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31节 作者:未知 “下面。”杨大队指了指山坡下方。 山坡還是比较陡峭的,至少想凭一己之力攀登上来比较难。即便是照射能力很强的勘查灯,往山坡下方照射下去,光线也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沒了。 “那還等什么?下去啊!”我說,“把绳子给我。” 消防队员茫然地看着我。 “可沒你想的那么简单。”辖区派出所的鲍所长說,“我們一個民警差点儿因此丧命。” “快說說是什么情况。”我有些不解。 杨大队說:“目前的调查情况是這样的。本村的村民几乎都是靠山吃山的,以前都是猎户,后来枪支管理加强以后,大部分村民就靠着种茶为生。但也有部分村民掌握造枪的技巧,所以也私自造了一些枪,因为做工精美,還有私自贩卖枪支的情况。周边地区都知道,抗战时期的‘汉阳造’,和平时期的‘湖东造’,那都是有了名的自制枪支。我們每年都会破获一些自制、贩卖枪支的 案件。” 我见杨大队要跑题,急忙把话锋扭转過来:“和枪有什么关系?” “哦,我的意思就是說,這裡的村民還经常用自制的枪支上山打猎。”杨大队說,“最先失踪的村民叫房塔先,50岁了,打猎达人,也因为自制枪支被我們拘留過。但是可能打猎上瘾吧,他還是经常打猎。据說,他今早7点就离家了,去打猎。” “一個人嗎?”我问。 “那就谁也不知道了。”杨大队說,“他一般都是在中午时分就回来,干粮都沒带。到中午的时候,他老婆杜鹃见他還沒有回来,就打他的手机。” “這山裡有信号?”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很意外,信号居然是满格。 杨大队点点头,說:“结果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所以杜鹃很担忧,约上几户亲戚邻居就进山裡找。大约在下午4点的时候,就在這山顶上,找到了房塔先的枪。然后顺着山坡往下看,就看到仿佛有一個人的腿。” “看来是失足落入山谷摔死了?”大宝问。 杨大队說:“村民们开始也是這样认为的。因为山坡比较陡,杜鹃是根本不可能下得去的,所以是她的儿子房三门先下了坡子。在下到一半的时候,房三门突然脚一滑,也滚落了山谷。当时山顶的村民就一個劲儿地喊,可是房三门在滚落停止后,就再沒动弹過一下。” “死了?”我惊愕地问道。 “不知道。”杨大队摇摇头,說,“情急之下,房塔先的两個弟弟,房塔南和房塔北相互搀扶往下爬,似乎也是在房三门跌落的地方突然失足,然后跌落,跌落后也沒有再动弹。” “這就奇怪了。”我說,“毕竟不是自由落体,這种坡度滚落,也不至于立即丧生啊。就算是被硬物磕伤了脑袋,瞬间丧失意识,也会很快恢复啊。而且,也不至于那么巧,都在一個地方失足,都被撞到了脑袋啊。” “邪门就邪门在這裡。”杨大队說,“当山顶的村民不知所措的时候,来了一個强壮的小伙子,叫房玄门,是房塔先、房塔南和房塔北的堂侄子。這個小伙子天天都在山裡打山货,那身体可是非常的棒,攀岩什么的都不在话下,這种小土坡更是不算啥了。他也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找房塔先的,此时正好走到了這個山顶。听說自己的几個堂叔伯和自小交好的堂弟一起掉下去了,顿时就急了,顺着山坡就往下爬。” “结果也是在同一地方失足,然后直接丧失意识?”大宝說。 杨大队点了点头,說:“這一来,就等于掉下去了五個人。村民们一时就炸开了锅,說這就是传說中的食人山谷。” 說完,林涛往我身后挪了挪。 “传說?”我问。 “八百年前的传說了。”杨大队說,“我从小就听着這個传說长大。說是有一個山谷,可以吃人什么的。但从来也沒听說過谁被吃掉。” “现在不是吃人了嗎?”大宝說。 “也就是說,现在還沒有人能下去探一探是什么情况?”我问。 “我們的派出所民警到达现场后,也采取了措施。”鲍所长說,“当时一個年轻民警,也是山裡长大的,就急吼吼地准备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好在跟着一起去的副所长比较有经验,等消防队员来了以后,就让他和一個消防队员腰间拴了绳子,一前一后往下爬。