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梦裡的秦北渊能对已经死過一次的她再做什么?
于是她沒說话,就看着秦北渊沉默片刻后开始捏她的脉搏。
当然是不会有脉搏,手腕也沒有温度。
不温热,也不是冰冷,那触手的感觉难以形容,不像是抓住了一只手,而是只有一片虚无。
秦北渊又去碰顾南衣的颈侧,那裡也沒有跳动。
秦北渊的动作顿了顿。
——這梦裡的秦北渊倒是挺真实,顾南衣所能想到他的反应也不過就是這一套了。
“你不是看着我死了嗎?”顾南衣玩味地问梦裡的秦北渊,“怎么,怕我死而复生?”
秦北渊抬头看了顾南衣一眼,手顺着脖颈往下伸,又在她心口停留了一会儿。
沒有心跳。
他眼前的這一团,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幻影。
“你认得我是谁?”秦北渊低声问。
“烧成灰都认得你秦北渊。”
“很好。”秦北渊将顾南衣的衣领理整齐,放开她被他单手扣住的双腕,将她放下的双手仔细地从尾指到拇指、再到另一只手的尾指细细抚摸了一遍。
——說是抚摸,其实更像是检查。
顾南衣指上有几处伤疤,是某年遇刺、情急时徒手抓住刺客匕首后受伤留下的,很好认。
秦北渊将疤痕检查完了,仍然沒放开手。
“今天想做什么?”他复又问了最开始的問題。
“沒你在眼前晃就行了。”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說。
秦北渊笑了一下。
顾南衣:“……”她和秦北渊认识這么多年,见他笑却真的是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的。
這人好似天生就沒有笑這功能,哪怕只是礼节性地动动嘴角,对秦北渊来說也很费力。
大约是人都死了,顾南衣看秦北渊时便也客观不少。
秦北渊笑起来是很能镇住人的。
秦朗生母就是這么被他一眼勾得魂都沒了、抛弃自己的一切、哪怕算计也要得到這人了的。
“如果殿下真這么想,就不会每年只来见我了。”秦北渊說,“哪怕你就在這裡同我說话,也沒人见得到你。你不去皇宫看望陛下,只出现在我的府中……殿下当明白這是为什么。”
“大抵這世上我最想带走的人是你。”顾南衣随口答道。
她還活着时,同秦北渊可是互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
只可惜她怪病缠身,才不得不比秦北渊早饮恨一步。
可這句话刚說完,顾南衣见到秦北渊又笑了。
他垂首将她揽入怀中,低沉喑哑地道,“那殿下這就带我走吧。”
顾南衣:“……?”
她被秦北渊的行为举止吓了一跳,倏地从梦中醒了過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朗正好端着清凉的甜汤出来,见顾南衣的模样一皱眉,“冷?”
顾南衣若有所思地摇头,抚了抚手臂又蹙眉,她不悦地道,“做了個讨厌的梦,梦见了讨厌的人,他說了讨厌的话。”
薛振心神不宁。
這是昭阳的生辰,他知道。
每到這日秦北渊总是請休,不省人事地睡上一整日,說是梦中能见到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昭阳幻影,哪怕对方当他是空气,秦北渊也能自得其乐地看一整天,過了子时再合眼,這薛振也知道。
薛振每每這日等到了天黑才会去宰相府和秦北渊喝上几盅,但他从未见過昭阳的影子。
可昭阳走后她的這第三個诞辰,薛振却从早上起身开始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好似他弄丢了什么东西。
但堂堂整個皇宫、整個庆朝都是他的,他能弄丢什么?
