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3节 作者:未知 好端端的拿他作比较。他摊出一只手无所谓地笑着,“比我长得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不是‘狗奴才’嚜,但凡是個人也总比‘狗’好。” 妙真咬着牙关发笑,“那可不是?谁都比你好!表哥就比你好千倍万倍不止!” “那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她心裡虽恨,也只好云淡风轻地笑說:“還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說完這一番,两個人心裡皆有些结了疙瘩似的别扭。 良恭還替她撑着伞,手就悬在她肩上,只要一落下去,也许就能成为個拥抱。但這分寸距离,毕竟需要庞大的底气。 他缺的不正是這样的底气?什么也拿不出手,就只這一副臭皮囊。又要点自尊,想着一個男人,总不能凭一副相貌和一张油嘴混饭吃。 只好缄默着时不时睐她一眼,发现她鼓着腮帮子,那模样不消去猜,又是生气了。 “是你要问我,你看,我說了你又不高兴。”他一时管不住口舌,已抢在理智前头去哄她。 “我說不高兴了么?”妙真倏然止步,站到他面前瞪他一眼。旋即刻意挂起笑脸,“表哥這一去,就要预备着上京考试,明年我就要出阁了。等我出阁,你就不必狗尾巴一样的跟着我了。我怎么能不高兴?我想想能甩掉你,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那笑简直假的很,眼睛裡分明是攒满了恼怒和委屈,鼻尖也有些泛红,却十分倔强地逞着强。 良恭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止步。思绪却沒能止住,目光落在她的眼睛裡,一颗心忽然猛地悸动着。 心裡想,她哪裡是什么空壳子,明明裡头藏着個狐狸精。這狐狸精不要他的命,只令他本来就无望的前程一败再败、他屡屡打算,又屡屡摒弃那些打算。 不论旁门左道,分明那么多條道可走,终于他只走在她身旁身后。 也不计较到底是不是因为要去赴安阆许给他的前程,他提起嘴角斜斜地笑起来,故意要与她作对,“那可要叫你失望了,你就是出阁,我還跟着去。” 妙真骇然地睐他,“你不是签的活契?你不是等我出阁就去自谋出路?” 良恭仍是笑得不正经,“哪條出路有你们尤家好?谁叫老爷许的月银多,安大爷也拿我当朋友。這样好的东家,我得攀紧了,不舍得放。” 听见這话,妙真那气又忽然烟消云散。她一厢情愿地觉得這份“不舍得”是不舍得她,于是就原谅了他那份“雾裡藏花”的态度。 天上却云浓如墨,倏地落起雪来。這年的头一场雪,妙真仰着头看,雪花扑簌簌落在她额上,眼皮,在她卷翘的睫毛上结了颗小小的冰晶。 良恭的脸在這颗冰晶后头扑所迷离地闪烁着,尽管模糊不清,她仍然很高兴,只要想到不必因为嫁了人就会与他分离。 第29章 离歌别宴 (〇三) 雪如玉碎的粉屑, 飘飘摇摇地落着,兜转迂回的风萦绕在兜转迂回的石径上。 两個人走着,此刻谁都想不到,這曲折的路程从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许多個年头。猛一回首, 過尽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叶, 照旧只剩下他们两個在走。 眼下红颜未沧桑, 妙真還带着一张沒有哀愁的脸走进曾太太屋裡。鹿瑛也在榻上坐着, 见她进了屏门, 便起身让她, “姐, 你来坐。” 她刚拉了鹿瑛一齐坐下, 曾太太就问:“外头下雪了,你怎的還穿這样单薄?谁跟着来的?” 妙真朝窗户上坡一下嘴,“良恭跟来的,他打着伞, 出门的时候還沒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来有事情說?” 曾太太隔着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觉一脸慈爱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预备回常州去過年,你妹子与妹夫倒還能留在這裡過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赶回湖州去。你妹子来同我商量, 想带着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来日你出阁到常州, 山高水远的,怕姊妹间难重逢一回。” 听见要出远门,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长這么大,就只在嘉兴府這地方打转,我闷也要闷死了。” 沒曾想曾太太一头凉水泼下来,“你别急着高兴,還沒同你爹商议呢。” 妙真立时耷拉下脑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将我关死在家裡,他能许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說通,我這年能不能過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结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费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說和說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說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過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這可不成,知道的說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這丫头,就会讲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裡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裡到底是高兴還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沒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個人什么都要问個透彻,常把個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歡?”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裡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說:“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還念叨,說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個瓜子脸。她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個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說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還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說谁不中看呢?你在两個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裡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個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這样久還是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說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裡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個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這個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裡,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裡那两处田庄。