民警是先下去的,在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滑落了。而在上方的消防队员则好得很,很快就拉住绳子把民警拉了上来。” 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拉上来以后,這個民警就翻着白眼,消防队员给他做了心外按压,他很快就。恢复了意识。”鲍所长接着說,“我們问他怎么回事,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跌落,为什么会突然丧失意识。” “這……這山谷真的会吃人?”林涛颤抖着說。他听完這骇人听闻的故事,对食人山谷這回事,深信不疑。 “别那么迷信。”我笑着說,“哪裡会有什么吃人的山谷。据我分析,很有可能是山坡下方积聚了些有毒的气体,這些气体因为比空气重,所以沉积在下方。你们咨询過附近的医生或者村民,会有什么有毒气体的可能嗎?” “问了,沒人知道。”杨大队說,“我們也考虑了這個問題,消防队正在调氧气罐和防毒面具。” “沒关系。”我一边說,一边蹲下来,打开勘查箱,从勘查箱裡拿出一個像猪嘴一样的东西,說,“這是我們最近新买的防毒面具。口鼻周围都可以完全封闭,只从下方的通气孔裡进出气,而通气孔上方都是一些高分子吸附材料,可以完全吸附大部分有毒气体,戴上這個,就安全了。现在,谁下去?” “反正你不能下去。”大宝說,“一来,你是我們勘查组组长,不能冒险。二来,你那体重,啧啧,上次你下崖,我們都拽不动你。” “去你的。”我拍了一下大宝的脑袋,转眼看向林涛。 “我不去。”林涛抱着肩膀不假思索地說。 “我去吧。”大宝从我手上拿過防毒面具,戴好,做了测试,然后竖起两個手指。 消防队员在大宝腰间系了长绳,把大宝一点点地往山坡下放。 所有的民警都用勘查灯为大宝照明。十几盏强光灯把大宝爬行的路线照得雪亮。 在我那不祥的预感到来的同时,我們手中的绳子突然一沉,大宝仿佛悬在了半空。 “快!快拉!”我一边疯狂地拉绳子,一边歇斯底裡地大叫。 大宝平时的样子,躺在病榻上的宝嫂,這一幕一幕飞快地在我的脑海裡闪现。我清楚地知道,我們不能沒有大宝,勘查组不能沒有大宝,宝嫂不能沒有大宝,大宝绝对不能出事。 很快,大宝被拉上了山顶。我迅速摘除了他的面具,见他牙关紧咬,仿佛沒有了呼吸。我浑身颤抖着伏在他的胸膛听了听,心跳依旧。 我赶紧对他进行胸外按压,喊道:“我错了!我不该贸然让你下去!快醒過来!” 话音未落,大宝醒了過来:“怎么了這是?突然就断了片儿,和喝醉了一样。”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无力。 林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說:“沒事吧。” “沒事。”大宝坐起身来,拿過身边的防毒面具,說,“真是邪了门了!显然不是有毒气体在作祟,那会是什么?” “真的是会吃人的山谷嗎?”林涛复述了一遍。 我因为受惊過度,都无法站起,更别提反驳林涛了。再說了,现在的我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和依据来反驳林涛。我似乎对這個传說,也有了一丝相信。 “有望远镜嗎?”身边的韩亮突然发声。 “哦,有的,還是红外的。”一名消防队员在背包中翻出了一個漂亮的望远镜。 韩亮接過望远镜,朝四周看去。 良久,韩亮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我终于可以勉强站起。 “這裡,应该就是二氧化碳湖了。”韩亮慢慢地說道。 “二氧化碳湖?”林涛显然闻所未闻。 “对,就是二氧化碳沉积在一個封闭而低下的空间,形成了一片看不见的湖泊。”韩亮說,“二氧化碳比氧气重,一般都会位于低下的位置。但由于空气的流通,也不至于集中沉积在某一位置。现场的环境,我刚才用望远镜观察了,四面环山,還都是小山丘。這样的地形,加之晴朗過久,沒有空气流通,就会在山丘围起的中央山洼裡,形成一片高浓度的二氧化碳湖,就像湖水一样,只是看不到罢了。” “真不愧是活百度啊。”