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下
在充满痛和恨的過去中,那是少有的温情回忆,它的存在让段小双无法做一個纯粹的恶人,却也不算一個十足的好人。他一路走来,犯過错,杀過人,助纣为虐過,见死不救過,也一错再错過。
段小双做不到完全忘记,也不能将否认那段记忆,但他知道,他离那個时候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梅应雪想要追忆往昔,从他這裡注定毫无所获。
他和梅应雪,自始至终都不是同路人,就好似他和梅应雪偕行一程,到了路的岔口,总是要分道扬镳的。
這個想法冒出的很早,兴许是某個寻常的傍晚,梅府差人来找梅应雪回去,他和梅应雪于一处拱桥分别,他在桥下看着梅应雪的身影消失在桥的那一端,沒来由得感到伤心,就追上去两步,看着梅应雪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马车,到底還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沿着桥走回去,桥底下有一对夫妻支着一张小方桌唱戏,二人穿着简单的戏服,唱的是《暮山吟》,讲的似乎是什么人鬼情未了的桥段。段小双沒什么兴趣,但走得慢,难免多听了几句。
女子的声音婉转低泣:“薛郎,你我缘分已尽……”
男子亦是饱含痛苦地哭诉:“英娘,千载轮回之间,只盼你能再看我一眼,好叫我死而无憾呐!”
后来那條路走得多了,段小双听了個大概,某日缩在桥下避雨时同那对夫妻攀谈了几句,便好奇问道:“缘分是什么东西,我总听你们唱這個词。”
夫妻二人正捧着雨水搓洗脸上的妆,闻言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娃崽,怎地问起這些?”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气鼓了脸,大声反驳:“怎么就不能问了!”
对方想了一下,回答他:“這让我怎么說,缘分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全凭心来感受……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你我几人同在這桥下避雨,就是一种相逢之缘,它来得毫无道理,若是消失也是无声无息。缘分……你就当它是一种偶然罢!”
“偶然?”
“对,偶然,强求不来的偶然。”对方說道,“管你在菩萨面前怎么恳求,沒有的就是沒有。”
段小双道:“……就像薛郎和英娘那样嗎?”
“他们结局已经圆满,只能来世修成正果了,可這莽莽红尘裡,不得善果的人何在少数呢?”
段小双书都沒读几本,懵懂地点了点头,在两年后的雪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缘分已尽。
他沒有那么执拗,說不强求就不强求,此后每逢新年,段小双上庙插香的时候,想起来還会在佛前多求一句,祝愿梅应雪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在段小双心裡,這已经是堪称圆满的结局。
既然圆满,又何必再见?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而這一次的相见确实在段小双的意料之外,他变了许多,本就有些面目全非,更遑论又多了一地狼藉還未收场,段小双想想就头痛,实在不理解梅应雪对他的执念源自何处。
不過,今夜也多亏了梅应雪,他才能从连珩手下脱身,甚至還来不及思考那些和自己笔迹相似的信件的由来,梅应雪就說要带他去襄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段小双嗯了一声,心說也好,反正去哪儿不是去,再不想和梅应雪扯上关系也不得不先受其援手,其他的等到了襄都再說吧。
但他隐隐约约又觉得不对劲,心裡有股說不出来的感觉。
于是段小双又睁开眼,正对上梅应雪的目光,他的目光其实并不冒犯,堪称温和似水,但段小双有些受不了被他這么看着,就故意皱了眉,梅应雪便收回目光,双手放在膝上,坐姿十分规矩。
段小双想了想,還是說:“今夜多谢你了。”
梅应雪轻声說:“无事,不必過于介怀,這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若是牵扯了你,我反倒于心难安。”
段小双问道:“那……那些信怎会和我的笔迹一样?”
“怎会是你的笔迹,我不是說了嗎,此事和你无关。”梅应雪似乎出了他的忧虑,“至于燕王那裡,我会一并处理好,不要担心。”
段小双喉结滚动,垂下眼,正想着要如何回答,梅应雪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坚定地道:“小双,相信我,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我……”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覆盖在手背上的触感温热干燥,段小双看過去,发现他袖口下的露出的手臂上绑着布條,将他手臂至手腕的皮肤裹得严严实实。
段小双分神愣了一愣,下一刻,梅应雪骤然加重了力气,捏着他的手提起来,欺身而上。
“你做什么!”段小双吃痛嘶声喊道,却在看到梅应雪表情的瞬间失声。
“你……”
梅应雪眉头紧皱,好似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眼底满是震惊,又缓缓地浮上愤怒,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竟有些压不住急促涌上的情绪,显得有些扭曲。
他嘴唇颤动,连牙齿都在抖。
段小双和他僵持着,顺着他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方才月色倾入马车之中,恰好映在段小双面庞和颈部,将那几枚红痕照得颇为显眼,像是抹在白玉上的胭脂,透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艳气。
段小双另一只手拉上衣领,将颈下的皮肤遮起来,镇定自若道:“可以放开了嗎?梅大人。”
“……”梅应雪松了力气,沒有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出,胸膛微微震动,“我不過离开了半天,白鹤行就這样强迫你!?”
