭一片吵嚷,她掀起簾子一看,崔家的門人領着十來個衣紅着綠的兒童,人人手頭拿着劍器、錦杖、寶盤和花籃,扮作來自異域的朝貢隊伍,敲鑼打鼓打街上經過,行人紛紛觀望。

  楊羨道:“四月十四乾元節,崔謂之搜遍全國集齊兩千名孩童入京上壽,想必這些孩子也是了!”

  “小兒隊舞年年有,尋出二百孩童湊趣罷了,如此興師動衆,怕不都是被他抓來的!那姓崔的暗藏奸心,我大姐夫屢向陛下諫言,反受了不少申斥,昏庸的皇帝老兒,哼!”

  楊羨忽然示意:“噓。”

  一個孩子跌倒在地,崔家門人揚起短鞭就是一下,孩子爬起來哭哭啼啼繼續走。

  樂善對着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啪地一聲撂下了簾子。

  另一邊,小廝扶着江朝宗從醫館裏出來,趕巧一頂小轎落在對面朱四郎庵酒店門前。

  一個杏眼桃腮的美人被女使扶了出來,狀似無意間掃了江朝宗一眼,頭一低便進去了。驚鴻一瞥間,江朝宗身子酥了半邊,留意到轎子經過處竟遺下一方絲帕,忙趕上前攥進袖裏,他又看了眼酒店門前罩着一頂斗笠的梔子燈,心中笑了:原是個迎來送往的粉頭。

  他出聲道:“去,打聽打聽那女郎的身價。”

  江朝宗離去,千勝才從街角藏身處現身。

  深夜,七頂小轎從崔家後門魚貫而出。

  江朝宗不放心地叮囑:“不許轎中人笑語喧譁,更不許中道停留,到了宮門自有人接應的。萬一有人查問——”

  崔謹說:“小的就回,汴京久旱無雨,官家鬱鬱不樂,相公招來七個八字至陰至純的女冠,前往宮中祈雨。”

  “還該是我親自押送,哎呦!”

  江朝宗倒抽一口涼氣,捂住了未愈的傷口,崔謹說:“小的跟您辦差多久了,保管出不了差錯,您放心。走。”

  江朝宗疼得齜牙咧嘴,站在原處目送轎子遠去:“快,快扶着!”

  小廝忙上來扶住:“阿郎,小的送您回去?”

  “備輛牛車,去朱四郎庵酒店。”

  “您又去呀?主母吩咐下了,美色害人,要多勸着點兒郎君。”

  江朝宗一腳踢過去:“快去備來!哎呦哎呦!”

  趁着夜色,崔家押送着七頂小轎一路往皇宮去。

  到了路口,一老人吆喝着一大羣馱着麥子的驢過來,一頭驢不知怎麼突然受驚,一個勁兒往轎子裏鑽,驚得轎中女子驚呼起來,崔謹忙道:“還不吆走!快!吆走!”

  老人忙道:“別嚷嚷,嚇着驢更要亂了!哎呀呀,我的驢!我的麥子!”

  護衛們哪裏肯聽,拼了命地驅趕。驢羣果然一通亂拱,把整個隊伍都衝散了,轎伕們更是東搖西晃,跌跌撞撞,轎子撞成一團,女人的尖叫聲不斷。

  兩名押在陣腳的護衛察覺前面出了亂子,探頭只見黑暗裏羣驢亂舞、轎子或橫或倒,二人還在面面相覷,忽被身後人敲暈。幾乎同一時間,兩名聽見動靜的轎伕也遭遇同樣命運。

  四人被悄無聲息地制服後拖下去,又有四人穿着同樣的服飾補充上來,擡轎的還擡轎,押轎的仍押轎。

  轎中美人聽見異樣一掀簾子,懷義迎面上來,快狠準地一掌下去,美人歪倒在地。

  懷義低聲說:“得罪了。”

  衆人費力將所有驢都趕開,崔謹氣得臉色鐵青,跺腳連連:“不好,誤了時辰了,還不快走!快走!”

  七頂轎子就同來時一樣,快速消失在夜色裏。

  深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陳孝姑舉着蠟燭趿着鞋半披衣服過來,擰住坐在小杌子上睡着的女使耳朵。

  “懶驢不早去開了門,等着使喚你娘呢?”

  小女使原本靠着小石磨睡着,此刻一蹦三尺高,手裏磨的黃豆撒了一地,趕忙地去開了門,脫口道:“哎呀!”

  陳孝姑也探出腦袋去看,呵罵:“嚎什麼喪!”

  誰料幾個黑影猛地躥進來,不等她二人叫嚷,麻袋兜頭罩了下來。

  楊家柴房裏,爐火燒得旺旺的,

  陳孝姑被熱氣薰醒,一睜眼就看見五娘拎着個燒紅的烙鐵在她眼前比劃,頓時想叫救命,奈何嘴巴被布條綁住,只能嗚嗚個不停。

  楊羨衝上來拼命攔住:“娘子,不可!”

  樂善兇道:“不過是個小婦,又不是你親孃,烙她又怎的?這麼個辜恩負義、謀算人命的東西,要是送進牢裏,少不得斷截手足、鉤背烙筋!今兒就生生把人吊殺了,天雷也劈不到你頭上!走開!”

  楊羨不肯放:“娘子,就是不曾經官纔不好動私刑,還是告到開封府去!”

  樂善照對方腦門就是一巴掌:“恁地不動腦!要是經了官,那箱黃金還是你楊家的嘛,討回來也要充了公啦!”

  陳孝姑耳朵豎起,心想:一箱黃金?!

  楊羨喊:“不成不成,擔不得人命官司!”

  樂善怒聲:“好你個孬貨!是你親口說追回黃金,落得大家一世受用,才哄得我心回意轉,偏這會兒又怕三怕四。明日五更審不出來,先給你臉上烙一下子!哼。”

  她說完,憤怒地丟下烙鐵就走,楊羨忙追上去:“娘子,娘子你聽我說呀,娘子!”

  楊羨到了門口,吩咐侍從:“給我看好了!”

  二人稱是。

  陳孝姑望着地上燒紅的烙鐵,心裏猛跳,分外狐疑:黃金?怕不是這兩個做戲哄我!

  陳孝姑一邊聽着外間的動靜,一邊艱難地往爐火的方向挪動,藉着殘餘炭火試圖燒斷手上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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