我叹道,“每次人下到一個位置,就会立即失去意识,就像是落水了一样,那個位置,就是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 “二氧化碳能致命?”林涛說。 “当然可以!”我說,“二氧化碳潴留,就是导致窒息的原因啊。” 虽然我沒有听說過二氧化碳湖的說法,但是我知道高浓度的二氧化碳也是很危险的。 “可是……可是,”林涛努力地组织语盲,“我們就是憋气不呼吸,也能支撑两分钟吧!为什么人一进入那個什么二氧化碳湖,就会立即失去意识?” 我說:“你說的那只是暂时缺氧,而体内二氧化碳浓度并不会增高。二氧化碳不能算有毒气体,但是确实可以致命,也有二氧化碳中毒的說法。在正常情况下,人体呼出的气体中二氧化碳含量只有4.2%,血液二氧化碳的分压高于肺泡中二氧化碳的分压,因此,血液中的二氧化碳能弥散于肺泡。但是,如果环境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则肺泡内的二氧化碳浓度也增加,ph值发生变化,由此刺激呼吸中枢,最终导致呼吸中枢麻痹,使机体发生缺氧窒息。低浓度二氧化碳对呼吸中枢有兴奋作用,高浓度二氧化碳对中枢神经系统有麻醉作用,常伴有空气中氧含量降低所致缺氧血症,同时還能抑制呼吸,导致一系列中枢神经症状。" “二氧化碳也会這么危险?”林涛仍是怀疑。 “危险的,是高浓度的二氧化碳。”我說,“突然进入高浓度二氧化碳环境中,大多数人可在几秒钟内,因呼吸中枢麻痹,突然倒地死亡。部分人可先感到头晕、心悸,迅速出现谵妄(谵妄,由高热、中毒以及其他疾患引起意识模糊、短時間内精神错乱的症状,如說胡话、不认识熟人等)、惊厥、昏迷。如不及时脱离现场、抢救,容易发生危险;如迅速脱离险境,病人可立刻清醒。若拖延一段時間,病情继续加重,会出现昏迷、发绀、呕吐、咳白色或血性泡沫痰、大小便失禁、抽搐、四肢强直。查体可发现角膜反射和压眶反射消失、双侧病理征阳性等。教科书上是這样写的。” “也就是說,我和那個民警沒在几秒钟之内死亡,全靠运气?”大宝自嘲地笑笑。 “也不是這样,你们一失重,我們就立即让你们脱离了高浓度二氧化碳的环境了,這一般是不会有事的。”我說,“不過你刚才确实身处险境,這全怪我。我完全沒有想到二氧化碳湖這一情况,以为你带了能够防毒的面具,就沒关系了。其实這种防毒的面具是不可能吸附二氧化碳并产生氧气的。” “這個不怪你,若不是大宝身处险境,若不是你之前怀疑是有害气体作祟,我也想不到二氧化碳湖這回事。”韩亮安慰我道,“二氧化碳湖本来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情况,是在特殊的环境下形成的。要在空气流通不畅、山洼封闭、无风阴雨等條件同时具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形成這种‘吃人’的二氧化碳湖。” “我明白了。”我說,“這裡光照不足,植物消耗氧气,产生二氧化碳,四周又都是陡坡,空气无法流通,慢慢地就会在山坡下部聚积高浓度的二氧化碳了。其实二氧化碳中毒的事件,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曾经遇到過。我实习的时候,遇见過最险的两次事故。第一次,是我的带教老师在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现场洗衣机上有個假发,以为凶手是光头,把假发丢在了现场,就准备去提取。沒想到走到旁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假发,而是躲在洗衣机和墙壁夹缝中的凶手。凶手拿着刀站了起来,看我們都穿着警服,他說‘我投降,我投降’。我现在想来還心有余悸,如果凶手已成亡命之徒,手无寸铁的现场勘查人员都有可能遭殃。第二次,就是二氧化碳中毒事件。我的带教老师在勘查一個位于下水道的现场时,在沿着下水道下去的過程中,突然失去意识,好在周围有很多人,大家憋着气把他拉了上来,抢救一番才缓過神来。” “你以前也遇到過二氧化碳中毒的事件?”韩亮问。 