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2节 作者:未知 好在婚姻這东西分配得很均匀,做太太的得到体面敬重,做姬妾的得到实打实的宠爱。她细想想,安阆的爱似乎也沒那么要紧。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只要她抢在他前头,从心裡摒弃他的爱,這样就是一种胜利了,自尊与骄傲都得到了挽回。 打定主意,她往东厢廊下折转步子,欲去解救白池。 不曾想给花信一把拉住,翻记白眼道:“你管她做什么,是当娘的自己要骂她,又不是你叫骂的。” 妙真将她的手拂开,噘着嘴剜她一眼,“明日你给林妈妈训斥了,也别指望我去解救你。” 花信撇着嘴分辨,“我可是为你好啊,你别好赖不分。”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为我的实在太多了。人家常說,福气大了折人的寿,我受了這么多好处,总觉得受之有愧。花信,我从前听人讲過,人的福祸都是有数的,今日多得的,明日都要還回去。与其等着别人逼债上门,不如我早点還,省得到时候难堪。” 說话瞥下花信,笑嘻嘻钻进东厢卧房裡,起头就吵嚷起来,“妈妈,我又回来了!身上来了事,在人家府裡坐着总觉不便宜。” 妙真一进来,白池几乎是一种本能,马上偏着头搽干眼泪,起身将床沿上的位置让给她坐,只微笑着立在她后头。 林妈妈看见妙真就自然变化成一副温柔笑脸,拉着她的手摸了摸,“你瞧,你身上一来手就這样凉,我嘱咐丫头们在你行经的日子煮些姜茶给你喝,她们都照办沒有?” “您的话她们敢不听?花信月月都叫厨房煎给我吃。” “你也要自己晓得保养,来了月事就不要贪凉快吃那些冰的寒的东西。” 两個人一個细细嘱咐一個细细应答,简直情同母女。白池看着這一副“母慈女孝”的情景,心裡說不出的怅惘。 不過她插不上话,也只能任自己寂静地站成一個局外人。 往后再在园中撞见安阆,白池倒很谨遵她娘的话,刻意避着。怕她娘說得出就做得到,真到曾太太跟前去說些什么。她娘对她十分狠得下心,可别弄得往后连個不成名的“二奶奶”都混不上。 因为怕這结果,她每每都是假装看不懂安阆的目光,也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连避了些日,這日终被安阆堵在假山上的四角亭内。 那地势高,风刮得透,亭内又沒挂帘箔,十分冷,因此鲜少有人到這裡来。 安阆四下一睃,不见一個下人走动,便大起一点胆子抓住白池的手,“你怎么這几日总躲着我?” 他的手实在烫人,白池怕人撞见,心跳得异常快。她忙把手抽开,别开脸尴尬地微笑,“安大爷多心了,我躲你做什么?是我娘這几日病又重了些,忙着伺候她。再有一样忙,胡夫人要回家去了,我們姑娘常伴她出去向各处亲友辞行,我自然也要跟着出门。” 安阆手心裡空悠悠的,心裡也跟着有些空落落的,“舅母要回去,你难道不知道我也要跟着她的车马一路回常州?” 白池转過脸看他一眼,低下了头,“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你還躲着我?” 安阆追着她眼睛看,目光有些急迫。大概是因为要走了,怕不能說的话久经耽搁便从此给耽误下去,一心急于要确定些什么。 他把她看得左右为难,眼睛避着,唯恐這“确凿肯定”既是违了母命,又是有负妙真。 她娘的话也有道理,横竖日后都是要随妙真嫁過去的,何必急在此刻?可脑子裡這样想,心裡却不愿這份情是“偷”,是“借”,是沾了人家的光。 所以话說出来,竟有些诀别的滋味,“這会不见,過一二年总是能再见的。我們姑娘盼着你金榜高中呢。” 她就是這样,两個人說话,总是要拉個挡箭牌。以至两個人总像隔着堵墙在說话,什么都不明朗。 安阆今天偏要凿开這堵墙,“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只管你。” “管我?”白池抬起眼,略微惊诧。這惊诧是有些欢欣,“管”這個字实在动听,好像她是属于他的,他有這份权力。 “只管我什么?” “只管你盼不盼我高中。” “自然是盼的。我們尤家谁不盼着你高中?”她又巧妙的避开,這回倒不是无奈,别有些捉迷藏的趣味。 安阆捉住她的字眼,朝前逼近一步,“我要问的是,你盼我高中,是如他们盼着未来姑爷高中的心,還是一個女人盼着她心爱的男人得势之心?” 他真问出口,白池那颗左右为难的心反而是安定又欢喜。她抿着一线苦笑,“你這么问,叫人怎么答好?我又有什么资格怀着這心?” “沒人比你更有這资格,因为我心裡是把你当做我心爱的女人。” 安阆把此话出口,白池心头又涌上一种胜利后的愉悦。