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次转折 作者:未知 冯凯旋走进男生宿舍楼,晚上的這個时段,正是自习课時間,宿舍楼道裡空空荡荡,沒有人影。 有什么事呢?冯凯旋心想。儿子冯一凡平时虽与他少言寡语,但在他的印象裡从不惹事。 冯凯旋沿着楼梯往上走,想着儿子的脸,那脸庞就浮现在楼道的暗处——板寸短发,圆眼睛,高鼻梁,青春的神情……好像有些模糊,有些远。 是的,這儿子一向跟冯凯旋有些远。有时冯凯旋朝儿子一眼看過去,竟会感觉有些眼生。当然,這也是自然的,小孩在长大,加上住校,平时确实也不太见得着。儿子一周回一次“丰荷家园”那個房子来過周末,回来也是做不完的作业,即使吃饭时父子俩面对面,冯凯旋也不知說些什么他爱听,即使知道他爱听什么,其实也沒這個時間說,因为說话的都是孩子他妈朱曼玉,她說的又都是考试、成绩。是的,一周回来一次,即使争分夺秒地說学习,也說不够。 所以,在冯凯旋此刻瞬间的回想中,這儿子好像有些远。其实這儿子自小就跟他這個当爸的有些远,也可能小孩子都比较“黏”妈而跟爸沒什么话說,也可能是因为他這個当爸的沒怎么花心思陪小孩玩。而现在,他感觉即使朱曼玉,眼下也未必能跟儿子有多近,因为小孩在长大,长大的小孩是烦妈的,尤其這妈還是個做事主观的女人。 這么想着,冯凯旋心裡有不知所措的忧伤。 冯凯旋走进306室。 他吃了一惊,小小的房间裡已有许多人在了,老师、学生和家长。冯凯旋一眼看到了他们中的朱曼玉、冯一凡,以及朱曼玉的外甥林磊儿,這外甥初三时为考省城的高中,从南部山区来自己家寄住過一年。 冯凯旋注意到了這屋裡气氛明显的沉郁和這些人脸上的心事重重。 而他们看着冯凯旋的眼神,则有些异样,甚至還有人张了一下嘴巴。 冯凯旋立马明白为什么了,他脸红了,因为這一身大礼服、领结、翻翘头,宛若从舞台上下来,确实,也可以說是从舞台上下来。 朱曼玉惊愕地盯着他,然后给了他一個白眼。 冯凯旋刚向他们說完“我是冯一凡爸爸”這句话,就听见身后的门口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两個男人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矮個子中年人,他对這一屋子人一迭声地說:“领导刚下飞机,直接過来了,领导這些天原本在广州开会。” 走在后面的是一個瘦长、戴眼镜的儒雅男士,他是季向阳秘书长。 冯凯旋看见這屋裡的几位老师(头发花白的是林校长,另外两位不认识,一位短发女老师,一位小伙子老师),脸上都挂着凝重的笑意,向季向阳迎上前去。 季向阳握了一下林校长的手,对這屋裡的老师、家长、学生說了声“对不起了,添麻烦了”,随后就皱着眉头掠過他们,疾步走到那個站在窗边的瘦高男孩面前,說,知道做错了什么? 男孩是季扬扬,他瞟了一眼老爸,别转下巴,沒出声。 他不屑的表情,显然激怒了季向阳。季向阳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你怎么回事啊”,抬起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就你牛。 所有人瞬间傻眼,一片惊呆。 冯凯旋看见一個穿银灰色套装的女人尖叫了一声,扑向季向阳,拉住他的手臂。其他人也反应過来,纷纷伸手拉开父子俩。 季向阳甩开他们的手,說,让我教育我這儿子,這小子现在不教育,以后等生活教育他来不及了。 被隔开的父子俩相对而立。季向阳严厉的目光透過镜片,紧盯在儿子身上。一屋人茫然,沒人敢出声,不知如何作劝。 季扬扬捂着脸,睥睨着自己的老爸。他這個样子,显然更激怒了他爸。 季向阳指着儿子說,你是谁?你给我說說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少爷?我們家沒有條件让你当少爷。 季扬扬转過脸去,一声不吭。林校长已反应過来,对着這发飙的家长一迭声地說,是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 季向阳沒理会林校长,他看到了林磊儿,他走過去,微微探下身,问這男孩:您就是林磊儿同学嗎? 