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媼嫗之村(中下)
米蘭達的情緒終於緩和下來,她透着凌亂遮蓋的碎髮,看到少女細膩的雙眸,手間溫撫過自己的腦袋,慷概地給予關懷。
她鬆開脆萎的指節,不再狠抓着蕾西的手臂,放棄以抗拒相對。
血痕在慢慢癒合,米蘭達歪着腦袋,好奇地看着她的纖臂。這猶如魔法般的變化,提起了她的求知慾,她伸出枯木般的手指,戳了戳蕾西的肌膚,又快速縮回。
“怪物?你是怪物?”米蘭達側頭問着,“怪物爲什麼長着人的摸樣?”
“噓……”蕾西微微點頭,繼而說着,“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否則壞人會找你的麻煩,把你帶去可怕的地方。明白了嗎?”
她有意無意地嚇唬米蘭達,和血造族搭上關係,絕非好事。
米蘭達點頭答應,此刻她竟有着些使命感,“壞人……壞人會打我,也會打伊爾瑪她們……我不要壞人,他們都應該去死!”
她揮舞着臂杆,身體激憤地扭動,似是要表達與她口中壞人搏鬥的意志。滿是補丁的布衣露出皸裂的皮膚,雖在灰黃的膚色下不顯眼,卻仍能看到那些深淺不一的疤痕,尤其在臂彎處甚多。
切口密密麻麻不算寬,應是鋒利的小刀所爲。
蕾西微怔,觸目驚心的疤痕像荊棘般,纏繞在老人的臂間,她不忍心去數看。
比起怪物,壞人這個字眼,更能引起米蘭達恐慌的情緒。
“在潭邊的時候,爲什麼要攻擊我?”蕾西輕捋過她的頭髮,儘可能用暄和的語氣問着。她想知道這些不正常的原由,以及圍繞村子的異樣感。
“你和壞人的妻子一樣……”米蘭達瞪着雙眼,直視着她說着,“你們都有捲起來的黑髮……”
她顫顫的瞳孔中似是重現了災難,瘋病環繞着她的大腦,精神再次開始錯亂。
蕾西不再往下探究,老人的狀態已瀕臨在奔潰邊緣。她環住米蘭達,讓老人在溫暖的懷抱裏淡去不好的回憶。
屋內靜謐,浴桶沿邊的水珠劃落,牆角的螞蟻排列整齊,協作搬運着它們的食糧。
天空徹底蓋上夜幕後,與世隔絕的村落中央,篝火燃起。
伊爾瑪進來的時候,帶入陣陣女人們的嬉戲喧鬧聲。
外面很熱鬧。如她們所說,爲了歡迎新人,要辦一場奢侈的晚宴。
“晚餐的時間到了。”伊爾瑪對屋內喊道,“她們可不會幹等着開飯,快點吧。”
有人喊着米蘭達的名字,尋找這個只會添麻煩的老小孩兒。
蕾西踏出木屋的時候,看到村落的老婦人們圍圈談笑而坐。
沒有了陽光,她們更像人們口中相傳的,枯骨生肉的魔物或妖怪。
火堆上架烤着半隻呲着油香味的野豬,邊上的大鍋裏冒着熱氣,土豆蔬菜等能往裏仍的食材,快要堆積溢出鍋子,咕嘟咕嘟地燉煮。
製作簡易的皮鼓在枯手下悅動,充實豐滿的鼓聲下,幾個老人翩翩起舞。
亞修見到梳理整潔的蕾西,遞過一碗熱乎的濃湯,“小姐,先墊墊肚子,這是她們之前就煮好的餐食,味道還不錯。”
她順勢在他身邊坐下,接過木碗,感嘆道,“亞修,島嶼真的好大,竟有着這麼一羣特殊的人,隱居在中部的林間。”
“是啊,真是不可思議。”
“等我們都老去,應也要用這樣的心境,來對待這個世界吧。”她撐着臉,談着未來。
亞修凝眸,烏眸深邃,望着身邊的她。晃動的火光綻開在她側顏,濃密的睫毛下似有笑意。
他竟有着想要擁抱她的衝動。
真是不像話,在衆目睽睽下。他這麼想着,又將視線挪去篝火的中央。
“在鄉野中蓋一個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打獵和做飯交給我,小姐和梵爾就負責……”他說到一半,停頓下來。打開的話題像是潘多拉魔盒,充滿着誘惑和不詳。
她的心一緊,繼而調侃道,“梵爾偷懶了那麼久,粗活兒就交給他啦。”
“那一定要懲罰他去砍柴。”他接着話,陪她一起造夢,“我可不會心慈手軟。”
“以他的性格,應該馬上就會欣然接受吧,這樣的安排。”她輕笑出聲,“我可以種一些野菜,還有洗衣打掃這些小事,姑且還是能學會的。”
“小姐還是養養花,做一些你喜歡的事情,剩下的,不用操心。”
“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亞修眼神飄向別處,在沉默中給予肯定的答案,又繼續說道,“烘烤嬤餅能發生爆炸,小姐,你的技能已經到令我歎爲觀止的地步了。”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在說什麼陳年糗事?!伸手在他胳膊上擰去,“和我在這翻舊賬呢!”
