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32节 作者:未知 五具尸体的运送工作,整整进行了三個多小时,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全部完成。 在中尉和几名消防队员摘下面罩以后,我們发现他们早已被汗水浸透。 “那這裡就交给你们了,五名受害人已经全都死亡了。”中尉遗憾地說道。 我点了点头。 在运送尸体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五名死者的尸僵已经全部产生了,由此判断,他们已经死亡十二小时左右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此时已经等候在山顶,并开始着手把尸体抬到山脚下的停车场。 “你们還要验尸嗎?”一名村民怯怯地问。他是村主任,代表村民来和我們谈话。 “所有非正常死亡,都是要经過尸表检验的。”我說。 “可是,他们几個人,都是我們眼睁睁看着掉下去的。”村主任說,“還是不要验尸了吧,我怕他们家人受不了。” 山裡人還是比较保守的,尸体解剖這种事情,想都不敢想。 “那可不行。”我坚决地說,“我們必须要按照程序来办事。這样吧,既然案情比较明朗,我們只做尸表检验,看一看尸体是不是存在窒息征象。最多,哦,我是說最多就抽一管心血。” 村主任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說:“那好吧,麻烦你们了。” 3 重新回到停车场,我对韩亮說:“把轮胎检查好,這山路,最怕爆胎。” 韩亮扑哧一笑,显然他知道我這样說的用意,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在一年前,我們一起去绵山市(绵山市的案子,见“法医秦明”系列第四季《清道夫》中“深山屠戳”一案)出勘一起命案现场,走的也是山路。在勘查完现场返回县城的时候,车胎突然爆了,若不是当时的驾驶员技术超群,怕是我們都要葬身山崖。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不仅如此,因为爆胎,他们都嘲笑我的体重。在换上备胎以后,为了表示抗议,我第一個跳上了车,结果备胎又爆了。驾驶员驾驶着备胎沒完全爆裂的车,提心吊胆、慢慢地开回到县城不說,這件事情更是让他们嘲笑了我一年。 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拍了一下韩亮的脑袋,說:“笑什么笑,正经点儿,检查车胎。” 這一夜,不仅仅是彻夜未眠,更是体能透支。任凭车辆有多颠簸、道路有多曲折,我們上车之后立即沉沉睡去,蒙眬中听见韩亮在叫:“喂,别睡啊,你们睡了我怎么办?喂,陪我說說话啊,我也困!” 好在韩亮并沒有被困神击倒,他安全地把我們带离了群山的怀抱。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杨大队停下车,敲了敲我們的车窗玻璃,說,“既然你们都来了,虽然死因都已经很明确了,但還是帮我們一起把案件办妥当吧。” 我知道杨大队“把案件办妥当”的意思,就是帮助他们完成五具尸体的尸表检验。我知道不是杨大队对自己人的技术能力沒信心,而是他们太累了。這时候多出我和大宝這两個“壮劳力”,那可要轻松不少。 “哦。”刚刚醒来,嗓子有些沙哑,我直了直身子,看了看手表,說,“那是必须的。一来,在村主任面前是我坚持要按程序检验的尸表。我不在尸检现场如何向老百姓解释?二来,我們算是睡了三個小时,韩亮则是一直在和自己做斗争,他太困了,不能再继续往省城开了。他休息的時間,正好就是我們尸检的時間。” 韩亮使劲点了点头,說:“给我的眼皮支上牙签,都能把牙签给夹断了。” “那我們找個房间给韩亮休息,你们坐我的车去殡仪馆。”杨大队說,“尸检完事儿,再回去。” 殡仪馆的运尸车行驶比较缓慢,我們又在杨大队的车上沉沉地睡了一觉。上午10点,五具尸体全部拉到了。 按照群体性死亡事件的尸检要求,我們花了十分钟的時間做好了识别标尺。所谓识别标尺,就是在拍照用的比例尺上贴上一张纸條,纸條上分别写上死者的姓名以及案发的時間。 刑事摄影中,不仅要对尸体的全貌照相,也要对各個部位进行细目拍照。拍细目的时候,就是人体的某個部位、某個细节。单单是一個死者的时候,随便怎么拍都沒有关系。但如果是多個死者,通過一张简单的部位或细节照片,就不可能辨认出它属于哪個死者的。