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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在天台上

作者:未知
中午时分的校园裡,冯一凡吃完午饭,从学校食堂出来。 今天风大,天空是难得的亮蓝,阳光明晃晃地落在操场上、校道上,树叶上,衬着他心裡隐约的一缕阴影——這些天,這阴影似乎一直在心裡摇曳,影响着他的情绪。 他知道它来自什么。 冯一凡穿過篮球场,往教室走。几個高一男生在篮球场上打球,一只脱手的球滚過来,到了冯一凡的脚边。他俯身,拍了一下,篮球弹起来,他运了几步,远投,球应声落網,好运气。 那些男生向他笑,问他来不来。他摆手,說要去做作业。 等冯一凡走到教学楼前,他又改了主意,向左转,穿過一小片樱树林,走进了实验楼。 這幢实验楼是春风中学最高的建筑,12层。冯一凡坐电梯到了顶层后,顺着通往天台的狭小楼道,往上走。 他猜林磊儿這一刻可能在天台上,因为刚才在食堂裡沒见到他。 冯一凡知道,自己的這位表哥平时特别喜歡来天台這边背课文、看风景,這裡又高又静,一般沒太多人上来。 天台上,此刻阳光满溢,一览无余。 冯一凡眨了一下眼睛,果然见林磊儿坐在天台最上面的空中花坛边。远远的,听见他在朗读英语课文的声音。 這声音很好辨认。因为发音裡有南部山区人的口音。 林磊儿是3年前从南部山区转学過来了。 那年春天,林磊儿患重度抑郁症的妈妈突然自寻短见离世,闻讯赶去的他小姨,也就是冯一凡的妈妈朱曼玉,面对這尚小的外甥和在山裡种香菇的姐夫,泣不成声,经权衡,将他带到了這座城市来上学。 朱曼玉這么做,是为了给外甥林磊儿换個环境,希望他尽快从失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同时也寄望他能冲击本省最好的重点高中,考上名牌大学,改变命运,就像当年她自己从山区出来一样。 转学而来的林磊儿,先是在小姨家住了一年,插班初三,发了狠心地读书,结果第二年中考不负众望,与表弟冯一凡双双考入春风中学。而一年高一读下来,他的成绩远超冯一凡,蹿到了全年级的前列,被选入春风中学最牛的“英才班”。 对林磊儿来說,在這座城市,如今他最亲的人就是小姨一家,而在他的老家,爸爸還在山上种香菇。 嗨。现在,冯一凡对着天台那头的林磊儿叫了一声。 林磊儿回過头来,阳光下,眼睛眯缝着。 吃過饭了嗎?冯一凡问。 林磊儿“嗯”了一声,然后就回转過头去,低头继续诵读。 冯一凡一边走過去,一边說,沒吧,我在食堂沒看见你。 林磊儿嘴裡喃喃地念着英文句子,沒理会表弟的话。 冯一凡走到林磊儿的面前,說,不吃饭,会饿的。 林磊儿沒抬头,嘴裡继续念着。 冯一凡听见這英文裡,夹杂着一句嘟哝——“又不饿,早上吃得多。” 冯一凡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找话,說,你在太阳地裡看书啊,视力会越来越差的。 林磊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仍沒抬头。 他這勉强的情绪,在茂密的阳光下,呼应了這几天来冯一凡心裡无措的那片阴影。 是的,這几天,无论是在宿舍楼,還是在教学楼,還是在食堂裡,冯一凡都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冷淡,爱理不理的,而他对别人,则仍是他一向的谦卑温和。這令冯一凡忐忑:他怎么了?還在生气? 昨天冯一凡故意去向他請教一道化学题目,得到的也只是他匆匆的作答,而无太多的表情和說话的兴致。 现在冯一凡站在表哥林磊儿面前,尴尬地看着他背书。 冯一凡一声不吭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强作调侃,问,林磊儿,你這两天是在对我实施“冷暴力”嗎? 林磊儿沒笑,說,沒有啊。 头依然沒抬起来。 還沒有?冯一凡說。他抬起腿,将一只脚踩到花坛的边框上,瞅着這個比自己大了3個月、矮了10厘米的瘦小表哥,心裡有懊恼在涌上来。他說,你已经好几天不搭理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林磊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說,你想多了吧,我可沒這個心思,马上要考试了。 我知道为什么?冯一凡說。 林磊儿沒响。 冯一凡說,是因为那天的事让你丢了脸,但,现在我对你說“我对不起了”,行不行? 林磊儿被阳光照耀着的脸上,掠過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說,丢脸?我有什么脸好丢的? 冯一凡心想,你成人家的小工了,還不丢脸啊?你尽管装吧,你不丢脸,我丢脸。 冯一凡当然不会這么說出来,他只說,不好意思,是我把這事给捅出来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他欺负你了,对不起好不好? 