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舟楫
桓秘轻嗅了一下盏中的茶香,方才他那么夸张,不過是做给那边的谢安看罢了。他望了一眼那边的从人。自从兄长继承父亲的爵位以来,用了封地上的供奉,家中日子终于也是比過于好過了不少。至少房屋不必几兄弟常常挤在一处,家中使唤的奴婢也多起来。
那从人是新买来服侍的,比起其他世家裡在郎君们服侍的家生子自然是逊色了不少。
从人呆在那裡,垂着头好一副恭谨模样。连桓秘投過来的眼神都沒有望见。
山上树林处处,苍翠欲滴,举目望去,皆是满眼赏心悦目的翠绿,春莺在横斜的树枝间鸣啭,那声声娇鸣十分悦耳,可是却半点讨不了桓秘的欢心。
桓秘现在想把手裡的漆盏给打到自家从人头上去,竟然這么沒有眼色!
谢安在那一旁,望见桓秘手裡拿着漆盏,眼带纠结的瞪了那边的从人一眼,心中原本的郁卒也因此散去一些。
若是和桓秘一样贸贸然遣人去,似乎不太妥当。
谢安都觉得自己似乎有怪,哪裡怪他也說不上来,平日裡读书写字清谈,他沒有半点异常。只是闲下来,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焦,具体让他想想是何事,也不太能想的出来。不過方才见到王女郎,心跳的反倒是更快了些。他垂下头装作无意,手指一拂,便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世家子重外貌,他出行之前也将仪容仔细打理了一番。不過毕竟只是出来游玩,谢安也沒有想到也会有女郎们相伴来山中取泉水来烹茶。
他不自觉的抬手,抬眼正好望见那边的桓秘,手裡托着漆盏,正在看自己。
不得不說,這位桓家四郎的容貌极好,如同沾染上了晨露的三月桃花,近看妖冶,远看清雅。虽然不如谢尚的那份能将人溺死的妖冶迷人,但是這位郎君尚在年少,比不得谢尚那二十多岁已经成熟了的风韵。
桓秘望着谢安笑了一下,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托在那只漆盏,這只漆盏朴实无奇,很是符合王翁爱家中的风格。不過漆器本身就是炫耀家产的存在,他抬起头。视线扫過那位谢郎君,微微颔首。两人只是在路上遇见,又不是真的结伴而行,他去何处不必和谢安說的。
他走到一处小山坡,望见有一丛黄花开的不错,即使不及牡丹富贵,□□高雅,但也别有一番野趣。
他攀折下来,令人和漆盏一道送回去。
从人自然是将东西都送去了。
桓秘做完這些,看着谢安,启唇而笑,洁白的牙齿看得人莫名的发寒。這模样瞧着就像一只示威的野狐。
野狐当用强弓射杀。谢安突然想起這么一句话,不過才想起這句话,他记起自己并不善用弓箭,甚至连舞剑都不十分擅长。倒是堂兄谢尚,舞剑射箭样样不在话下。
這個年纪的少年,争强好胜,一旦发觉自己有不如别人的地方,免不得心烦意燥。
王翁爱收到那位不知名郎君采送来的枝條,那枝條嫩绿嫩绿的,开着几朵鹅黄的花朵。比起牡丹這种富贵花卉,倒是有几分稚嫩。但,稚嫩有稚嫩的美。
刘钰今日也来了,方才她见着庾茗出言刁难,正要出口帮忙,却见着王翁爱自己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巴掌给庾茗给扫了回去。
人体之类有三尸虫,以事入的五谷为生,生成污秽之气,令人产生邪念无法无法成仙。那這個事情来說嘴,是嫌弃她们這些都是凡人還是怎样。
真想不食五谷,就自己躲到家裡或是山中去修道!