林磊儿点头。季向阳问他哪一张床位是他的。林磊儿指了一下。季向阳走過去,拿起搭在床栏杆上的一件林磊儿今天体育课长跑后换下来的运动衣裤,又从上铺儿子季扬扬的床头拎起两件衣物,疾步走向脸盆架,把它们放进一個脸盆,然后一手拿起脸盆,一手指着儿子說,你给我去洗了。 一屋人继续傻眼,季向阳走過来,伸手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拖着儿子往门外的水房走,嘴裡說,你给我去洗掉,你爸从小苦出身,你有什么干不了了?!自己动手,给我洗掉。 他对想拦的周围人說,别拦我,我管教他。 季向阳拖着儿子,像拖着一头发犟的小牛,后面跟着一群不知所措的人,穿過走道,去了水房。他当着众人的面,让儿子把衣服洗了。他对着儿子吼,哭什么?洗。 季扬扬是在哭,他的眼泪随着水龙头“哗哗”的声音在脸颊上流淌。他的双手在脸盆裡搓揉衣服。 林磊儿对季向阳解释,我只是顺手帮他,他也帮我不少…… 季向阳沒理会這小孩的话。這事他从昨天深夜起,一直到今天上午,已以他一贯的绵密风格做了调查。 他拍了拍這小孩的肩膀,說,同学,对不起了,這事是我們扬扬不对,我代他对你表示不好意思。你說是顺手帮他,那他怎么不可以顺手帮别人呢,他怎么不可以也学几次雷锋呢,他老三老四,居然知道自己能让别人家的小孩帮他干活,居然知道花钱让同学帮他干活…… 林磊儿被乖巧的李胜男老师拉到她的身边。而站在一旁的冯一凡竖着耳朵,听着這些言语裡的信息,心有吃惊。他瞥了一眼這群人裡的冯凯旋、朱曼玉,看见自己這双爸妈满脸都是茫然的傻样。 冯一凡還看了一眼表哥林磊儿,林磊儿也正好侧转過头来瞟了他一眼,那眼裡的埋怨是一目了然的。 潘帅老师站在一旁,面有尴尬之色。他心裡也确实在难堪,感觉是自己惹得這小孩今天当众挨了家长的揍。 于是,潘帅老师对季向阳嗫嚅道,算了算了,小孩懂了。 他伸手,想去拉季扬扬浸在脸盆裡的手。 可以想到的是,季向阳拦住了潘帅老师的手。 沒想到的是,季向阳对潘帅說出了一番道谢的话:這位小潘老师,我今天得感谢你管教這小子,男孩有什么管不得的,就是该严加管教,我們也是這样长大的,請小潘老师以后继续帮我看着他点,打他是对他好。 潘帅老师后退一步,连声辩道,我沒打他,沒打他。 季向阳又转身对朱曼玉、冯凯旋表示歉意:对不起了,两位同学的家长,我家扬扬让你们小孩受了委屈。 哪裡哪裡。朱曼玉、冯凯旋连连摆手。朱曼玉說,我們小孩也有問題,小孩子嘛,今天闹明天好,這才是小孩呀,我們大人别放在心上。 季向阳点头,对這位家长的应答好像挺满意。 季向阳见儿子已洗好了衣服,就指挥道,去,把衣服晾好。 趁着季扬扬去走廊裡晾衣服,季向阳走向這群人中的一個纤瘦女孩。他微微俯下身,对她說,感谢這位同学把照片拿下来了,這照片虽然沒不真实,但有些误导,当然你是不知道的,所以不是你的错,是季扬扬的错。那车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我們家沒有這個车,我們家也沒有條件有這种车。 這时冯凯旋才注意到還有一個女生一直在這裡。這女生脸色苍白,怯生生地低着头。 季向阳拍拍這女孩的肩膀,对校长說,别怪孩子,是我們季扬扬沒脑子,不能怪同学的。 他說完這些,就跟面前的這些人告别,他說着“打扰了、添麻烦了”,就带着秘书往楼梯口走,他死活不肯让跟在身后的林校长、李胜男老师送,他說,留步,留步。到楼梯口,他又突然回头,对身后那位穿着长裙、哭丧着脸的老婆赵静說,你自己开车回去吧,我得先去一趟办公室处理公务,你今晚把儿子带回家去住,這小子晚上咱還得好好教育。 季向阳就匆匆走了。 林校长、李胜男老师对這边的冯凯旋、朱曼玉、冯一凡、林磊儿等大人小孩交代了几句,說:“這事過去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领导处理得很好,到底是做到這一级的领导了,明事理,格局大。好了,這事過了,就当什么事都沒有发生過,好好读书吧。”然后,他们带着潘帅老师一起回校长室。 回到校长室后,他们坐下来面面相觑。天哪。他们心裡都在想:這事一波几折,峰回路转,从昨夜到此刻,结果竟是如此啊。 