最多就是将东西忘在了别的什么地方,派人找找便能寻着了。
可薛振连自己丢了的是什么都想不出来,那种空落落却连伸手抓根救命稻草的失落感叫年轻的皇帝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但他已是個学会了按捺自己脾性的皇帝,到底是兢兢业业处理完了政务,才在午后找出了昭阳的画像端详。
“朕要多久才能追上你?”薛振轻声问画中人。
小时他被昭阳照顾抚养长大,对她仰望憧憬不已,每日只想着快些长大、好成为她的助力。
等到了少年时,昭阳几乎是庆朝的另一個皇帝、人心之所向,做梦也想当驸马的青年才俊是数也数不清。
她已是一個国家的顶梁柱、定海针,受的是万人敬仰。
薛振哪怕顶着皇帝的名号,也比不上半個昭阳。
他开始原因不明地焦躁,时不时地同昭阳发生争吵,更开始倚重秦北渊。
這矛盾愈来愈激烈后,薛振一碗毒汤喂给了昭阳。
秦北渊断言薛振以后一定会后悔,可薛振他顶住了。
因为后悔无济于事,反倒显得三年多前的自己优柔寡断、蠢得无可救药。
這不是昭阳教导他时希望他长成的人。
大太监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小声請示道,“陛下,太后问您今儿還是去秦相府中?若是得空,是否去她宫中用了饭再出宫?”
薛振皱眉。
太后虽是受人唆使,背后之人也被砍了头,但到底也是密谋害死顾南衣的人之一。
就如同薛振从不为自己是杀人凶手一事辩驳一般。
昭阳走后,薛振成长得很快,他同太后之间的关系更是一落千丈,一年裡也见不上几次面。
大太监悄悄抬眼窥了眼皇帝的表情,就明白他的意思,他轻咳一声带過這個话题,又问,“再有,贵妃說想率诸位妃嫔一起悼念长公主殿下,派人来问您是否移步?”
“不去。”薛振烦躁地摆了摆手,“能有几個是真心的?”
大太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正要退出去时,薛振却突地起了身。
那股缘由不明、同年少时极其相似的焦躁几乎要从身体内部将他焚烧殆尽了。
“去秦北渊府裡。”薛振阴沉地說。
“是。”
薛振每年這日都要出行,宫裡宫外早就提前做好准备,早几個时辰出宫也不碍事。
薛振低调地坐轿出宫抵达丞相府中,却是秦北渊的心腹属下亲自应的门。
对方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礼,而后道,“启禀陛下,您来得早,相爷刚睡下沒多久。”
薛振冷冷看他一眼,“朕知道他沒醒,朕等得起。”
中年人沉默片刻,到底是沒继续拦着突然提前到来的年轻皇帝,让开了进入丞相府的路。
薛振仔细地看了一眼這個秦北渊心腹属下的面色,才举步入了丞相府内。
站在庆朝权势顶端的两人在正厅裡打了個照面。
薛振停住脚步,“你醒了。”
他猜到今日定然有什么不同,却沒想到秦北渊居然沒一觉睡到天黑才意犹未尽地醒来。
秦北渊当然知道要真拦住薛振却不同他翻脸是极难的,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衫,面色如同往日一样难以捉摸。
薛振上下打量了一眼秦北渊,见他看起来虽然一如往日,但脑后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躺下過再起来的。
他冷笑起来,“怎么,今天见不到皇姐?”
秦北渊比薛振打量的時間更长一些,他在薛振语音落下后又停顿了三五息時間,才低头行了一礼,“见過陛下,臣见着了,只是今日见得不久。”
那三五息的時間,是秦北渊在思考他睡下不久后突然从梦中惊醒,是不是因为昭阳转而選擇去见薛振了。
但他很快就确定了——不是薛振。
昭阳总是那般吝啬,吝啬得连入梦的待遇都不愿意分给恋慕她的人。
秦北渊胸中忍不住浮上来一点被优待的愉悦,又被他理智地按了下去。
“见着了?”薛振轻蔑地笑了一下,对這谎言并不相信。他上前两步,似不经意地问,“今天皇姐也不同秦相說话?”
“說了。”秦北渊道。
薛振正在脱外袍,动作一滞,“不可能。”他顿了顿,又很快追问,“皇姐有沒有提起朕?”
