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污名 作者:想见江南 听薛向又說浑话,雍王妃狠狠瞪了薛向一眼,脸上带着一抹羞红。 薛师钊却愈发气势汹汹,冷哼一声,上前两步,指着薛向道: “薛向!你以为得了几句虚名,就能目无族规,胡作非为? 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凶,简直无法无天!” 他声若洪钟,灵力震荡,楼中杯盏皆微微震动。 怒斥声如风卷,惹得楼上楼下的宾客皆起身相望, 一時間,红楼回廊、临水栏边,皆有人探首。 “怎么回事?” “好像是江左薛家的少主在发火。” 议论声渐起,如潮涌来。 眼见薛师钊越說越离谱,薛向察觉到不对。 薛家是什么家族? 世家中的世家。 薛师钊是什么人物? 典型的世家公子,城府、权谋、待人接物的礼节,必定是自幼培养。 這样的人,便是对他人恨之入骨,也绝不会在公共场合,如泼妇一般大声嚷嚷,闹得自己和大家都沒了体面。 而此刻,他這般咄咄逼人,明摆着是要把事闹大。 薛向正凝眸沉思,瞥见雍王妃向自己递来的眼色,眼波轻转,分明示意:快走。 薛向心头一凛。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了。 薛师钊根本不是要与自己辩什么是非,他是在污名化自己。 外人并不知他与江左薛家已沒什么关系。 如今薛师钊当众指责,旁人只会以为這不過是家族内部的丑闻。 一旦薛师钊暗中放出流言,說自己出身不洁、母有過失, 那便是拿“血脉”与“门第”這柄刀子来断他上升的根基。 毕竟,文名可再塑,血统却不可污。 他心中渐渐发冷。 薛师钊若只是来羞辱他,尚可当场反击; 但此人竟要借“家丑”来毁他仕途,手段可谓毒辣。 更深一层的思虑在他脑中盘旋: 薛师钊如此急切地与自己撕破脸, 实则是在逼薛家上下表态—— 让整個江左薛氏与自己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哪怕他薛向再如何奋进, 祖籍签书也休想再有薛家盖印。 沒有祖籍,便无法参加学宫试; 不能参加学宫试,仕途之门,立刻便关上了。 “這混账好生歹毒。” 薛向目光一沉。 只是……這薛师钊为什么? 自己和他无冤无仇,又远离薛家,他在担心什么? 莫非,是因为自己文名太盛,让薛家族中耆老起了迎回自己的念头,让這家伙嗅到了危机感? 湖风穿廊而過,灯影晃动,薛向心头不禁涌起寒意,如果只是這样,這家伙就要抢先下手,那這些所谓世家公子,杀伐未免太果决了些。 “既然如此,那就比比看,看谁更狠。” 念头既定,薛向向雍王妃传音,问薛师钊在族中排行,雍王妃悄悄比了個“七”的手势。 薛向神色一沉,步履缓缓上前,薛师钊以为薛向终于被激怒,心中暗喜,立时将话题转到薛向母亲身上。 他才起個头,便听薛向断喝一声,“七哥,家裡的事儿非要在外面嚷?” “七哥”?“家裡”? 一時間,薛师钊沒醒過味儿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薛向這么熟了。 薛向继续踏步上前,高声道“不就是你上次赌钱,向我借了三千灵石,我问你要過几次么? 你若一时不方便,我不要不就得了,咱们弟兄之间,沒必要伤了情分。” 薛师钊脸上越发迷惘。 围观众人倒似发现新大陆一般,议论如潮。 “是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悲秋客薛向!