梅应雪缓缓松手,目露痛苦:“我若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不会留你在那裡。”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挑眉,“梅大人說什么呢……”
梅应雪怔忡一瞬,段小双已经抽回了自己的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目光都不曾看過来,短短五個字令梅应雪如坠地狱,浑身僵硬。
“我是自愿的。”
好一会,梅应雪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你說什么?”
段小双朝他看過来,见他失魂般的表情犹豫一瞬,還是說道:“梅大人不是都看到了嗎,還明知故问什么,一定要我說得再清楚一点嗎?我倒是可以继续說,多详细都可以,梅大人想听嗎?”
梅应雪面色如纸,闭了闭眼,艰难地握紧了拳。
缄默的气息在车厢内蔓延,梅应雪内心复杂,裹挟着巨大的痛苦让他近乎失控,最终還是忍了下来,试图去理解段小双的所作所为。
在這段时日裡,梅应雪知道段小双经历了许多折磨,他只痛恨自己沒有早些来,迟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段小双离自己愈发远去。
什么自愿,他才不会相信,虽然段小双性格变了许多,但他還是能感觉出来段小双在撒谎。他和段小双自小相识,自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情谊,那家开在赌坊旁边的糕点铺子,每年入冬后被折断的第一枝梅花,梅应雪不信段小双是真的能忘记。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语气已不再那么颤抖,“为什么要這么做?”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哂笑道:“梅大人的求知欲望是不是太强烈了,连這些也要问?”
梅应雪冷静下来,重复了一遍,“小双,为什么要這么做?”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段小双继续道,“我喜歡他,为何不能這么做?”
梅应雪定定看着他,“撒谎,你根本不是真心。”
段小双翘起嘴角,脸上表情生动,他靠着软垫,撑起一只手按在鬓边,像是被梅应雪的话逗乐了。
“是不是真心,我說了才算,和梅大人有什么关系?”
梅应雪好似松了口气,静静地和段小双对坐,心中道:“那就是假的了。”便不再问這個话题,心裡却仍是空落落的,嘴巴裡万分苦涩,“小双,你何苦对自己步步紧逼……”
段小双眉心微蹙,梅应雪似乎完全不听他說什么,不由得心生烦躁,加重了语气,“不要再用你的心揣测我的想法了,梅应雪,這不像你的作风。”
“人总是会变的。”梅应雪低着眼睫,声音淡淡。
“是,所以我也变了。”段小双顺着他的话說下去,“你也看到了,過了這么些年,我早已不是当初那個段小双,我不会永远停在原地,你也不会。人总归要往前走的,现在看来,你我都算過得不错,這就足够了。”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這怎会是足够。”梅应雪低低地呢喃,段小双沒有听清。
梅应雪俊美儒雅的脸上溢出痛苦,他握着段小双的手,像是抓着水裡唯一的浮木,又舍不得用太多的力气,慢慢地整個人都在颤抖。
他用他那一双悲悯的眼眸看過来,摇着头,“骗人,段小双,我不信你全然不在乎。”
段小双心硬如铁,只和他对视,道:“你今日說了两次我骗人,可惜你两次都說错了。”
“就是骗人。”梅应雪将头低下头,抵在二人相握的手掌上,“你确实变了许多,但你的眼睛還是学不会撒谎,就和以前一样……”
段小双的心兀地一跳,轻笑着說:“是么,那看来分别数年,确实是证明了你并不了解我。”
“分别数年,分别数年……”梅应雪突然說,语气骤然一轻,像是为所有的执着和不甘找到了源头,“如果当初我带你一起走了……”
段小双不想让他死钻牛角尖,便打断他,“当初,是我自己不愿意跟你走,和你沒关系。”
梅应雪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为什么?”
說這句话的时候胸腔震动,他酝酿了太久,如今终于說出口,就连右臂上早已结痂愈合的伤口都透出洒脱的痛意,直直地钻进他的骨缝裡。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梅应雪不动声色地用左手按了按,用了大多的力气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十分痛快。
十年前他等在风津城外,收到了段小双的口信,他不相信,便只身赶回去只为了问這一句为什么,路上遇到了叶家人的阻拦。叶家和梅家结怨颇久,似乎是牵扯上一辈的恩怨,梅应雪并不清楚,纵然心裡发憷,却也沒折返,而是向叶家人打听段小双的消息,心裡想的是再怎么有仇有怨,也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少年人下手。
事实证明他错了,被树枝扎穿手臂的时候,他眼前一片血色,想的竟是他们会如此对待自己,那么对段小双也不会留情,他死不了,可段小双该怎么办呢。
最后他躺在雪地裡,梅家人找来将他带走,他在半昏半醒间請求父亲:“回风津,带段小双一起走。”
梅父不答应,梅老爷子更是愤怒,梅应雪躺了一会,忽然扯掉了手臂上的止血带,血窟窿裡涌出大量的血,他什么都沒說,也可能是疼得丝毫沒有力气了,只一双眼睛睁着,好似将什么话都說了。
最后梅父亲自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也并沒有带回段小双,梅长渲說:“你一心为他,他倒是不领情,也不愿意跟你走,你死心了?”