她做妙真這些年的影子,头一回越過她站到前头来。 她原以为会内疚,内疚也果然是有那么一点,然而更多的是满足。 她沒讲话,還是安阆在說:“我敢对你讲明,我对大妹妹不過是感恩,对你才是爱。我知道你心裡一定觉得我是空口說白话,你等等我,等我想出個折中的法子,既报了姨父的恩,又能明媒正娶你。” 白池一时倒顾虑起别的,把身子侧過去,“可我只是個丫头,你有功名在身,我终归不配你。” 忘情间,他转到她面前,又握起那只细嫩的手,“我不在意這個,是丫头又如何?也是清清白白做人。你等我高中,一定想個法子出来。” 法子能不能想出来白池倒不存什么希望,自古恩情若两分,实难周全。她只高兴他有這份心,他這份心总比待妙真的重,也够人满足一阵了。 白池含笑走回院中,把领来的玫瑰花头油拿去给妙真。妙真午睡才起来,坐在妆台补妆,看见她进来,正好把画眉的笔蘸了黛粉递她。 白池抬起她下巴颏替她描眉,在她的睫毛扇动下,慢慢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内疚,描得格外细致,“花信呢?” 妙真噘着嘴抹口脂,声音囫囵不清的,“她舅舅叫她有事。” “你午睡起来,她不在跟前伺候,跑去和舅舅說话。我看她下回還好意思挑我的刺。”白池笑着旋去榻上坐着,打发小丫头端了两碗冰酥山上来。 妙真也走来榻上吃,嬉笑调和,“她的心還是好的。白池,你是识字的,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才懒得与她计较。”白池仍旧是笑,手指纤柔地理着裙子。 因上回挨了林妈妈的训,妙真接连几日见白池都是郁郁寡欢的情形。今见她总是笑着,因问:“你在外头遇见什么好事了?今天怎的這样高兴?” 白池惊一下,“我高兴么?” “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白池含笑不语,人歪在榻上,胳膊肘也是懒懒地搭在炕桌上。妙真歪着眼看她,见她满面春色,也猜着了一二分。想必她是在外头遇见了安阆,两人說了会话的缘故。 至于說的什么,妙真是猜不准,不過想也是些儿女情长的话。她心裡虽有些酸,也酸不至苦。心道反正她才是做正经太太的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且把心放宽。 两人坐了会,白池把胳膊一让,凑近来试探,“安大爷不日也要随舅太太家的车马一路回常州去了,他来向你辞行了么?” “沒来。表哥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既沒同寇立出去逛,也沒见与良恭一处。” “左不過到书局去了。” 妙真点点头,“還沒到走的日子的,到跟前再来辞也不晚。” 他倒是堵着白池辞了一回,白池不免有些居上的窃喜。她伸手来拉住妙真,温柔得像对手下败将的一种安慰,“他回去,明年春天就要上京赴试了,后年你大约就要出阁了。” 妙真拿扇掩住一抹羞涩的笑,眼波一转,睇见外间似乎晃過良恭的影。 她撇下白池并這婚姻嫁娶的话题,忙跑到卷起的竹箔底下,“有什么事?” 良恭站在罩屏外,不知卧房裡有别人,语调就有些随意,“太太叫你。” “太太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在园子裡碰见那屋裡的丫头,就叫我来传個话。” 白池已从榻上立起来,走到妙真后头,“我陪你去吧。” 妙真眼珠子一转,拿扇遮住口鼻道:“别,外头风凉,别把你再作弄病了。你這几日本来就有些不好。就叫他与我過去,横竖他是皮糙肉厚的,不怕风吹日晒。” 良恭心裡好笑,面上不显,规规矩矩跟着妙真出门。 自上回罚跪之后,两個人有些日子不怎样讲话了。妙真在别的事情上都忘性大,唯有在他身上,她一丁点的小事都肯记得。 她急着与他怄气,刚暨至院门,就在前头把笑眼向天上一飞,“這样大的太阳,你叫我干晒着么?還不取把伞来?” 這是又作出新花样了,天上分明云翳浓重,太阳只露着個角,光也是黯淡的光,沒见過這天气還打伞的。良恭心裡抱怨,也只得掉身去取。取来自然不要她撑的,由他撑着,走在她侧后半步。 妙真为的就是這個,還嫌远了,扭头不瞒地瞅他一眼,“你自己看看,這遮得住什么?我半個身子還在外头晒着。” 他只得近前半步,走在她身旁。他自己是不遮的,把伞全歪在她那头。 妙真還是不高兴,睐目睇他,“你身上一股臭汗味。” 想当然是故意挑刺,這时节哪裡容易发汗?何况良恭吃過午饭才往外头下人房裡洗的澡。 他不理会,反正她时时刻刻都在生气,要问缘故恐怕连她自己也說不清。他剪起條胳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只管心旷神怡地走着。 