心裡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說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過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說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還沒說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說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還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還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裡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過是個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裡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裡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裡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說,到底是安表哥好,還是良恭好?” 尤老爷哈哈一笑,“各有各好。” 妙真不觉又问:“那您倘或再有一個女儿,情不情愿许给良恭?” 谁知尤老爷将笑一收,瘪起嘴,“那不成,把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跟着他吃苦?我舍不得。看他好归看他好,要做女婿,那是两码事。” 妙真立时有些不高兴,冒出個脑袋,“可见您真是個地道的生意人,才說人家好,這会又不认!” 尤老爷刚要张嘴辩,曾太太便来搭腔,“好了好了,還要为這子虚乌有的事争起来不成?有你们两個就够操心的了,再有一個,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话锋转過,又說起年后叫妙真跟着鹿瑛两口往湖州去的事情。果然尤老爷是不答应的,连连摇撼着手,“不成不成,妙丫头从未出過远门,山高水长的,出了事怎好?” 曾太太嗤道:“能出什么事?那是鹿瑛的婆婆家,又是亲姑妈,你自己的亲妹子你還不放心?” “我不是說去寇家不放心,我是說路上远,万一遇到個什么贼寇……” 還未說完,妙真已强争起来,“尧哥哥走南闯北的這么多回,也沒听见他說遇见過什么贼寇。鹿瑛和寇立从湖州回来還不是好好的,怎的我就倒霉,好容易出一趟门,偏叫我遇上贼寇?您就是不想让我去,也罢,我不去了,往后也不到常州去,就守在您身边,做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鹿瑛這会骑虎难下,本就沒主意,只好帮着劝一阵。几方劝說下,尤老爷只得說再议。 這一议,先赶上送胡舅母与安阆回常州,后又是各家年礼往来,就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寇立因为此事不定,心裡也不安定,常催促鹿瑛,“年关就到了,早定下来,咱们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啊,母亲在家也好将大姐姐的住处收拾出来。跟着去的還有若干下人,也要找地方安顿他们,都是费时日的事。” 鹿瑛正坐在妆台看镜子裡自己的脸,脸畔坠着的尤老爷送的那两只红宝石正熠熠生辉,红得窝心,返照出她眼底有点自私无情的目光。 她自己看着自己的脸,渐渐生出羞愧,隔定好半晌才扭头照他一眼,“你心裡光是惦记钱。有了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花,還不如沒有。” “怎么說這话?” 寇立听出她這必定又是动摇了。他這妻哪裡都好,温柔和顺,贤惠持家,就是過于沒主意。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许多主意。 他重提耐性走過来哄,“难道我前些时說的都白說了?咱们是替大姐姐存放,又不花她的。再說我寇家還沒穷到短我的吃喝,犯得着使她的钱?” 见她不作声,他一屁股坐在案上,抱起胳膊叹气,“有件事我還沒对你說,出门时老爷对我讲,過两年分一间铺子给我做。我想,一间铺子算什么?大哥管着同杭州府的那几笔丝绸生意,那是多少进项?怎么到我就只一间零散铺子?還是厚此薄彼。我非要做出個样子给他老人家瞧,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我寇立不是那沒本事的人。可我要单做生意,总要本钱。咱们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两处田庄的地契,我暂借一份出来换些做生意的本钱,将来她要用时,我连本带利都還她,既是为她好,也是方便了咱们,岂不是两全?” 鹿瑛只盯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得久了,只觉她這丈夫能說会道,哪是不学无术的人? 又将那份犹豫抛开,反劝他,“我知道你是個有打算的人,只是外头人看你爱玩,都只当你沒甚出息。可我是信你的。我爹你也晓得,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這样远。你别急,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們去玩,你让她去磨,爹拿她沒法子。” 不料妙真一连软磨硬泡了几日,尤老爷仍是犹豫不决,唯恐妙真路上出什么岔子。妙真這日起個主意,想着尤老爷一向看良恭可靠,便推良恭去說。 一路上嘱咐道:“你千万要說你拿性命担保,不叫我出一点岔子。老爷放心下来,就许我去了。” 良恭散漫走在雪裡,满是個不情愿,“你叫我去說也是可笑,难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老爷也未必肯听我的。” “你說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過你。” 两個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沒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說和,還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個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還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還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裡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還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裡,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個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過她去的事,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這哪裡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這话說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還有個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過一二年即要出阁,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請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裡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過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裡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個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們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