一旦照片混淆,证据体系也就完全混淆了。所以在群体性死亡事件中,必须明确每一张细目照片是属于哪名死者的。在照片必须的比例尺上粘贴死者姓名,则是最好的办法。 “按照跌落山崖的反序,我們尸检的顺序以及尸体编号分别是:一号尸体房玄门,二号尸体房塔北,三号尸体房塔南,四号尸体房三门,五号尸体——一切因之而起的房塔先。”我依次說道。 林涛按照我說的,在五本尸体检验记录本上进行编号和书写,而大宝则根据尸检见证人村主任的辨认,把五個贴有姓名的比例尺放到相应的尸体上。 “我們分组进行,我和大宝一组,林海法医带一组。”我一边穿解剖服一边說,“尸表检验比较简单,关键是对每名死者的衣着进行拍照、检查,然后检查尸体关键部位有沒有损伤,最后观察窒息征象。” “二氧化碳中毒的根源,還是呼吸中枢麻痹,导致窒息死亡。”大宝說,“所以尸体应该有心血不凝、口唇青紫、指甲发绀、尸斑浓重的征象。” “心血是用注射器抽取嗎?”林海问道。 我点点头,說:“和常规毒物检验摄取心血的办法一样,第四、五肋骨间隙入针,如果能顺利抽出,则是心血不凝的表现。如果有凝血块,针头很快就会被堵住。” “還要脱衣服?還要扎针?”村主任有些不满。 “为了逝者的尊严,为了万无一失。”我盯着村主任說。 村主任点头认可。 尸表检验按部就班。因为只是简单的尸表检验,工作进行得很快。大约中午11点半的时候,我們两组分别检验了两具尸体。 這四具尸体,除了面部和手部有一些细小的擦伤,沒有其他任何损伤。而這些细小的擦伤,很容易理解,就是在滚落山坡的时候,被灌木划伤的。因为此时已经入冬,天气渐冷,加之山裡气温更低,所以村民们都已经穿上了小棉袄,有了较厚的衣服保护,擦伤也就仅限于手部、面部等暴露部位。四名死者的尸僵都已经形成并到了最硬的程度,死亡時間和村民们反映的時間也是吻合的。另外,四名死者的窒息征象都非常明显。从這四具尸体的表象来看,完全符合村民叙述的死亡過程,沒有任何疑点。 這也是我們之前就预料到的,只是按照程序把必要的工作完成罢了。 此时,杨大队已经看出了我和大宝的疲惫,让我們脱去解剖服,到一旁的更衣室休息。最后一具尸体——房塔先的尸体,交给林海一组继续进行。 我們還沒有在更衣室裡坐下,就听见解剖间裡一阵惊呼。我和大宝慌忙跑過去看。 “怎么了?”我问。 “奇怪了!死者的内衣上有血!”林海說。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到死者白色的衬衫上有殷红的血迹。 我和大宝赶紧重新穿上解剖服,帮忙收拾死者的衣服。 “死者的右侧季肋部(季肋部,就是腹腔的上部)下方有個圆形的小孔!”林海說。 “啊!死者的左侧肩膀后方有一個圆形的小孔!”林海的助手也有了发现。 “枪弹伤!”大宝惊叫道,“难道這裡還隐藏着一個案件?” 村主任在一旁插话:“怎么可能!打猎,也有可能误伤自己啊!”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說:“我真是笨,這么重要的問題都忽略了!” “什么問題?”林涛问。 我說:“可能是太困的原因吧。你记得嗎,我們到现场的时候,杨大队就介绍了案情。村民是怎么知道房塔先掉落在现场那個山坡下的?” “先在山顶看到了他的枪,然后看到了山坡下有他的腿。”大宝說。 “就是啊。”我說,“一個猎人,怎么可能让枪离开自己?然后自己不带枪,贸然下山坡?不可能啊。” “是啊,你說得有道理。”林涛說,“在看尸体之前,我們就该想到,房塔先为什么会跌落山崖,還沒有带枪。他跌落的理由自然和其他四個人不一样。” “是啊,我們忽视了這一点。”大宝說,“房塔先是在中枪后,跌落山崖的。” “可是,为什么现场沒有血啊?”林涛說。 “因为冬天穿的衣服太多了,加上枪的威力又不大,口径也不大。”我說,“在衣服上和皮肤上钻出来的小孔,很快被外层衣服和皮下组织堵上了,所以血液流不出来。” “可是,尸体的窒息征象很明显啊。”大宝拿起死者的十指,說,“按理說,内脏被击穿破裂、失血死亡,都不该有這么明显的尸斑和這么明显的窒息征象。” “那是因为他被击伤后,滚落山崖,在失血死亡之前,就已经窒息死亡了。”我微微一笑,說。 “分析得有道理。”村主任捋了捋长胡子,說,“那就這样吧,麻烦政府了。” “這样可不行。”我說,“我們要解剖尸体。” “我說了這不可能是命案!”村主任跳了起来,“他打猎误伤了自己,跌落山崖,還连累這么多青壮年的村民跟着死!這事儿已经够大了!你们不能再解剖尸体!谁敢解剖我就去上访!” “上访也要有理由,老同志。”