秦北渊大可以敷衍带過,但他看着薛振的脸时,出口的却是,“长公主殿下不曾提起陛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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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振的神情顿时阴鸷下来,他手臂一展将外袍脱了,才扭头再度看向秦北渊,“你這是欺君之罪。”
秦北渊垂眼平静道,“那臣收回不敬之词。”
薛振不悦地眯眼盯了秦北渊一会儿。
直到管家将酒水送进正厅裡,薛振才重新坐了下来,他不言不语地倒一杯酒仰头便灌了下去,才察觉嫉妒和焦躁被辛辣的酒水抚平半分。
——片刻后立刻反噬過来,烧得比从前還烈,如同火上浇油。
薛振抿直嘴唇,见到桌上竟然放了第三個酒杯,冷笑了一声,心中一時間冒出了两個想法。
一個想法說秦北渊疯得不轻,另一個想法說凭什么只有秦北渊他能看得见?
第一個想法立马发出大声的讥讽:因为你是亲手杀了昭阳的人啊。
薛振眼神一凝,又喝了第二杯酒,才逐渐冷静下来。
——秦北渊疯了,他有什么好跟着为一個已经死了三年多的人发疯?
年轻的皇帝凉薄地說,“皇姐不饮酒,秦相是糊涂了。”
秦北渊并沒有反击,他默不作声地喝着酒,视线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往身边看。
今日梦中的昭阳,同前几年的都不同,令秦北渊醒来后也恍若還在梦裡一般,试图寻找到她的身影。
可梦中的一切,在梦惊醒时立刻化作虚无,比不曾伸手碰触過還要令人痛苦。
秦北渊低头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仰头干脆地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灌进五脏六腑,辣得像是刀子。
秦北渊不知道薛振是個什么心情连着三年来找他喝酒,他知道千真万确的只有一句,刚刚才同昭阳說過。
若昭阳愿意亲自来引路,秦北渊也可以扔下庆朝不管。
--带我走吧。
等壶中酒被饮尽后,薛振将手中酒杯重重地放在了一旁桌上。
秦北渊也配合地饮下了最后一杯酒,起身道,“恭送陛下。”
薛振起身提起外袍,步出正厅时,他忍不住又停步回头朝空空荡荡的正厅看了一眼,像是在寻找什么肉眼不可见之物似的。
秦北渊知道他同自己搜寻的是同一個人的存在。
薛振只是盯了一会儿就转头离开,外袍披到肩上,尾摆扬起好老高,像是终于学会了振翅的年轻雄鹰。
——昭阳要是见到如今的薛振,也不知道是满意還是不满意?她会不会心中有些怨恨?
秦北渊心中突然升起了這個念头。
薛振直到丞相府外时才察觉到秦北渊正跟在身后,回头漫不经心地道,“不必送了。”
秦北渊沒解释,低头一礼看着薛振上了马车离开,才转身回府。
——他這日再也沒能睡回去。
秦朗光知道顾南衣手无缚鸡之力,但不知道她打個盹儿的功夫也能跟晕過去了似的,居然怎么叫也叫不醒。
醒来后更是恍恍惚惚,一整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像碰到了什么讨厌的事情似的,晚饭时差点把碗都给摔了。
秦朗一手扶住顾南衣,但沒松手,他就着俯身的姿势将顾南衣桎梏住,问,“是不是秦北渊?”
顾南衣回過神来,眨了眨眼,“什么?”
“讨厌的梦、讨厌的人、讨厌的话——我问你是不是秦北渊。”秦朗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一幅耐心即将告罄的模样。
顾南衣扬了扬眉,她按住秦朗的手,低声道,“是——但不過是個梦罢了。”
虽不知道秦朗是怎么在梦外头也能猜得如此准确,但见到他的神情,顾南衣也心中微微一软。
即便杀人时,秦朗的表情也总是冷静多過激动;生气时,秦朗更多也就是生個闷气,发泄出来的机会少之又少,顾南衣還是第一次见他气得大小声起来,不由得安抚了他一下。
“我沒事。”她捏捏少年的手心,“沒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秦朗面无表情,“我想得怎么严重?”
