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小麻雀
恆一參軍後,兩人漸漸便斷了聯繫。
最初因爲很久不能收到回信,她還爲他的安危着急。
時間久了,他慢慢化爲神祕的符號。
他是她此生第一個朋友,是她親密的筆友,短暫得見證了她的悲歡喜樂。
他站在過去,站在可克達拉農場,遠遠望着她。
那個清俊單薄的身影,幻化成各種形象。
是失聲痛哭後,那杯溫水。
是母親葬禮上,甜膩的夾心巧克力糖。
是抽屜裏,一張張信封。
是集市上,套中的那隻呆頭鵝。
是紅山雨中,擦拭雨水的手絹。
佟文靜呆靠在牆邊,淺褐色的瞳孔印着書桌前軍人的身姿。
除了樣貌,“少年恆一”所有的所有,甚至姓名,都與眼前這個叫“恆孟卿”,不苟言笑的軍人不同。
隔了太久的時間,一切都那麼陌生。
陌生到僅僅一個名字,便耗盡了她所有打招呼的勇氣。
恆一。
一筆就能劃去的名字。
作爲遺腹子出生,被母親隨手賦予的名字。
很長一段期間,恆孟卿總是想,她到底在指什麼呢
是一別兩寬,是一無所有,還是一刀兩斷
他羞於這個名字,這個祕密藏在小恆一心中,從來都不曾向他人提起。
舊人,舊夢,舊事。
在經歷了多年沉澱後,這個灰撲撲的名字,遇上年少時的光,迸發不一樣的滋味。
怦怦然間,一幅幅畫面在他眼前飄過。
嚴嚴冬日,枯樹荒院,古井無波,一只巴掌大的、怯生生的麻雀,掠過屋檐,闖入其間。
它撲棱着小翅膀,黑珍珠大小的眼睛活潑地眨了眨,停在了荒木上,短而飽滿的小嘴整理起羽毛來。
啪嗒,急迫的開門閂聲傳來。
小小少年推開木門,穿過長滿綠苔的院落,兜裏的米粒散了一路,“小麻雀,你跑什麼”
“喳喳。”小麻雀一頭霧水看着他,腦袋扎進羽毛裏不理會這個奇怪的少年。
“你不認識我了嗎”少年有些失落,伸長手想要把小麻雀抱下來。
“喏,那個小院便是我家,你還有印象嗎你以前都直接往我家去的。”
“嘰嘰”小麻雀還是不理他。
它去過的地方多了,東家糧,西家米,這是誰家的少年郎呢
“真是個壞記性”
“冬日漫長,你都去了哪裏”少年又追問道。
他比麻雀還聒噪。
麻雀探出小腦袋,啄了下他的手心,又飛到了另一樹枝上養精蓄銳。
“脾氣一點沒變,還是這樣壞。”少年捂着手心,依舊目光灼灼盯着小麻雀,好脾氣地勸着,“來,快跟我回家。”
“小麻雀,你不想我嗎”
“小麻雀小麻雀”
少年不知疲倦得呼喚着。
恆孟卿與少年同喜同憂,她它回來了,春天是不是也不遠了呢
春風穿過窗戶,拂過兩個木楞的年輕人,惡作劇似得,反覆關合着木門。
“坐吧”恆孟卿率先從那荒唐,遙遠的想象中回過神來。
“喝點茶”心裏的波濤洶涌都被恆孟卿狠狠壓了下,化爲一句簡單的詢問。
不待佟文靜回答,他已經從容來到立櫃前,翻出茶葉了,“茉莉花茶喝的慣嗎”
“習慣的。”佟文靜胡亂點着頭,揪着衣袖,小心翼翼添了一句,“麻煩恆”
佟文靜頓了頓,“麻煩恆排長了。”
恆孟卿背影僵硬了一瞬,沉默着擦淨茶杯,轉身從小煤爐上提來開水壺。
佟文靜低頭瞧着他握着壺柄的手,青筋隆結,骨節分明,四方的闊指甲。
這雙泛着男子氣概的手,跟她的完全不同。
滾沸的開水一入茶杯便茶香四溢,佟文靜凝神瞧着,心跟着白色的花瓣忽上忽下。
至今,佟文靜親身過多次重逢,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既欣喜又尷尬。
嚴厲的教官與犯錯的女兵,這樣角色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嘴巴跟黏住了一樣,說不出任何話。明明她有那麼多可問的。
恆孟卿摩挲着茶杯,“爺爺說你給他打過電話”
“嗯。”佟文靜回憶起那段時間,依然記憶尤新。她對他參軍的事情一無所知,突然一封來信告知她,“我要上戰場了”,想也知道她有多震驚。
恆孟卿現在也說不清那時的選擇是否正確的。他沒有參加高考,拿着薄薄的畢業證徑直走向軍營,懷的是不解與怨鬱。爺爺,父親走過的路究竟藏着什麼魔力,吸引他們爲捨生忘死、奮鬥一生
家庭,妻子,兒女,對他們而言又是什麼呢
恆孟卿原想着不過一兩年便能得到答案,誰料到他也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至此,恆孟卿才終於有些理解他們的選擇。
