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1节 作者:未知 姊妹俩不免有话說,良恭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场大雨,天气格外发闷,他热得那满头滴汗,浑身也是黏黏腻腻的不清爽。 恰值安阆听见妙真在鹿瑛屋裡,有意往這头来碰一碰白池。进场院见良恭站在廊庑前头,便走去问缘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說是“得罪了姑娘”,安阆却英眉紧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這样大热的天,叫你站這样久。你进屋吃杯茶,横竖她也沒盯着。” 良恭满是无所谓,“姑娘就是這脾气,一会回来见我還站在這裡,她又要懊悔。倘或沒见我站着,她又要生气。” 安阆轻轻提着冷笑,“她這大小姐的做派简直磨折人。谁都要如她的愿围着她转才好,未免太骄横了些。你早年读书的时候只怕也沒挨過先生如此体罚,如今反受這裙钗之气。” 這不平不過是借良恭的事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于情理上也過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着他的脉门,反劝,“安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站一站也伤不了筋骨。你现是在人屋檐下,老爷十分疼她,要是为這点小事争执起来,岂不惹得老爷心裡不痛快?” 劝過一番,又有意彼此双关一番,“况我在尤家当差,也是受着老爷的恩惠。李贺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子感恩报德,施恩于我者,我自当衔草结环。” 安阆在旁斜下眼来,数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华在身,是個胸有丘壑之才;如今听他這话,又有一副侠肝义胆。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连,又想来日步入官场,就是走入個战场,跟前沒個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携,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时施恩于良恭,来日要他犬马相报。 如此打算,他又叹道:“你果然是個重情重义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搁下话在這裡,若我一二年高中为官,必定将你从她跟前要到身边来,横竖我也要個能书会写的文职佐助。” 良恭心道這一通罚倒沒白受,他抬首睇他一眼,满目感激,连忙左右,险有涕零之势, “安大爷,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先谢你提携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看你過一二年随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负之地。” 末了他走到侧廊下与白池寒暄。林妈妈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還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請安大爷到正屋裡坐,就到這屋裡吃杯茶吧。” 安阆温柔道:“只好叨扰了。” 良恭侧耳听着,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谁都不能真是個傻子,都是各有计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還属妙真。她的好和坏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费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气。 她非但凑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银子,還额外多添了一千。给出四千两不打紧,要紧的是這四千宝钞来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贪念。 寇立一面点着那些票子,一面低着头笑,“大姐姐真是大方,還额外加了一千。依她這性情,将来带着那些嫁妆到安家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叠着衣裳,也渐渐有些微词,“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来就是预备了项银子叫大姐姐带過去给安阆将来打点官场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头,一手扶植起安阆,叫他以后要狼心狗肺的时候,也想想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为大姐姐考虑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开手不管了。” 鹿瑛一时无话,侧着身子低下脸,有些伤心之态。见状,寇立挂着笑脸走来,坐在她边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怀裡,趁势搂住人,“等岳母那裡的两千送来,我就够向老爷交代了。這一千交给你,凭你打算。往后我都听你的话,不再乱花钱了。” 說得鹿瑛温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着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着,“又笑了。不难過了,這世上无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自然也要为你好。” “就会說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說的?” “他哪会对我說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裡的白池幽会。两個人红着脸在树荫裡头說话。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這個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說‘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還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個好管闲事的人,听了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個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還是不說了吧。” 他不說,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裡,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說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裡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說嚜,說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說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這些年未必沒有怨言,不過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個大字裡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裡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還可靠?還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裡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這裡還是條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這裡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裡倒有些感激他将话說得如此动听。可不是嚜,论骨肉血亲,安阆到底与尤家不相干,论夫妻情分,他心裡又沒有妙真。妙真本来就傻气,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個心眼。 這样一想,便咬牙答应,“你說得也不错,谁知道安阆以后怎样?