刘钰在心裡撇了撇嘴,她向来和這位庾家女郎只是面子情,大家见面相互笑一笑,不說有什么情谊,但也沒有仇。毕竟是天子舅氏,她也是要给几分掩面,不過說那话未免有些太讨厌了。
茶汤這东西只是喝来应景一下,追求风雅。還沒有谁真的将茶汤当做解渴的水喝。
刘钰向来和王翁爱关系好,王翁爱煮的茶汤,她捧场也只是喝了一半。放下茶盏,正想着要去将找王翁爱,却见到王翁爱此时扬高了下巴和庾茗对视。
两個少女,就這么谁也不让谁的对视,眼裡都是满满的挑衅意味。尤其王翁爱手裡還拿着一束花枝條,看起来便更有些诡异了。
两人坐姿端正,山风吹来,吹起她们的衣袂和腰下的飘带,衣袂被风吹鼓,飘带翻飞间当真有几分翩然若仙的味道。
其他女郎瞧见,颇觉得头痛,不過還是有人想来打圆场。這两家,一家是天子舅氏。一家是天子肱骨之臣。哪怕只是女郎们之间的小口角,也有些不太好看。
沒等开口,王翁爱从枰上施施然起身,她今日穿着的杂裾配色是芳娘精心准备的,金红的蜀锦上刺绣着云纹,外面還套着缀有莲叶边的半臂。
她腰下环佩轻轻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庾茗的年岁要比王翁爱大上那么两岁,但是王翁爱向来喜歡吃肉和乳制品之类的食物,营养充足之下,她长得比同龄女孩要快些。皮肤被那些吃下去各种滋补食材滋补的白皙柔嫩,就是個子都要高。
這身子一高,站起来居高临下气势顿显。
“我先去更衣,失礼了。”王翁爱双手拢在袖中,对着众女郎便是一礼。
王家常出不羁的名士,王翁爱此举沒有引起除庾茗之外的女郎的反感。
更衣嘛,沒什么。王家常出行事不羁的名士,這样也沒有什么很失礼的地方。相反有几個女郎抬袖轻笑,那轻笑之声传进庾茗的耳朵裡。眼中的愠怒又深了一点。
王翁爱這会才懒得和庾茗打对台呢,她家裡的族伯族叔還有一大堆堂兄都陪着庾茗家男人们過招。她才不要去和庾茗去掐個死去活来,免得别气着自己。
想着带着两名侍女走出亭子,走出之后,她袖中的手在胸口上抚了抚。
她刚才好想一盏茶泼上庾茗的脸上去,好吧,她還是气着自己了。反正她日后沒可能嫁到庾家去,而庾茗照着世家那种结亲就是为了拉关系的作风来看。沒可能和她嫁到同一家去。
這么說来,她是不是不用太顾虑庾茗了?
除非庾茗去做皇后,不然她還真的沒必要处心积虑的要去和她打好关系。王翁爱想到這裡心情很好,脚下的步子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
做皇后,庾家是别想的啦。她可是听說天子对舅家不满的很,王家的消息還是很灵通!闹出苏峻之乱那么一回事,国舅還竟然全族跑路了,出個大丑。天子也因为這個舅舅吃了不少苦头,除非司马衍是個自虐狂,不然皇后的位置沒可能花落庾家。
王翁爱方才在烹茶的时候,正坐太久,其实她那会起身,一是要在气势上压倒庾茗,二是她也跪坐麻了。
她只能随便找個借口出来到处走走,活络一下双腿的气血,不然她真的能一头栽在地上了。到时候丢脸丢的更大。
可惜這会不能坐胡床,胡床很像现代的小凳子,不過此时垂足坐可是很沒有教养的表现,世家裡郎君们還好,毕竟可以追求名士作风,不拘小节。女郎们就惨了,毕竟她们不能真的和郎君们一样,也来不拘小节大行名士之风。大庭广众垂足坐,估计不到明日,這不知礼节的名头就传遍了。
腿上的麻痹让每走一步都觉得很*。
难道要回去继续跪坐?才不要!