這些隱祕的話,恆孟卿都藏在了心裏,輕描淡寫把那段時間的故事講了出來。
從他突然改名參軍,到緊急上戰場,等等。
在他的話裏這些經歷彷彿都不值一提。
佟文靜聽得仔細,臉上不自覺帶着幾分小心翼翼,“那之後爲什麼我給爺爺打電話就沒人接了呢”
“他不久後就住院了。”恆孟卿起身,掩飾着表情,儘量用無悲無喜的語氣陳述,“年初剛去世了。”
佟文靜握着茶杯的手猛然一抖,茶水撒了出來,熱意沁入胸口處,壓抑得她無法喘息,“怎麼會恆爺爺那樣好的一個人。”
“他”想要詢問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恆孟卿一言不發,眼神幽遠,落寞地看着窗外。因爲了解那種痛,佟文靜看得無比心酸,她無法頂着那張臉說出任何話。
她無聲而坐,訥訥着察言觀色的樣子,好像讓時間又回到從前。兩人總是這樣互相陪伴,安慰彼此受傷的心。
只是這樣的時間、地點實在不適合敘舊,在兩人很有默契的不說話時,李英來打探情況了“排長,事情還沒解決啊”
不對勁,實在不對勁。
李英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不斷飄來飄去。兩人誰也不看誰,避嫌似得站地很遠,但李英就是莫名的就是篤定,在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裏兩人之間一定大聲了什麼。
恆孟卿暗惱他來的不是時候,但也知道這樣耗下去不合適,總該找另外一個時間,再單獨敘敘舊。
“走吧,中午的事情下不爲例,回去寫份檢討報告交給我。”
這個處罰不偏不倚,讓人找不出一分錯誤。
“李英,你把人帶回去。”
佟文靜心鬆開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謝謝排長。”
“等等。”
兩人準備走了,恆孟卿記起她遺落的牛奶瓶蓋,手伸到李英面前,“拿來”
“什麼”李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瓶蓋。”
拿回瓶蓋,佟文靜走得實在狼狽,一路上李英的死亡視線無數次從她身上飄過,想讓她無視都不行。
“教官,我又犯什麼錯了嗎”
李英搖搖頭,笑得神祕,一臉我知道,但我什麼都不說的表情,“沒什麼。”
“”佟文靜無語了。
等回到訓練場時,女兵們剛剛結束訓練,正趕上喫飯的時間。
食堂。
王佳瑜端正着身子,目不斜視地咀嚼着食物,悄聲問道“剛剛你去哪裏了”
“沒什麼,喫飯吧。”不想多事,佟文靜搖搖頭沒有解釋。
梅麗麗拿手肘親暱地懟了懟王佳瑜,眼神挑釁地望着佟文靜,朝着她嘁笑了一聲。
王佳瑜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本來就不堅定的立場立馬偏向了梅麗麗,沒拒絕她的示好,小聲地交談起來。
這段晚飯喫的沉悶。
佟文靜明顯感覺到在她不在這段時間裏,文藝兵裏達成了什麼共識,她被排斥在外了。
晚上,舉辦了一場披着新兵歡迎大會的外衣,實爲批判大會的活動。
偌大的訓練場裏站滿了新兵,羅團長帶着一衆教官,氣定神閒端坐着。
恆孟卿雖然反感這種無意義的活動,但還是出席了。
藉着極好的視野,他一眼便發現了佟文靜的位置。
她個子高,站在邊角處,十分沉靜,英姿颯爽的樣子,一點都不像他認識的那個人。
“恆大哥,你在看什麼”王琴順着他的視線瞧去,看到一片女兵,心裏頓時便不痛快起來,口直心快說道,“你要看,就看我好了。”
“王班長”恆孟卿不滿地收回視線,警告道。
王愛琴撅了撅嘴,悶悶不滿地踢了踢腳,有被他冷淡的態度傷到,心裏越發後悔這趟新兵營之行。
羅團長留意到兩人的糾紛,滿意地點了點頭,王團長的女兒哪有她女兒出色。
新兵歡迎大會例行發言後,便偏題了。
那位來新兵營途中逃兵役的男兵成了主角,被做爲典型批判,全場都飄蕩着批判他的聲音。
羣情激奮,新兵們都恨不得跳起來看看這位令他們出盡洋相的新兵。
逃兵垂頭喪氣站在那裏,身後站着低三下四道歉的父母,當着新兵的面被剔除了軍籍。
那一幕給新兵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後依然不能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