真是要为我這姐姐留條后路,可别日后发了病,连請大夫的钱都沒有。” “你看,我就說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为别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问心有愧,只得低着脸微笑,眼才看到,這一双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丝,无法,一旦抽了丝,就将有千丝万缕破出来。 這衣裳只得作废,再穿不得了。 却說這两口在這裡商议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還在对面廊下就望见良恭還站在院中,一片黄澄澄的余晖斜铺在他背上,反将颜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裡既有点不好受,又有点痛快,反正他站在那裡,也算是一种屈服了吧? 她悄声捉裙過去,垫着脚走到他肩后,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脑袋,见他沒在打瞌睡,才缓缓挺直了腰,转到跟前去,“看你沒耍滑头的份上,就免了這罚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刚要挪动,腿却有些站麻了,一时不大动得。 妙真微微张了张嘴,要說什么又沒說。恰是此刻,安阆在东厢听见她回来,为避嫌疑,转出廊下。 撞见良恭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搀扶,就近将良恭搀进正屋,“站了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着缓缓。” 妙真因见他是从东厢裡出来的,心裡猜到些,故意笑嘻嘻问:“表哥和白池在屋裡吃茶呀?” 安阆避开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妈妈。听說她這一向身子不好。从前到你家来,总受她老人家照料,理应過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裡讨了杯茶吃。” 谁知他到底是去瞧谁呢?妙真不欲计较,将下巴点点,“表哥最是個念旧情的人。” 說话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们二人說话,他只抻长了一條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蓦地又变坏。眼前這一個,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椅上那一個则是对她一贯的漫不经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谁许你坐了?沒规矩,看见表哥在這裡,還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這脾气是冲他還是冲安阆,睃他二人一眼,拖着還沒缓過劲的小腿颤颤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阆看不過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气了,我這会正要走。”语毕果然拔腿便走,毫不迟疑。 妙真乍有一口气堵上来。不为别的,他到這院裡来,在东厢坐了半晌,在正屋裡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简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過问的话都有伤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着他走。望得呆了,只觉门外的残阳如火,将她经营多年的骄傲险些烧成了灰。 眼前光线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将茶搁在桌上,噙着一点笑意,“先吃杯凉茶消消火。” 這话似有些宽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杆挺直了,“我有什么火?” 他两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說過,你生来是千金小姐,注定要给人家做正头太太的,谁都不能越過你。宰相肚裡能撑船,何必生气。” 妙真仰起眼,觉得他是在嘲笑,况且话也沒說到点子上。她可不单是生安阆的气,更是生他的气,他却沒事人似的,還以为不与他相干。 火气愈发上来了,她便将茶汤一下泼在他脸上,手垂下来,看着他淋淋漓漓的脸,自己也有些无措惊惶。 良恭却只是抬手将脸抹一把,笑意变幻出一缕温柔。 第28章 离歌别宴 (〇二) 因为背着光, 看得不十分真切,怎么有人能笑得這样温柔?仿佛一片晨露裡的曦微抚到身上来,叫人舒舒服服地对着日头伸個懒腰。 妙真疑心那点温柔是她的幻觉,可此刻却甘愿被這幻觉蛊惑, 竟肯低下脸来說一句:“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良恭惊骇得连心都跟着弹动一下,也有些无措。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 觉得她乖顺的模样十分惹人怜。 他脸上的水细细地顺着襟口滑进去, 滑到胸膛, 把那颗心也温了温。原是该走的, 他的脚步偏又迟缓逗留, 迤然转去另倒了热茶来, “這回可不许泼人了啊。” 妙真一时哭笑不得, 反倒酸了鼻腔,仍是低着脖子,“要你管,我爱泼就泼。” 鬼使神差的, 他弯低了腰, 歪着脸看她,“那也别只逮着我一個人泼啊,屋裡這么些下人。何况我今日并沒有怎样得罪你,把我那恶脾气泼出来,可是要打人的。” 口裡尽管說着“要打人”的话, 嗓音却放低成哄人的态度。 妙真心裡渐渐笑了, 轻剔他一眼, 把脸别到一边去,“我晓得你最会打架, 否则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伤是哪裡得来的?哼,总不会是在路上摔的。” 良恭心下了然,上回带去他家的外伤药,果然是她有意为之,也有意掩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药材裡。好像把她的一点情谊藏在刁蛮的嘴脸后头。 他更不便說了,以免她听见是为她弄得一身伤,乍然的感动间,那点小小的情谊就不小心膨发成一种深刻的爱意。 要說“爱”,那可就太重了,他是受之不起的。 他只好直起腰来嬉皮笑脸道:“這却不干你的事。难道你管东管西,连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 妙真心情刚好一点,又叫他三言两语惹出委屈。恰好丫头们提着食盒进来摆饭,她漠然說:“谁稀罕管?你滚出去!” 那眼始终沒再抬起来,因为眼眶裡含着颗豆大的泪珠子。她也不知這泪到底是为他還是为安阆,为什么事也還不明朗,因此也沒掉出来。 等他走出去,她随手拈着帕子一揩,走进饭厅裡,“我下晌說要吃一样鸡蛋炒枸杞芽,有沒有?” 良恭在廊庑底下听见她问這话,觉得好笑。那笑对着日落的余光,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温柔。 這一点伤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误吃饭的,也不耽误睡觉。沒几日,又忘了這日的委屈。她想,她這份连說也說不清的委屈,跟白池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她自己不把這当回事,林妈妈眼裡却不揉沙子。老妈妈虽病中不大走动,可睡在隔壁是听在耳朵裡的,妙真那日是怄得又拍桌子又骂下人。她一向待人宽厚,总不会真是为下人哪裡得罪了她,不過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罢了。 至于撒的什么邪气,林妈妈心如明镜。這日趁妙真外出,她特地留下白池,将人叫到跟前跪下,“我今日为什么叫姑娘跪下,我想姑娘心裡是有数的。也不要我明讲,讲出来,怕姑娘脸上過不去。” 那日安阆借探她的病进了东厢,她虽人不在,心倒是留在了這屋裡,仿佛看得见安阆那双眼睛总离不开白池片刻,白池也是频频看他。這几回意绵情浓的眼波,是她的猜想,也是真实发生過。 猜到她老人家迟早是要问,白池也不多辩,只垂首跪在床前,只怕一抬眼,就忍不住落泪。 林妈妈又叫她起来,有天大的道理讲不完,“且不說未婚男女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成体统,就是将来他做了姑爷,收用了你,也得有個上下主次之分。你要是记不住,索性我就去对太太說,将来不要你跟着妙妙去,省得惹出多余的麻烦。” 白池睁着惊恐眼睛,眼泪忽然成行。可要讲道理,她是讲不過她娘的。她娘虽然大字不识,却有成筐的道理。 林妈妈叉着两手把被子底下的腹部压一压,“好在安大爷就要回常州去了,你们有什么话且放到往后慢慢去說,何必急在這会?” 白池落着泪笑,往后也只能像偷鸡摸狗,因为她心裡也存着一片愧疚,给出去的爱名不正言不顺,得到的也是如此。 什么都是沾了妙真的光,究竟什么才是她自己的,她早分不清了。似乎连眼前這個娘,也是沾了妙真的光,才得她养育一场。 原本妙真是伴着曾太太与胡夫人到人家作客,因身上忽然来了,半道上又折身回来。甫进院内,听见东厢有哭声,细细一听,是林妈妈在教训白池。 不用问缘故,多半是为自己。這世上谁的爱都是有数的。她自小平白得的那许多爱,都是从别人身上掠夺而来。 她能還给白池什么?无非是另一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