“哎……”王翁爱望着头顶的那片茂密的林子叹了一口气。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女不知道她为何叹气,面面相觑一番后只得選擇沉默。
“喂。”王翁爱听得一声耳熟的男声,从一旁的竹林裡窜出一個少年来。那少年面容带笑,桃花眸裡带着水样的点点星芒。
他身着深衣,一头青丝在头顶上绾成发髻簪着一支玉簪。
桓秘這番出来吓了王翁爱身后两個侍女一大跳,不過等到反应過来瞧见那位郎君的面容,却是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桓秘瞧见王翁爱身后的那两個侍女,眉头一蹙,而后又平展开来。
他从小就是沒有多大约束长大的,他记事那会,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和长兄都为了全家生计奔波,自然也顾不上他。他从小就是這么野大的,和邻家几個小儿对打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等到桓温反应過来,這個弟弟已经是成一霸。即使后来家境好了,也沒怎么能扭過来。
桓秘向来也不怎么将礼法当回事的。
他看着王翁爱,她比印象中又高了一点,原本圆润的有气氛稚气的脸蛋也正在一点点的削尖。
“桓郎君。”王翁爱记得他,出声道。
因为有仆从在,說话自然是不必单独相处时候的自由自在。
“女郎近日可好?”桓秘觉得自己并无什么多少不见得人的私密话要說。
“很好。桓郎君呢?”王翁爱笑道,她的视线扫過桓秘的身上深衣,衣料质地是上好的,比上次她见到的粗麻好了半点不止。
“很好。”他答道,后来停了停,面上竟然也带了些腼腆,“多谢了。”
可能沒有王家,兄长也能继承爵位,不過可能要走的路更多一些。這声谢也是应该的。
王翁爱眨眨眼,說道,“還要多谢郎君呢,不是郎君,我恐怕早成了鱼虾的美食,哪裡還能站在這裡和郎君說话?”
她冲着桓秘笑,笑容纯净清澈。
桓秘望着她也笑。
身后两名侍女见這位郎君并沒有带来从人,心底松了一口气,又感叹自己今日的差事不好做。待会夫人问起今日女郎做了何事,這個事情要不要說?不說,怕夫人怪罪。說了,又担心女郎不悦。
還真是为难。
桓秘今日去游山玩水的心情不错,到了家中心情還是不错。不過家门口竟然多出许多人来,這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苍头从门裡走出来,望见他,脸上一片喜色。
“四郎君,有喜事呢!”苍头跑到他的牛车旁說道。
桓秘瞧着那位苍头笑得嘴角快到耳根了,也来了兴趣问道,“甚么喜事?”
“大郎君要尚主了!”說起這個老苍头压低了声音,可是還是掩不住裡头的高兴。“听說而且是和天子同胞所出的公主。”
桓秘当场愣住,尚主能算是特别好的事么?
世家娶妇一般来說不太爱尚主,更倾向与和其他的世家联姻。桓秘想了想,兄长若是真尚主,那也是好事。毕竟和天家结亲了,可是……
“那也是好事。”桓秘過了一会說道。
南康公主是天子的同母姊姊,她都能出嫁了,那么天子离成人也不远了。
世家们对尚公主一事从来就不积极,因此這事也就是知道就可以了。
王翁爱对天子亲姐姐嫁给了谁完全不关心。王彬的身体最近有些不好,她也是常常去侍疾,她不懂医理,能做的便也只是熬药之类的事情。這种事情她做的也不多,因为她有好几個兄长,父亲生病,沒有儿子袖手旁观,女儿去照顾的道理,她也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从父亲那裡回来,王翁爱觉得腰腹处有一阵不适,芳娘见状叫侍女拿来用玫瑰干花泡的花草茶来给她喝。
王翁爱皱着眉头,将花草茶推开,只是喝些清水,上榻小睡片刻。她這一觉也睡得不安稳,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后,才睡着。待到一個时辰醒来后,她才从惺忪中醒来,才一动觉察到身下衣物的濡湿的温热。
這事情上辈子就来了十年了!她脑子裡一下子清醒過来,算算年纪好像也该是到了。
“阿芳,阿芳!”在榻上撑起身子,王翁爱喊道。
芳娘在外头听见,趋步走进来,“女郎,何事?”
“我好像来葵水了!”王翁爱道。
此言一出,芳娘惊讶了一下,她好像還沒和女郎說過這個。不過她赶紧起身招呼侍女去端来温汤干净亵衣之类。
江面之上微风荡起,吹逐着江山一叶扁舟。谢安坐在舟中,他含笑望着面前两位王家子弟。舟中备有美酒,可随时奉上。
王羲之向来行事不羁,他手持一羽觞望着江面对面的美景。
“美景虽好,不知道可否比上武昌鲜鱼。”王胡之见状笑道。
两人和谢安交好,在士人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两人交友沒有多大的顾忌,只要能兴趣相投便可。
“武昌鲜鱼固然有其的妙处,不過建康风景倒也有独到之处。”谢安笑道。
“這话倒是說与沒說一样!”王胡之持羽觞笑道。
舟楫头处站着一名舟子,手持长长的竹篙。竹篙伸入水中,将舟荡的更远,而裡头的笑声却从舟中传出,在江面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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