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62老者的真相（下）
蕾西怔怔地看着伊爾瑪，不敢相信方纔所聽到的荒誕。聯繫起村落的各種異樣，又讓她不得不接受事實，收起臉上的驚愕，聽老人繼續講下去。
“想必你也注意到，村子裏的老婦人們，都不尋常。”伊爾瑪娓娓道來，“大家和米蘭達一樣，本應是處於花季的少女們。”
“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蕾西沉聲。
“我們，是獵溺異教的實驗品，且本應被處理掉的失敗品們。宗教癡迷於復活的巫術，潛藏在密不透風的洞谷中，甚至不惜用金錢僱傭匪賊，掠走年輕的女性，用於巫術之中。”
老人說起原委時，神色異常平靜，彷彿在轉述他人的故事。
蕾西沉吟思索，“巫術？我不信那樣的東西。你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副……你們的身體衰化又是怎麼回事？”
“換血。他們得到了血造族的稀有血液，將其注入我們的身體，把大家作爲容器，妄想將逝去的靈魂召入我們的身體。”
“荒謬至極。”蕾西倒抽一口冷氣，普通人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那些血液，“是誰把這無稽的理論告知這幫蠢貨的？”
伊爾瑪搖頭，“再往深處的事情，我並不知曉。不少人都在儀式中死去，屍骨腐爛在無人問津的洞穴中。殘存下來的我們，皮膚老化，肌肉萎縮，身體各處的器官姑且還能維持年輕，不過沒有了皮肉的枝幹，終歸會凋零吧。”
陽光照射進來的地方，未能將老人臉上的陰霾掃去。
“所以紅袍的目的是要將你們趕盡殺絕。”蕾西論述着殘酷的事實。
又問道，“那魔女呢？”
“魔女……不，他叫米路。是他幫助我們從信徒的手中逃離。”說起魔女的事情，老人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很奇怪的人吧，明明也被獵溺宗教的人追殺，還對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出手相救。他向來獨來獨往，不曾說起與宗教間的糾葛。”
“是他將你們安頓於此？”
“是啊，有着這一方淨地，無人打擾，倒也是能悠閒地度過餘生。”
蕾西看向伊爾瑪，緊抿的脣間無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她們，這些掛着蒼竭皮囊的少女們，比她想象得要堅強，樂觀。
“你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原來的地方嗎？”蕾西心存一絲僥倖。
而當她看到伊爾瑪臉上的神情時，已明晰，這微小的希望竟是奢侈之物。
老人的褶皺層疊，黝黑的皮膚下，牽動出的苦澀難掩，目光閃爍中，擠出幾個字，“她們嘗試過，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
枯老的軀幹，不再鮮嫩的肌膚，駭人的面孔，當她們極力解釋自己的身份時，終究迎來被拒之門外的結局。
沒有人願意接受這可笑的真相，儘管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她們是被島嶼拋棄的人，身心都將葬於這片深林。
“抱歉……”蕾西內心酸澀難止，她天真地假想，會有等待她們回家的人。
老人所提及的故事，無疑是將傷口再次撕開，讓自己往裏一探究竟。
她伸手，覆在伊爾瑪衰裂的指節上。
被突如起來的溫暖觸動，伊爾瑪的身體微微一震，看着眼前少女，露出羨慕之情。
“人生初始時，我也曾手執畫筆，面對無垢的白卷，嘗試想要塗抹些什麼。始終沒有想明白所要勾畫之物，晃神間，卷布已悄然腐爛。等到我醒悟過來，想要描繪時，已無處落筆。”伊爾瑪的語速很慢，凹陷的雙眸中忽閃着微光。
又淡笑問道，“蕾西，時間都去哪裏了呢？”
屋內靜謐得出奇，少女沒能回答上這個問題。
她垂着眼，有些魂不守舍，重複着念道，“是啊，時間都去哪裏了呢……”
灰塵在光束中打轉，細小躍動，揮之不去。
伊爾瑪不再將陰鬱傳染，認爲眼前的少女，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於是她談及去到宗教之前的往事，那算是一段平凡不過的務農生活。她有一個年幼的女兒，叫做艾琳，如今應是比蕾西小几歲而已。
伊爾瑪拿出畫卷，上面是一個長相可人的女孩子。她笑着告訴蕾西，這是她的孩子。
“能否幫我一個忙，若在旅途中見到這個孩子，告訴她……”她將畫卷交予蕾西，枯竭的雙手緊緊握住，說道，“她的母親，一直都愛着她。”
“好。”