我点点头,說:“那次令我印象深刻。但我一直以为,能够积聚高浓度的二氧化碳的,肯定是像下水道這种密不透风的地方,完全沒有想到這种开阔的旷野,也会出现二氧化碳湖。” “那现在怎么办?”大宝问。 我說:“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消防队把氧气面罩带来。” “那下面的五個人,是不是已经沒救了?”一個村民哭丧着脸问道。 我叹了口气,說:“节哀吧。他们在那种高浓度二氧化碳环境裡,是熬不過一分钟的。” 說话间,三四名消防队员驮着几副沉重的带氧气罐的防毒面具爬到了山顶。 领头的一個中尉說:“消防车开不上来,只能靠人工,所以慢了点儿。” 杨大队点点头,說:“辛苦你们了,现在我們派几個人下去吧。” “我去。”大宝說。 “别!”我立即制止了他,說,“你還虚弱,還是我下吧。” “都别拉了。”中尉指了指身后的几名消防战士,說,“這种事情,我們比你们有经验,我們几個下去就可以了。” 說完,他们就开始往身上挂氧气瓶。 我感激地点点头。消防部队,這是一支伟大的部队,火灾、爆炸、地震、泥石流……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要逆向前进。作为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队伍,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在保护着人民。 消防战士们穿戴完毕后,我要求他们务必反复检查密封装置和氧气供输装置。在确定沒有問題后,四名消防队员腰拴保险绳、身背氧气瓶开始朝這個“吃人”的山谷进发。 我們其他人更是加大力度为他们照明。 怀着忐忑的心情,终于看到几名消防战士平安下到了大宝失足的位置,仍然沒有什么問題。 “看来韩亮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我高兴地說道,心裡琢磨着怎么取证并保存证据。 “下面的同志,你们可以找到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嗎?”我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让林涛举起摄像机准备拍摄。 中尉很聪明,简单思考以后,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向上攀登。 攀登到大宝失足的位置附近后,中尉一手抓住绳子,一手从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机,点着了。 中尉举着打火机往下爬行,不一会儿,打火机熄灭了。中尉重新往上爬了一截,再次点燃打火机,然后俯身把打火机往下放,很快打火机又熄灭了。 中尉在打火机熄灭的地方插了一块反光板,反光板在山顶诸多勘查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中尉指了指反光板,做了個手势。 我知道中尉找到了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林涛也完成了摄像。证据确凿! 找到湖面后,中尉继续下行,很快就到达几具尸体所在的位置。說起胆子大,消防队员也算得上。在亡人灾害现场,消防队员经常会发现尸体并需要抬出尸体。所以在法医和刑警之后,消防员也是一個不怕尸体的警种。 几名消防队员身上已经挂着沉重的氧气瓶,此时,還要在這种陡坡上运送更加沉重的尸体,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中尉知会队员们在尸体上先捆上绳索,然后用简易担架衬垫,与山顶上的人们合力把尸体一点儿一点儿往上运。 在尸体高過了反光板之后,山顶上的几名消防队员又往山下运动,在二氧化碳湖面以上进行接应。我們见状,也不闲着,戴上手套,帮助消防队员一起把尸体一具一具拉上了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