原来,這事的转折点发生在昨夜十点半左右,網上突然在飞快地流传一张照片,一辆红色法拉利,配文是:我們季同学的,停在我們中学裡,帅暴天。 与所有的網络事件一样,它引来一片惊呼和吐槽——“中学生的?真的假的?”“是谁的?哪家的小孩?二代嗎?”“我也看见了,今天下午在我們春风中学。”“校草大人的。”“一万点暴击我心。”“据說還打架了。”…… 最初它出现在微博裡,随后在微信朋友圈裡被疯传,到晚上 11点的时候,它终于被人传到了正在广州出差的季向阳的手机裡。传送者是季向阳的好友,他提醒季向阳该留意了。 法拉利?季向阳心想,這是怎么回事?說是我儿子的?這是什么網络啊,造谣成什么样了! 他赶紧给老婆赵静打电话,接通,還来不及开口,赵静先对他一通哭诉,說儿子季扬扬被人打了,动手的不仅有同学,還有老师。 季向阳心裡一惊,一询问,“洗衣服”“法拉利”“表兄弟”“小潘老师”這些字眼一股脑儿地向他涌過来,令他头皮发麻,他对着手机那头吼:什么?還真有法拉利!你哥让他开的?让他开到学校去了?有病!把小孩宠坏了! 于是他火速指示秘书:连夜向校方了解此事。 深更半夜接到询问电话的林校长、李胜男老师克制住心裡的惶恐,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向秘书做了讲述。秘书问得较细,尤其侧重问了那辆法拉利。随后,秘书连夜向季向阳电话汇报情况。 季向阳一听心裡窝火:去他娘的法拉利,這小子還真给我惹出了這等事,现在網上全是流言,真是有口难辩。 他问秘书:照片是怎么流到網上的呢? 秘书說,从網络口子得到的线索看,這张照片最初来自微博,最先发微博的是一個叫“摇滚猫”的博主,是個高中女生,叫乔英子。 季向阳让秘书以最快的速度請学校联系该女生,請该女生在微博上刪除此照,并在微博上做出說明:“照片上的车并不是同学自家的。”他還让秘书明天一早去趟学校,对“师生争执”“打架”“洗衣服”等事再做一次清晰的调查。 结果,今天上午11点钟,季向阳听罢秘书前往学校现场调查后的电话汇报,浑身发颤,立马决定改签飞机票,乘下午5点航班返回,直奔学校,去管教儿子。他打电话给老婆赵静說,你到学校去等我! 而這边林校长、李胜男们也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忐忑不安:先是应对季向阳秘书一轮轮的来电询问,随后是展开对女生乔英子的寻找,删照片,做說明……今天一早,又陪這位秘书找到了潘帅、季扬扬、林磊儿、冯一凡及其他男生,一番调查之后,這位秘书面无表情地走了。中午的时候,秘书又电话過来說:领导今晚从机场直接来学校,請你们安排季扬扬及与此事相关的冯一凡、林磊儿、乔英子和若干男生代表一起到场,此外,我們自己会通知相关的学生家长一同過来,领导有他的态度要表达。 虽說经历了一夜一天的這些环节,林校长们对季向阳關於此事的态度已有一個直觉判断(领导嘛,总是一個讲理的人,否则也不会派人对這事做這么细微的调查),但他从广州這么紧急“空降”過来,是想說啥呢,他们无法猜想,因此心有不安。 确实无法想象。可不是嗎,刚才季向阳当众怒斥、痛揍儿子的场景,超乎想象到甚至让人心疼他這儿子的难堪。也是啊,毕竟還是個中学生,小孩子呢,总不至于都能从你大人的高度,理解有些东西,包括網络舆情风险。 现在几位老师就這样面面相觑,各自在心裡消化刚才的“剧情”。 终于,這寂静让最年轻的潘帅老师有些别扭了,他笑了一下,开口调侃道:這么說来,其实還是那個女生乔英子帮了我們。 林校长心裡虽也這么想,但他不会這么說出来。他皱着眉,笑了笑,对潘帅叹了一口气,說,唉,小潘老师,你什么时候成熟呀,這些事原本是应该消除在萌芽状态的,哪能让它们发展到惊动家长、社会的地步啊。小潘老师你需要练啊,好好地练,你该向李胜男老师好好学学,否则,如果隔三岔五地来上這么一出,那咱可沒精力对付高考的正事了。 于是林校长当场宣布:从明天开始,年级组长李胜男带徒,這徒弟就是潘帅。 不管潘帅是否心裡嘀咕“你怎么就认定我隔三岔五会惹這么一出”,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从明天起,“御姐”都得对他进行帮、扶、教、带。 這是一個情绪复杂的夜晚。 那边林校长、李胜男老师和潘帅老师去了校长室,這边冯一凡和表哥林磊儿送爸妈冯凯旋、朱曼玉到了男生楼下。 