他盯着顾南衣的笑脸看了半晌,把她的手拿了下来摆正在她自己的膝盖上,才一脸严肃地搬着凳子堵在她旁边,从牙缝裡挤出一個字,“說。”
顾南衣還是第一次被人做出這番严刑逼供的形态,怔忡片刻后便笑了一下。
“不准笑。”秦朗冷酷地命令。
“好。”顾南衣将嘴角扯平了,正色道,“那你也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问。”秦朗吝啬言辞。
“让你担心了嗎?”顾南衣靠在桌边,像是半开玩笑地问道。
秦朗抿紧嘴唇,但沒多犹豫,点了一下头,“对。”
可真是個同秦北渊完全不同的性子,反倒像他爱恨分明的生母。
顾南衣心中感慨,原本還有些摇摆究竟是将多数实情告诉秦朗,還是巧妙地敷衍過去,一個問題之后便决定了前者。
少年以真心待她,她再吝啬,也总要偶尔交换点真情实意出去。
再者,当秦朗知道半数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顾南衣心中倒還有点期待。
——毕竟,秦朗就像是秦北渊的反面,两人相似又不相似。若是一切都按照秦北渊的反面来猜测,關於秦朗的万事都顿时变得有趣了起来。
“秦北渊认识你。”秦朗看架势是拷问,出口的话却很是肯定,显然都是他思考過后的结论。
顾南衣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认识顾南衣,他认识的是另一個人。”
秦朗盯着她,“谁?”
“你不是今日取了香囊回来嗎?”顾南衣提示他。
“……昭阳长公主。”秦朗垂眸思考了一瞬,立刻得出结论,“楼苍說的人就是昭阳长公主?”
他心裡已经开始琢磨有什么办法能知道昭阳长公主长什么模样了。
“对。”顾南衣再度点头。
秦朗很快抛出第二個問題,仍旧直切要点,“你和昭阳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你猜猜。”顾南衣逗他。
“說。”秦朗顿时黑了脸,简直像個三堂会审裡铁面无私的大清官。
“世上真有两個人会长得一模一样嗎?声音相同、举止近似,只有年龄不同?”顾南衣莞尔,“或者說,世间难道真有转世這种事情?”
秦朗其实已经从顾南衣的暗示中得出了答案,“真有两個人”這個前提便已经暗示了一切。
“你說過,你不是汴京出身。”秦朗一字一顿。
顾南衣给自己调整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才道,“我不是,昭阳也不是。她同当今天子不是亲生姐弟,是被国师带入皇宫、才上了玉碟的。”
“你就是……”秦朗顿了顿,在顾南衣耐心的目光中将难以置信的真相低声說出了口,“昭阳长公主。”
顾南衣很是随意地点了一下头,将這個结论认下了。
“……”秦朗看着顾南衣這张年轻得能掐出水来的脸,最后得出一個深信不疑、无法反驳的定论来,“你果然是妖怪。”
顾南衣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
“但你死了。”秦朗想起今天在长水镇被塞了一脑子的昭阳生平,终于觉得那些东西也不全都是沒用的。
他努力搜刮着记住的只言片语,“有传言說你死在秦北渊手裡——他想再杀你一次?”
說到后半句,少年身上蛰伏多日的杀气再次隐隐浮现出来。
“或许。”回想起今天秦北渊怪异的行为举止,顾南衣不置可否,“但他不会对‘顾南衣’做什么,‘顾南衣’是清白无辜的。”
秦朗:“……他猜不到你们是一個人?”
顾南衣漫不经心地将颊边掉落的头发夹回去,“他有时知道得太多、太聪明,反倒会一叶障目。更何况他好似每年這日都能看见我的魂魄在他面前出现,也难怪不会将‘顾南衣’和‘昭阳’联系在一起。”
秦朗:“……”他立刻将“死敌仇人”這四個字从脑中干脆利落地划去了。
——谁能恨仇人恨到這個牵肠挂肚的地步,甚至殇到一夜白头?
秦朗原来以为别有缘由,现在终于明白了。
甚至他连秦北渊能长出那颗朱砂痣的理由都能隐约猜到一些。
他盯着顾南衣看了挺长一会儿,试探地道,“他恨你确实不轻。”
顾南衣深以为然,“不死不休。”
秦朗:“……”
他不打算点醒顾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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