传闻此人在迦南郡大闹一场后,就沒了声息,沒想到也来了這裡。” “悲秋客首首俱是佳作,真乃不世出的风流才士。” “以前我還觉得,寒门亦有真文士,悲秋客就是明证,现在看来,寒门哪裡那么容易出贵子,原来他也是江左世家出身。” “世家出身,偏偏对世家那么狠,真是奇哉怪也。” “我大概知道這薛家少主和悲秋客在嚷嚷什么了,江左薛家名满天下,盛极当世。如今旁支出了個‘悲秋客’,文名横绝天下,少主心裡怎能安生?” 议论声越发密,楼廊间的烛火摇曳,人影交错。 薛师钊将众人议论听得分明,面色青白交替,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薛向才要怒骂出声,薛向断喝一声,“七哥,黄汤灌多了,不如睡觉,闹這一出,让人看了笑话。” 薛向话音未落,脚步一错,便至薛师钊近前。 薛师钊做梦也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薛向敢有动手的胆量。 他更想不到,薛向的动作竟快如闪电。 他的思绪還混沌,薛向的打击已到。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见薛向抬手如电,手肘略沉,指关微转,正中他胸口,便听胸骨一声脆响。 薛师钊痛苦难当,下一瞬,一只大手捏在薛师钊脖颈处。 薛师钊哼也沒哼一声,便即昏倒。 薛向冲全场含笑抱拳,“列位对不住,家兄多饮了几杯,說胡话呢,见笑见笑。” 他话音方落,雪剑已经引人上前,将薛师钊带走。 “多谢,姑姑。” 薛向冲雍王妃传音。 众目睽睽,雍王妃不敢对薛向使眼色,低垂眼眸,任由红霞飞颊。 雪剑才将薛师钊带下,红楼的喧声一时寂然。 片刻后,楼外传来笛声,悠扬如水,随之步入的,是沈三山。 他换了一身月白长袍,袖口描金,腰佩玉环,整個人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从容。 “怎的闹成這样?不成体统。” 沈三山直视薛向喝道。 在他身后,有各大高门的清贵公子、有各大学派的青年才俊; 也有高官、老儒,友邦人士。 总之,此次观碑盛宴的核心人员,都被這边的动静吸引過来了。 红楼灯光映照众人,烛影斜斜,映出重重人影。 人声并不嘈杂,却层层迭迭,像海潮初起。 见薛向面无表情,沈三山越发不喜,冷声道,“在外场你动手,如今又在此处行凶。身为儒生,本当修文养性,以德服人。何至动辄以拳相向? 到底是野性难驯,還是不知规矩、体统?” 沈三山折扇一合,语气更沉:“儒者勤修文道,不为逞勇斗狠,而为护国护家、匡正天下。若任意施威,倚强凌弱,与莽夫何异?” 他话音并不重,却句句落在人心裡,大帽子沉沉压在薛向头上。 廊下烛火微颤,风穿窗棂而過,吹动桌上的茶香。 雍王妃垂目不语,指尖轻轻拨着茶盏,心中恼怒至极,招来雪剑,冲她低语几句,雪剑点头,疾步退走。 “怎的,你无言以对了?” 沈三山继续威压。 薛向团团一拱手,朗声道,“既然沈大人问到了,我在此间做個說明,省得以后,有人不明就裡,拿着谣言,搅风弄雨。 当年,家严家慈奉父母之命而成婚约,本也一段正缘。 奈何家族内斗牵连,祸及无辜,二人被迫避居外乡。 此事,知者寥寥,我今日道出,以正视听。” 薛向父母成婚当然不是什么父母之命,但過去的陈芝麻乱谷子,谁也摆弄不明白。 在薛向看来,与其让薛师钊之流,用来抹黑自己,不如他自己先把冠冕堂皇的帽子戴好。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高声发言,“昔年,我薛向名声不显时,江左薛家无人问津。 