朱曼玉对两位少年說,今天這事儿咱也得吸取個教训,以后咱们离那些公子哥儿、有钱的小主远点,他们不是来读书的,而我們是要靠自己读书的。 路灯光透過树枝,落在表兄弟俩青葱的脸上,映出他们洞悉而又懵懂的少年神情。 冯凯旋、朱曼玉让他俩别送了,回宿舍去吧。 林磊儿瞅着实验楼的灯火,告诉两位大人自己要去实验楼。朱曼玉看了一下手表,劝這外甥說,都快9点了,快下自习课了,磊儿今天你就早些休息了吧,也别太用功了,要劳逸结合。 林磊儿咬着嘴唇笑了一下,說,我的书包還放在那儿呢,我要去拿回来。 他就噔噔地走向实验楼。 留下冯一凡看着自己即将回去的爸妈,他准备转身上楼。 朱曼玉朝儿子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额头,她问,有沒被那小子打到? 冯一凡避闪开妈妈的手,說,沒,我哪能被他打到,好,你们回去好了。 他把手放在胸前向爸妈摆摆,意思bye。 朱曼玉挽起老公冯凯旋的手臂,对儿子笑道,呵,一凡要不你送送爸爸妈妈到校门口吧。 冯一凡想了想,“嗯”了一声,就跟着爸妈往校门口走。反正也不远,200米左右。 朱曼玉挽着老公冯凯旋的手臂往前走。冯凯旋问她今晚這事的前因后果。其实对這事他還在云裡雾裡。 于是,在這段200米的路途中,朱曼玉一边告诉他,一边心裡克制着巨大的不耐烦。她想,你听得明白嗎,你感觉到了這件事裡那些最令人不快的东西了嗎?你感觉到了对咱小孩的刺伤嗎?有什么好說的,有什么好问的,瞅你這傻不拉几的样子,你啥时为你儿子费過心了,费心的人根本不会让自家的小孩出這种洋相,小孩子心裡有什么想法你知道嗎?你有注意到那個扬扬妈妈的眼色嗎?那是個惹得起的女人嗎?社会上都是這样的厉害角色,像你這样的,为子女奋起直追都来不及,而你還懒洋洋的,扶不起的鸵鸟…… 朱曼玉挽着老公冯凯旋的手臂,像這個年纪所有关系亲密的夫妻,走在安静的校道上。跟在后面的冯一凡,其实心裡也涌动着不耐烦,因为妈妈嘴裡正在讲述着的“法拉利”“摸车责怪”“洗衣”“打架”等等事因,虽简洁,但附带上了她一向的主观臆想式判断,這判断的基调是先把别人想成不好的,虽然他也沒觉得季扬扬有多好,但显然也不是坏人。冯一凡想纠正她,但想到可能会吵嘴,尤其想到這還是在自己的校园裡,那会多可笑,他就紧闭嘴巴,鼓起腮帮,尽力让那些声音飘不进耳朵。 朱曼玉挽着冯凯旋的手臂,走到了校门口,她回转過头来,对儿子說,好了,一凡,妈妈爸爸回家去了,你回宿舍吧,把今天的這事忘记,這個双休日你回家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准备。 冯凯旋将自己的声音插进她连串的言语中,他对儿子說,一凡,爸爸這星期六得带你回爷爷奶奶家,去看看他们。 冯一凡对妈說了声“随便”,对爸說了声“哦”,向他们摆了一下手,說了声“bye”,就回转了。 朱曼玉挽着冯凯旋的手臂出了校门,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走沒影了,她就甩开老公的手臂。 她想对他指出今天這事让她心裡生出的犀利看法,但她克制住了,因为她明白对他說了也白說。 她又瞅了一眼這老公,他穿這么一身正装来這裡,也算是出尽洋相。好可笑啊。 于是她說,呵,你穿得這么漂亮,可不会是刚去相亲了吧? 冯凯旋扬了扬下巴,說,相亲?呵呵,有沒搞错,我不是還在婚内嗎,你說我可以去相亲了? 朱曼玉嘴角掠過一缕讥讽的笑意,說,你還明白這点,那就谢了,bye。 她转身走向马路左边自己停着的那辆车,启动,开车走了,去离這儿很远的城东“丰荷家园”的家。 冯凯旋走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准备坐18路车,回到自己租住的城西雅安小区一间一厅的单身公寓。 冯一凡站在校门内侧的桂树阴影裡。 他注视着妈妈那辆远去的小车,以及爸爸穿過马路的背影。 他脸上有讥讽的表情。 其实他早知道爸妈分居了,而他们還以为他啥都不知道。 别演了,装啥呢,他心想,现在不是更证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