蕾西沒有追問其中的緣由，她很樂意幫助伊爾瑪，完成這個小小的願望，假如旅途能夠多寬限她一些時間的話。
她們踏出木屋，望着漫山遍野的落葉。
“伊爾瑪，你今年多大了。”
“過了秋季，應是三十了吧。我是這個村落裏，年紀最大的人。”
蕾西再次看去，村中的老婦人們，彷彿重現往昔的鮮活。她們笑靨如花，散發着與衆不同的活力，盛開在林間仙境，永不凋零。
哪怕再不起眼的生命，也曾以獨特的姿態，燃放過。
亞修和麥基已將行李收拾完畢，蕾西牽着小黑，與伊爾瑪道別。
“等……等等……”米蘭達渾身沾滿泥巴，腳步趔趔趄趄，含糊着口齒，追到村口。
蕾西摸了摸她的腦袋，眼看着比自己還小一歲的老人，叮囑道，“米蘭達要好好聽話，不要讓伊爾瑪她們操心，知道了嗎？”
“你……你還會回來嗎？”米蘭達抱着琴，眼神中充滿期待。
“會的。”她淺淺笑着，自若地說着謊言。
“太好了！我……我會在這裏等你！”米蘭達學着她的模樣，試着做出同樣的微笑。可怖的面孔更加扭曲，喉間發出咯咯的生硬笑聲。
蕾西雙眼幽幽，“米蘭達，下次見面的時候，可不能再把我推進水裏。”
“當然！我……已經記住你的樣子！我不會再犯錯了！”
米蘭達激動地說着，那像是笨拙的解釋，怕蕾西因爲自己的錯誤而不再回來。
“小姐，該啓程了。”亞修提醒道。
蕾西向伊爾瑪點頭示意，在表達感謝之外，也代表着就此別過。
踐行從簡，她們彼此知曉對方的存在，在偌大的島嶼上相遇，已是一種幸運。
朝着西邊的方向，蕾西一行人繼續着旅途。
……
日光充足的正午，伊爾瑪遮着眼，遙望晴空。
她喃喃自語，向天禱告，“偉大的四神啊……請求你，讓大家的來生，不再受苦。”
紅袍的身影出現在村落各處，他們來勢洶洶，手持利刃，如惡鬼氾濫成災，貪婪地啃噬枯骸。
老人們無力地逃竄，她們就像被安排好的老鼠，在淺顯的籠中無處藏匿。沒有了強健肌肉的保護，她們的逃亡，在紅袍們看來甚是滑稽。
最終，刺耳的尖叫聲氤氳開，她們短暫的一生，已然結束。
伊爾瑪緊握着米蘭達的手，她們站在木屋前沒有逃避，欣然迎接命運的安排。
“伊爾瑪……”米蘭達顫抖着身體，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是的，米蘭達。”
“我再也聽不到琴聲了……對嗎……伊爾瑪。”
“是的。”她慢慢地說着，“米蘭……”
話聲戛然而止，伴隨着飛濺的血液，伊爾瑪在死之前，露出前所未有的綺麗笑容。
米蘭達懷抱着里拉琴，胸口綻開的紅色，染上琴絃。倒下那刻，琴身撞擊出美妙的音色。
她們消瘦露骨的屍體，疊砌在陽光之下，在接踵而來的火勢中，衍化爲自由。
地面充斥着濃烈的火油味。熊熊大火將她們生存過的足跡喫幹抹盡。
……
蕾西蹲坐在樹下，啃着臨行時村落中人們相贈的麪包。
那兩位熱血少年，在午飯時刻也未能消停，由麥基挑起的決鬥，就在剛纔落下帷幕。
“誰贏了？”她隨口問着，順手將小黑嘴邊的麪包渣子擦去。
“當然是……”麥基頓了頓，不情願地說着，“平手。呵呵，還不是我手下留情。”
亞修一臉嫌棄地看向麥基，“以前開始你就沒贏過我吧，真是厚顏無恥。”
蕾西露出一抹得瑟，“亞修可是我的騎士，麥基你得好好加油了啊。”
“我不服，繼續！”麥基掰過亞修的肩膀，躍躍欲試，想要一洗前恥。
“煩死了！我……”亞修話說到一半，怔怔地回頭，“什麼味道？”
他體內的魂魄最先感知到了這股異樣，那是火煙味。
蕾西順着他視線方向看去，那是老人們村落的方向。一種不妙的預感在心中漫開。她疾步往回跑去，穿梭在林間的身影飛速躍進。
愈發鬱濁的油脂焦味直衝而來，火勢已在村子的周邊散開，在溪水環繞處轉爲火苗。
她停愣在不遠處，雙目中倒映着成片狼藉。
火焰猶如不羈的漆匠，將所到之處刷上黯色。木屋被燃盡吞噬，殘存的石塊上，濃煙薰得油黑，狂泛的燒跡驚心。
一具具墨黑的焦碳，隨意傾倒，無法辨認生前的樣貌。菸灰飄零在空氣中，隨着秋風亂竄，落在林野間，伴着山花搖曳。
她們當時……應是什麼樣的神情？在蕾西不久前的記憶裏，才幻想過她們的樣子。
亞修拉住她，不再讓她往前，搖頭示意，已經太遲。
這是獵溺異教的傑作，他們連孱弱之人都不放過。
“走了。”她的語氣冷漠。
“你怎麼……”麥基正有所說詞，卻被她轉身擦肩而過的面容驚愣住。
蕾西面無表情，下垂的嘴角僵掛着。臉色與灰燼截然相反，白得令人發怵。緊攥的拳中，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渾身散發着冰寒的殺意。
村子沒落的殘景像是惡魔在譏笑，縈繞她腦中繼而低語。
她踏碎腳邊的枯枝，往着魔鬼的巢穴行去。
秋天真是方便，什麼都可以用來燒火，燒完過後，她們能在春季來臨之時，化作大地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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