杨大队前来调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了,在死因不明的情况下,公安机关有权决定解剖。” 村主任仍在解剖室外跳脚,坚决反对解剖。杨大队皱了皱眉头,朝身边的刑警使了使眼色。两名刑警把村主任拉进了警车。 “先办手续吧。”我說,“通知死者家属到场,如果死者家属拒绝到场,在笔录中注明,然后我們照常解剖。” “可是,村主任說得不错,看起来這個案子并沒有什么疑点。”林涛說。 我說:“不管有沒有疑点,出现了可以致命的损伤,我們就必须要搞清楚原因。死者身上的损伤是不是枪弹创,两個洞眼哪個是入口哪個是出口,死者处于什么姿势,子弹如何打入,這些問題都是需要解决的。” “又是猎户,又是圆孔损伤,肯定是枪弹创啊。”大宝說。 “可不要先入为主。”我說,“记得我們之前的一個案子嗎?若是简单地相信调查情况,认定是枪伤,那可就误导了侦查了。” “不過說来也奇怪,一般枪弹创的出入口都是有区别的。這具尸体上看到的就是完全相同的两個圆洞,說不定還真是无刃刺器损伤。”大宝說。 “這我也不认可。”我說,“无刃刺器一般是很难贯穿整個人体的。我奇怪的是,猎户用的,不都是霰弹枪嗎?” 枪支分为霰弹枪和膛线枪,霰弹枪发射区域大,但射程近,一般被用于狩猎。膛线枪则是我們平时知道的制式枪支,射程远、精度高。 “我們這‘湖东造’,還真就不仅限于霰弹枪。”杨大队說,“在我們收缴的枪支中,很多都是膛线枪。因为是手工制作,所以沒有军工厂生产的膛线枪精致。‘湖东造’的膛线枪,威力不太大,但好歹是膛线枪。” “死者带着的?”我问。 杨大队說:“他带的就是一把四十厘米长的膛线枪。” “哦,那一切就好解释了。”我說。 說话间,一名民警驾驶着警车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解剖室门口,如果不是及时刹住,我還以为他要开上解剖台呢。 “手续办好了。”民警說,“家属杜鹃,同意解剖。” 這個结果倒是出乎意料,我們暗暗地称赞杜鹃的大义。 尸体解剖立即进行。因为已经完成了尸表检验工作,我們就直奔主题了。打开死者的胸腹腔后,我們沿着两個圆孔之间的创道进行了细目解剖。看起来,子弹是从肩膀后侧进入,打碎了肩胛骨的上端,然后击破心包,掠過心脏,穿過膈肌,打碎了肝脏,在右侧季肋部出了身体。 “力量如此之大,肯定是枪弹创了。”大宝下了结论。 “不仅如此。”我說,“损伤部位生活反应明显。损伤不仅限于创道,周围的组织也有挫碎,這是弹后空腔效应导致的,也可以完全印证這就是一個枪弹创。” “体内出血少,肝脏虽破但是不会马上致命,心脏沒有破裂,說明他是受重伤后,跌落山崖,然后和其他人一样,二氧化碳中毒死亡。” “死因明确了,死亡時間呢?”大宝一边說,一边打开了死者的胃。胃内的稀饭和咸菜還都成形,大宝說:“初步消化,十二指肠内還沒有食物进入,结合胃內容物形态,符合他早晨的早饭成分,所以他应该是上午9点之前就死亡了。” 我点点头,說:“這是什么?” 顺着我的止血钳看去,死者左侧季肋部后面的胸廓上有一片出血区。 “這是左侧季肋部,子弹穿出是在右侧季肋部,這显然不是枪弹所致。”大宝說完,用手术刀对出血的位置进行了分离。 分离完毕,我把手伸进尸体的腹腔探查,說:“是第十二肋骨骨折。” “哦,這個可以理解,滚落山崖的时候形成的。”大宝說。 我皱皱眉头,沒有說话。 “现在問題来了。”大宝說,“這两個创口,到底哪個是射入口,哪個是射出口?” “是啊,這确实是個問題。”我說,“衣服上也看不出火药痕迹,形态也完全一致。” 在膛线枪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分辨中,還是有很多依据的。比如子弹射入时是高速旋转的,容易导致射入口皮肤缺损,容易导致射入口皮肤焦灼。而射出口则大多呈现星芒状挫裂创,沒有皮肤缺有焦灼。 可是,眼前的這具尸体,身体上的两处创口,形态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从我們的经验看,我們這裡自制的膛线枪,因为威力不大、弹头旋转不够强烈,所以经常会导致类似单刃刺器一样的枪弹创。”杨大队凑過来說,“几乎是不可能从皮肤创口上判断哪個是射入口、哪個是射出口的。” “既然不能从尸体上直接看出来,不如就直接从弹道上判断好了。”林涛說,“我們痕迹检验研究的就是手、足、工、枪、特五种痕迹,枪弹算是其一。” “那你分析一個我看看。”大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