妙真见他這翛然态度,又是喜歡又是恨,一面又忍不住要与他搭讪,“你方才往园中去做什么?” “噢,安大爷叫我去,說他不日要回常州了,与我說說话。” “他要回去,连你都辞了……” 谁人都想着辞,唯独還沒来辞妙真,是把她排在哪個份上? 妙真在心裡头掰着手算,眼却一歪,又歪到良恭身上,“我问问你,你是男人家,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安表哥到底好不好?我嫁给他,到底行不行?” 良恭既是意外,也是心慌,随便拈出一句话,都只能是谎。他便低下头一笑,撇得干净,“怎么问我?我见過什么世面?老爷還不是男人家,老爷看他就很好。” “老爷老了,难免有個猪油蒙了心时候。况且你是年轻男人,和他们长辈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的,我怎么不能问你?再說你们两個還有些交好。” “你看她好就成。” “我?”妙真是說不清的,安阆好是好,可世上好人太多,不见得都与她相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竭力怂恿他表达,“你呀。我和他将来是要做夫妻的,难道你是我的下人,不期望我好?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着主子日子過得好,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做奴才的心裡也是要伤心,是不是?怎么不好讲呢?我知道你不论說什么,都是为我,我保准不怪罪你。” 說着說着,话头就有些失公允了,仿佛是盼着他能說出個什么不好出来,“你要是昧着良心說得不公道,我嫁错了人,日后可要怨你。” 這话真是耳熟,良恭心裡澜澜一荡,荡出些酸楚。他這人也真是怪,总容易痴迷這云裡雾裡捉迷藏的游戏,注定终生活得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 大概是命犯太岁,他只得干笑两声。笑得妙真心裡痒痒的,两只眼睛睐着他,生怕错過他脸上一点哀伤的表情。 然而他将哀愁藏得很好,面上只露着一份尴尬。尴尬得仿佛脚下已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尽管他行走得翛然从容。 在她看来,這尴尬只是为怕說错话得罪人。她哪裡猜得到,良恭却是因为作难。要說安阆好,他心裡另有所爱。要說他不好,又是睁眼說瞎话。 又觉妙真這一大堆的话裡似乎暗藏机锋,非要他說出個情理之外的答案。 他额上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细汗,心裡有些焦灼。又经不住妙真一再撺掇,只得模棱两可道:“我看安大爷自然是人品贵重,否则我也不愿与他结交,他也不能与我這样身份的人结交。” “谁问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妙真翻一下眼皮,“我是问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绝佳人选?” “他若不是,那你看谁是?” 话音甫落,良恭便暗悔不该這样口快。他瞟了妙真一眼,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双眼睛。她问的問題是与他有关的,他不是觉不出来,只怕她真讲出個确切的人,彼此都不知该怎样下台。 要明着說,那必定是伤了她的那份骄傲。至于她那小小的骄傲与他什么相干,也未敢细想。什么事情都怕往深裡琢磨,真琢磨出個结果,自己也沒法对自己交差。 他在儿女情长上一向擅长自欺,含含糊糊顾左言他是他的本能,“我哪裡晓得?我只知道一個安大爷。安大爷是状元之才,虽然眼下家道难一些,到底也不算委屈了。” 她马上将目光收敛回去,鼻梢“哼”了一声,“外头想娶我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說,這嘉兴府除了我們尤家,還有一户做丝绸生意的邱家,他们家的三公子就請人来說過亲。” 這事情良恭听說過,为這缘故,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你不知道吧,那三公子我见過,相貌很好,不比你這模样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