如今不過写了几篇诗词,得了一点薄名,江左薛家忽然和我有了交集。 连累得薛师钊還以为我要争抢家族继承人,跑到這裡污名化家母。 天可怜见,我薛向可在此立誓,终身不觊觎江左薛家祖产。 诸君皆可为见证。” 他表演得沉痛欲绝,众皆点头称赞。 事实上,薛向這番话,還就是說给江左薛家的那些年轻人听的。 他对江左薛家的祖产,真沒什么兴趣,但总不免有薛师钊這样的蠢货,来自动树敌。 为避免将来源源不断的麻烦,索性他直接做一次总說明。 沈三山冷声笑道,“這只是你一家之言,不足为凭,几次三番动手,总是事实。” 薛向皱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的沈三山,這老小子步步紧逼。 他冷冷盯着沈三山,冷声道,“沈大人說我动辄动手,不知沈大人遇到這般情况,又该如何?” 說着,他摘下胸前的一枚纽扣,正是那枚影声扣。 紧接着,他催开禁制,影声扣浮现光影,聚成影像。 便见薛师义狰狞着面目,指责薛向,辱及薛母。 薛向用意念催动影声扣,加速投射影像。 十余息后,影像便即消失。 楼中宾客,皆面色阴沉。 沈三山吊起眉毛,头一次从心底裡承认,薛向果有非常之能。 薛向团团一拱手,“沈大人,何以教我?” 薛向心裡明白,這一番话,表面是诘问沈三山,实则是主动落子。 薛家的人既已找上门来,他父母私奔之事,就不可能永远避而不谈。 他越是讳莫如深,薛师钊之流,只会越是拿此事做文章。 传来传去,薛母名声必将受辱,成了私奔失仪之妇。 世间最难靖的便是流言,流言一旦传播开了,他有再大的文名,也挡不住污名加身。 因此,他索性先行一步,自己先制造流言。 自揭开伤疤,明言家门事,直指根源。 只要他抢先定了叙述,旁人再添枝加叶,想要逆转舆论,难度也是极高。 风自廊外卷入,烛火一阵轻晃。 雍王妃深深盯了薛向一眼,心中不免痛惜。 她知晓薛向家世,更知他以這样的家世,走到這一步是何等不易? 沈三山冷哼一声,“我听闻的,可不是這般版本。你父母之事……” 他话音未落,薛向一声断喝,“沈大人可有证据?” 沈三山一怔。 薛向上前一步,气势如山压下,“若无证据,便凭你‘听闻’两字,妄评他人父母? 那我改日也传一句,說沈大人父母当年行止不端,可乎?” 全场顿时死寂。 风穿過回廊,掠過烛焰,连燃香的烟气都停在半空。 众人屏息,面色各异——有惊、有惧、有暗暗称快。 沈三山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合上。 他嘴角抽动,却說不出话来。 “不得无礼。” 雍王妃轻敛宫装,越众而出,瞪着薛向道,“沈大人是当世大儒,你小小郡生,岂可不敬?” 說罢,她又团团拱手行礼,“至于薛向父母之事,我知之甚详,本王妃亦出身江左,族中与薛家素有姻亲。 薛向之父薛元山,我要叫一声表兄。 薛向母族,虽非高门,却也是好人家。 薛父薛母家世清白,他们夫妇结百年之好时,本王妃也曾遣人道贺。 外间传言,皆不足为凭。” 她知道此事解释不清,必将成为薛向仕途上的巨大隐患。 她拼着被人戳穿,损害名声的巨大危险,也要为薛向站這一回台。 沈三山气得浑身发抖,他也是知道内情的,但雍王妃這般說了,他也不能当场和雍王妃破脸。 毕竟,皇室尊严,中枢都是极力维护的。 “王妃殿下所言极是。” 忽有人从人群中出列。 来人身着青袍,腰悬紫玉佩,鬓边略有霜色,却精神矍铄,不是魏范又是何人? 魏范朗声道,“薛向家世清白,人品贵重,老夫亦可佐证。 非大仁大义之人,焉能做出那等楹联,安抚住道蕴金身? 更何况,对薛向的人品、才情,明德洞玄之主老前辈也是极为看重的。” 霎时,全场一片哗然。 