林磊儿皱眉,轻声說,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在冯一凡的眼裡,他這反问也很装,于是,冯一凡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說,让人知道了你沒钱而他出钱让你帮他干杂活呗。 林磊儿脸红了,他飞快回应道,我是沒钱,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我有钱?谁都知道我沒钱,我家沒钱,我爸是种香菇的,我怎么会有钱呢?這又不用装。我不在乎這個。 林磊儿平时說到“有钱沒钱”也都是這种调调,冯一凡对此是熟悉的,但此刻這言语却让他懊恼,他心想,你說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你又怎么那么在乎我让你丢了脸?一连几天给我脸色看,你就不知道你的脸色有多难看,真想拍下来给你看。 我哪知道你拿他钱。冯一凡大声說。 林磊儿从书上抬起眼睛,說,我压根儿沒想要他的钱,是他非要给的,我不想太见外,因为我想跟他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冯一凡伸手挡了一下照在脸上的阳光。這阳光从空中這么直落下来,很刺眼。冯一凡想起来了,有天中午表哥手拿两杯饮料从自己身边飞奔而過,自己伸手想夺過一杯,表哥說“不行,不行,帮扬扬买的”…… 林磊儿将视线转向了对面的那片楼宇,說,冯一凡,我告诉你好了,即使他不给钱,要我帮也就帮了。我本来就一农民小孩,在家也是干活的,我在班裡也是抢着给大家做事的,顺手给人洗件衣服,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需要有“被需要的感觉”,懂了嗎?不是你想的那么贱。 冯一凡感觉他說這话的样子還是有点贱。怎么說呢。 冯一凡就对林磊儿說,你需要“被需要的感觉”,但也沒必要把自己降到像個小工的谦卑份上,這样看着都受不了。 林磊儿心裡的火气在加剧,他想,别把人想傻了,就你聪明? 他转過脸来,对冯一凡說,那是因为我对他们也有“需要感”。 林磊儿黝黑的小脸上有激动的神情,他把手裡的课本往地上一丢,从花坛边站起身来,伸出手臂,指给冯一凡看朝东的那一大片如同丛林的楼宇,說,看见了嗎,這座城市,它多大啊,可我跟它沒什么关系,如果非說有,那也只有我跟你、你妈、你爸的关系。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沒什么关系,所以,冯一凡,我是来這儿读书的,也得是来找资源的,我的资源在哪裡,冯一凡你說? 冯一凡沒回答,林磊儿說這话的样子让他眼生,因为有些端着,他平时不這样說话。 林磊儿沒等他回答,摊了摊双手,自己說下去:现在,我沒有,Nothing,但是我有我的同学,全城最聪明的同龄人、最有资源的同龄人都在這裡,所以我說我需要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明天的资源,谁让我們是中学同学呢? 林磊儿打量着远处的城市,說,所以我现在就得跟他们交上朋友,我需要他们,也需要他们对我的需要感,否则光是我需要他们又怎么成为朋友呢? 冯一凡听懂了,這好懂,但听着好像有些怪怪的,尤其是表哥這样一個瘦小的、可怜巴巴的人儿說出来。 林磊儿转過脸来,瞅着冯一凡說,所以,你们别叽叽歪歪的,冯一凡,你们懂什么啊?就你们聪明,就你们全都对,就你们会可怜我,我最讨厌你不问清楚就替我做判断的样子,就要为我出头的样子。我是你哥,我最讨厌你可怜我的样子,我最受不了你看不起我的样子,我最受不了你跟那些人這几天其实在讥笑我的样子,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他這堆涌過来的话语,让冯一凡一阵晕眩,林磊儿還从沒对他倾倒過這样强劲的情绪。 冯一凡嘟哝道,我哪看不起你了?我只是觉得憋屈,哪怕“需要感”“被需要感”都对,那也還是太憋屈了,在那些你想交上朋友的人面前,低人一截似的,說得不好听点,奴颜婢膝。 如果這不是他的表哥,他不会急不择言說“奴颜婢膝”這词。也可能他潜意识裡,确实是觉得這乡下来的表哥這些天让他在同学面前丢脸了,所以心裡有怨。 果然,這刺到了林磊儿。 林磊儿瞥了他一眼,說,哈,奴颜婢膝?你文科好,懂這個词,那你說說,你還有什么更高端的姿势?!你高端你离我远点。 我什么都沒有。冯一凡說着,转身悻悻然地往天台出口走,心想,再說下去要吵了,還不如不上這儿来找他。 他走到台阶那儿,忍不住,還是任性地顶了一句:得得得,恭喜你交上了某某某优质资源。 林磊儿回应道:還需努力。 “季扬扬可能缺了個书童,你去做好了。”冯一凡克制住自己,沒让嘴裡冒出這句话,他只对這瘦哥哥大声說:中饭還是得吃,你现在该去吃饭了。 林磊儿觉得這表弟真不懂事,他克制心裡的烦乱,将视线对着城市辽阔的天际,而沒转身去看冯一凡正在离开的背影。 天台上阳光猛烈,迎面的风也很大。 林磊儿对着林立的楼宇和远处的天际,大声喊了一句:喂,我在這儿。 這声音在天台上嗡嗡回响,楼道裡的冯一凡当然也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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