梅应雪陷入昏迷,醒来后已是八天后,他发了一场高热,在去襄都的路上险些沒挺過来,在很长的時間裡,他甚至沒办法写字。
梅家势力到底胜過叶家,在梅家的阻拦下,叶丹阳三年生意受创,梅应雪听說他数次前往遂水做买卖,有关段小双的消息却很少,再后来就是听說叶丹阳死在流寇手上,而段小双作为叶丹阳的义子接手了赌坊。
梅应雪曾想,這样也好。
但午夜梦回之时,比伤口更痛的竟是胸膛三寸之下的心。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他数次回到风津,前几次赶上段小双最忙的时候,他在赌坊门口从晌午等到天黑,未能见段小双一面,后来入了朝堂身负官职,他走不开了,只能在每年段小双的生辰回去。
段小双的屡次避而不见,似乎一点点磋磨了他的勇气,那一句为什么在心中积压数年,终于爆发,不是他预想的那样撕心裂肺,而是如死水一般的寂静。
那潭水已经发黑,散发着糜烂的臭味,梅应雪深陷其中,但凡挣扎便是不死不休。
总好過相忘于人间。
段小双一动不动,承受着梅应雪无声地施压,最终,他轻轻开口:“梅应雪,你那么聪明,還不肯明白嗎?”
他說:“你還不肯明白嗎?”
還不肯明白嗎,還在自欺欺人嗎,我多年对你的到来视而不见难道不是告诉你答案了嗎?
梅应雪仿若失神,眼下红痣都随之黯淡,“小双……”
段小双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好半天,两人的手依旧是冷的。
“你我早已不是能相伴同行之人,属于你和我的那场霜雪早就過去了。你說我何苦逼迫自己選擇,我倒是想问一问你,我早已释怀,你又何苦困在其中呢。”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感到他的力气猛地被抽离,便知這番话有了效果,正要收回手,梅应雪倏地又抓紧了他,眼角发红。
他道:“你非要如此诛我的心嗎?”
段小双回他:“我已经很委婉了。”
“好,好……”梅应雪忽然叹口气,脸上血色尽褪,撑着身体坐回原处,接着便闭上眼睛不再說话。
段小双见他神色忽明忽暗,也心生几分愧疚,他本不想将话說得那么伤人,可他太清楚梅应雪的性格,過于执着就必须当断立断。
当年梅长渲来找他,向他說起梅应雪在城外被叶丹阳的人重伤,他一急,瞎着眼睛滚下床,问起梅应雪的情况。梅长渲似乎沒料到他会突然掀起床帐滚下来,正要去扶他起来,见了他的脸和眼睛,吓了一跳,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来一句话。
梅长渲說梅应雪的右手手臂被三根削尖的树枝刺穿,失血過多,在城外的医馆裡正昏迷着。
段小双呜啊一声叫出来,他想哭,又疼得无法流泪,最终伏跪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胸膛。
“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他肝肠寸断,声音嘶哑,最后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都是我害了他!”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梅长渲于心不忍,将他搀扶到床上,问起他的眼睛,段小双无法回答,他又问起是否愿意跟着梅家人一起去襄都,還說這是梅应雪昏迷之前的請求,段小双好似才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急急地吸了口气,然后說,我要留在這裡,杀了叶丹阳。
他接连重复了数遍,一边比一遍用力,最后几乎是从嗓眼裡挤出的破碎的声音,字字泣血,沾着彻骨的恨。
他沒有跟梅长渲走,因为实在无法去见梅应雪,他請求梅长渲不要讲自己眼睛受伤的事說出去,更說以后绝不会再见梅应雪。
梅长渲答应了,還为他找来了郎中治眼睛,用了一些珍贵的药材他才不至于沦为一個瞎子。
如今伤口已经愈合,却又在那番话之后隐隐作痛,段小双偏過头,眼眶干涩,用手揉了揉眼皮。
梅应雪沉默着,段小双忽然开口:“已经快离开风津了,就将我放下来吧。”
“……”梅应雪朝他看過来,神色已然恢复,“什么意思?”
段小双道:“既然话已经說清楚了,我沒理由再跟着你走,就此道别吧。”
梅应雪道:“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但也不要意气用事,连珩很快就会发现端倪,若是追上来,你要怎么办?”
段小双道:“你已经为了我得罪了他,你为我的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拖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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