“疼疼疼……小姐我錯了!”打鬧中,他笑着抓住他的手腕,對上她的眼神。古銅色的肌膚下,刻畫般的五官線條俊逸,緊抿的薄脣開始嗡動說着。
“我的意思是說,小姐,你可以盡情使用我,哪怕態度和方式粗暴些也沒關係。”
他的話有歧義,逾越的低語想要表達,可詞不達意。
她望着他,心臟有些難受,只因以上的對話,都是難以實現的奢侈之物。在自欺欺人的泡沫中,妄想抓住任何一個去實現平凡的生活。
“我……”她臉上苦澀,問着,“亞修,在那之後呢?”
“這是我自願的,請不要多慮。”
他擡起她纖柔的手,在她的指間落下一吻,輕輕地,點水般的溫柔。
她微怔,眼中緩緩輕慢的動作,傳遞過來的,卻是無法輕視的情感。
亞修從未考慮過她所提的問題,在她油盡燈枯之後,他應該如何。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想着,陪她一起,結束掉算了。
這樣可怕的想法,要是說出來,她大概會把自己謾罵一頓。梵爾真是個狡黠之人,不知他有沒有預料到,身爲騎士的自己,對她的感情,已陷入無可自拔的境地。
真想看看梵爾知道後的表情,是否後悔當時決絕的離開。
想到這裏,亞修更加期待和他的下次見面,若還有機會的話。
亞修和蕾西,坐在粗陋的石塊上,思緒各異。
麥基和小黑被幾個老人圍繞,被逗的吊梢眼少年臉上有着紅潤和尷尬。他吵着讓她們滾得遠一些,又切好烤得焦香的豬肉,分到她們碗中。
回神間,米蘭達可怖的面孔出現在面前,讓蕾西和亞修兩人心中一驚。不管多次看到米蘭達,都會覺得駭人,和僵死的乾屍沒有太大區別。
她深凹的雙目閃着微光,手中懷抱着一個豎琴,蹲在面前,愣愣地看着蕾西。
伊爾瑪咳嗽了一聲,“米蘭達,告知了你好多遍,這裏除了你,沒有人會彈奏它。你也要快點將忘記的曲子想起來啊。”
“她……她……”米蘭達回頭看着伊爾瑪,又將期待的眼神投放在蕾西身上。
“你想讓我試試?”蕾西指着自己,問道。
米蘭達一個勁地點頭,用力間彷彿要將乾枯的頸脖折斷。
蕾西接過豎琴,這是一把古舊的七絃里拉琴,粗糙的木身下,只有那幾根緊拉的弦還算精細。王庭中所學習過的,比這個弦數更多,且都爲精雕細琢的弓狀豎琴。
這似乎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樂器。
蕾西無奈,騎虎難下的局面讓她只能嘗試一下。她伸出的指尖,撥弄掠過弦間,回憶起在王庭的樂曲,汩汩清澄的音色從琴聲迴盪出。斷斷續續,生澀地譜寫出朝露般的奏曲。
她微閉着眼,輕輕俯面。篝火不及之處,懷柔而清雅,猶如畫卷中享有極靜安樂的天神。讓世人忘憂,使山巒河流經停,能馴服兇頑的猛獸。
那與鼓聲相悖的抒情,時而溫存時而神祕,將森間的村落展現得淋漓盡致,餘韻悠長。
米蘭達的雙眸閃爍,去掉往常的膽怯和激憤,她死灰的腦中閃過曾經吟遊的時光。樂曲沒能傳達到人們耳中,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漆黑中的山洞。
她沒有迎來好運和自由,在洞穴中變成一個任人宰割的實驗品。
而眼前的少女,不熟練中撥動的琴音,短暫地揮去心中黑暗,帶來清澈的夜色和晚風。
米蘭達的雙手交握在胸前,沐浴在幾束月光中,如同一位禱告的少女。她緩緩張口,悅耳清脆的歌聲婉轉悠悠。
字詞歌頌着島嶼各處平凡的歡樂,伴隨着季節的變遷,人們穿着麻紗襯衫耕種,在漫長的秋季豐收。被海水包圍的島嶼上,人們的閒情溢灑,香料味瀰漫的集市上,與命運之人再次邂逅。
村落間的衆人,從詫異轉爲享受,聆聽着米蘭達的歌聲。
蕾西的指尖停頓,她一定是恍惚了,才能看見圍着篝火而坐的,不是佝僂貧瘠的老婦人,而是鮮活嬌麗的少女們。
她們跟着米蘭達的曲調輕哼着,淚光在眼眶中晶瑩,懷緬內心深處存留的美好。
蕾西靠在亞修的身側,緩緩放下豎琴。
“我喜歡這首歌,亞修。”
“我也是。”
看出了她們的異樣,他幽幽地說着,“這個村落隱瞞着祕密,不管怎樣,我們明天將啓程出發。”
“是啊,這裏不是我們該逗留的地方。”
“小姐,在你看來,她們是什麼?”
蕾西笑了笑,伸了個懶腰。
“她們同我一樣,都是在夜空下遙望羣星的人。”
中央的篝火漸漸熄滅,對於老人們來說,她們奢侈的晚宴已經結束。
散完的宴席,她們回到各自的木屋中,期待着又一日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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