道蕴金身之事,闹得虽然颇大,且薛向所作的那副“见吾不拜又何妨”的楹联,传播也广远,但远远及不上魏范搬出明德洞玄之主,给众人带来的震撼。 毕竟,文渊乱海那日风波,已经全面传播开来。 “明德洞玄之主?” “竟是那位——文渊乱海上以一诗镇压群妖的儒家大贤?” “人妖大战那一日,正气歌出,天光为之一静,仁剑剑意皆化清风!” “明德洞玄之主堪称我人族新近冒出的儒家圣贤。” 一時間,众声汇成浪潮,席间文士纷纷起身,神情激动。 有人以手击案叹道:“得明德洞玄之主嘉许,薛向之名,必定震惊天下!” 又有人感慨:“有明德洞玄老前辈背书,谁還敢怀疑薛向出身,品行?” 沈三山面色铁青,却也不敢迎难而上。 他怀疑魏范是不是扯大旗作虎皮,但又想,众目睽睽,魏范当沒這個胆子。 传闻,明德洞玄之主的本事,大得沒边,不是個好惹的。 “可就這么放過此獠,如何能叫我消這一口恶气。” 沈三山心念转动,扫视全场,瞧见一张张并不那么服气的脸庞,计上心来。 他深吸一口气,堆出笑意,“薛朋友,方才言语冒犯,是沈某失察。想来是受了小人蛊惑,一时偏听偏信,才生了误会。 還望薛朋友海涵。” 他整這么一出,薛向不会了,只能故作大度,說些场面话。 沈三山忽地团团一拱手,“列位,薛向不只是沧澜州的才子,才名更是震惊天下。 于今,观碑盛事将启。 以薛向的才情、修为,必定夺魁无疑! 我敢断言,当今之世,青年才俊虽多,可真能称‘文骨儒魂’者,惟薛向一人……” 薛向倒吸一口凉气,他沒想到,姓沈的竟玩起了捧杀。 自古,文人相轻。 何况,此刻還有一堆准备名扬天下的年轻人。 沈三山的吹捧,却像一根火把扔进了干柴堆裡,霎时便是冲天大火。 场间顿时议论纷纷,叫嚣如麻。 有人持中而论,列举薛向往日成就。 更多的却是,认为過往的就是過往的,哪有人能首首名篇、永远精彩。 嘈杂声中,雪剑无声无息溜到薛向身边,悄悄塞過一张纸條。 薛向快速展开,合上,收起,已看清纸條上文字:“沈三山爱妾宁氏出自迦南郡宁家主支,宁家被你覆灭,宁氏必唆使沈三山与你为敌。 另,這两日,沈三山与薛师钊来往频繁。” 原来,雍王妃在意识到沈三山对薛向的敌意后,便让雪剑速去打探,雍王妃的信息渠道向来通畅。 不多时,便拿到了关键信息。 薛向解开心中谜团,冲雍王妃微微颔首,传音致谢。 因为這個原因,和沈三山结下仇怨,薛向并不后悔。 平灭四大世家时,薛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毕竟,世家所以为世家,不单单是势力强劲,更在于家世渊源,藤蔓相缠,牵扯极深极远。 沈三山敢代表四家余孽找上门来,做一场便是。 他正盘算着要怎么做翻沈三山,便见一人阔步朝自己走来。 那人二十啷当岁,眉目俊朗,身着玄青袍服,衣领绣着金色竹叶纹,腰间挂着象牙简册,神情潇洒。 他冲众人团团一拱手,“在下,剑南宋怀章。”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宋怀章?就是那位在‘三院文会’上,以《河山引》压下九院众秀的那一位?” “正是!此人出身宋家旁支,却在郡学立文碑,得‘小状元’之誉。” “他可是今年观碑会的热门之一,文气强盛,据說已窥句境之门!” 宋怀章很满意自己出场引发的震动。举目环顾,“我在剑南时,便久闻‘悲秋客’之名。 今日得见,确实气度非凡。 只是,诗词一道,過往就是過往。 多少著名诗词名手,往往最后一首巅峰之作過后,余生皆出平庸之作。 焉知悲秋客便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