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6节 作者:未知 第31章 离歌别宴 (〇五) 码头上解了冻, 正值绿波春水,清香夹岸,伴着一股懒懒散散的嫩土腥味。栈道上来来往往的十几個小厮在搬抬行李,上的是一艘楼船, 是尤老爷舍不得两個女儿委屈, 特地花大价钱包下来的。 他自己并未到码头上来送,妙真奇怪, 因问曾太太, “怎么爹不来?” 曾太太扯谎道:“他還有事要忙, 抽不开身。” 实则是尤老爷不忍来送, 年纪大了, 又是在生意场上久经变故的人, 总是有些敏锐的警觉性。预感到冯大人這桩事出来, 恐怕不免要牵连到尤家。事小则罢,不過是破财消灾,倘或事大,恐怕這一别就难再见了。 曾太太怕她姊妹两個起疑, 只得打着精神将人送至此处。一望长河万裡, 忽感悲痛,一连叮嘱了妙真好些话,“在外头可千万不要由着性子胡来,凡事要多想多思,不是小姑娘了, 還只顾自己高兴那怎么成?” 妙真连连說“晓得了”, 眼睛已关不住地飞去那船上, 满心都是头回离家的好奇与喜悦。 马车走后,她立马迫不及待登船。良恭待要跟上去时, 听见老远就有人喊。回首一看,原来是严癞头。只得又走下船去与严癞头寒暄道别。 严癞头买了些熟食干粮来,算是個送别的意思,“兄弟,本来年下就想与你吃酒說话的,谁知你在尤家沒回来。我早起到你家去,才听你姑妈說你要跟着到湖州去,我忙不赢就去街上买了這些东西,你带着船上磨牙吃。” 良恭接来笑道:“我昨日往你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家。我這一去,恐怕得一年半载,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处吃酒。” “看你,明明是一匹野狼,硬是给人训成家犬了。”严癞头吭吭笑着,一面答应,“你只管去,横竖我近来要替人押货到常州,一时也不得在家,赚個腿脚钱。” 良恭装作沒听见他前头的话,“你几时接上這差事了?” 严癞头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嗨,人家看我這模样长得凶,特雇我路上唬唬人。反正年初也沒甚账收,闲着也是闲着。” 正說话,听见甲板上花信在催促,“良恭,快着些,要开船了!” 严癞头跟着举目望去,看见是個明目皓齿的姑娘,心裡倏地一阵异动,忙拉着良恭问:“那姑娘是谁?” “是個丫头。” “模样不错,是兄弟回头就替我张罗张罗。你看我,還沒娶上媳妇呢。” 良恭拍拍他的肩,笑着去了。 楼船是两层,上下各有三间屋子,上头是姑娘丫头并婆子住着,底下舱裡是船家与一干小厮们睡。妙真那间屋子最是宽敞,门外有一方甲板,站在那裡凭阑,就能远眺两岸风光。 她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只觉遥山远翠,近石嫩黄,皆与从前所见不同。一连在门外看了好几日也看不厌。 這日白池从底下上来,看见她搬了根杌凳在门前坐着,便笑她,“你這样子倒像是沒见過世面,进去屋裡坐吧,這裡风冷。” 妙真只推她进屋,“我见過什么世面呢?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让我看看吧。你进去,你身子骨比我弱。你看看药好了沒有,给妈妈送去。” 屋内满是药香,绕過台屏,看见花信在罗汉床上歪着打瞌睡,膝前的炉子裡正“嗤嗤”煨着一個黢黑的药罐子。 近前看,煨得有些干了,白池一壁走去提铜壶添了点水,一壁咕哝,“看個炉子也看不明白,水都要干了。” 听见這话,花信迷迷瞪瞪睁开眼,整了整精神,塌着背摇摇手裡的蒲扇,半低不低的声音,有意要叫人听见,“病都好了,還吃药做什么。我是姑娘的丫头,又不是什么白家林家的丫头……” 白池“噔”一下放下铜壶,走来滗了药,端着往另一头屋裡去送给林妈妈。 林妈妈见她挂着脸,因问了一句。白池就将花信的抱怨說给她听,最尾淡淡笑着道:“姑娘還沒說什么,她比姑娘的牢骚還多些,成日挑我的刺。” “這丫头說得也不错。我的病好了,用不着再吃药。告诉妙妙,明日起就不煎了。” 白池掉身走到床前,递上一方手帕,“這怎么成呢?您這病就是要保养,這些药都是太太吩咐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她怕劳动,我不要她煎,我自己煎就是。” 趁着屋裡另两個婆子不在,林妈妈将她拉着往前坐坐,叹着道:“太太老爷姑娘都是良善人,可咱们也不能不知趣。家裡如今不比往日,能省检就省检些。不单是我,往后再要說给你裁衣裳,你也不能要。” 白池沉下眼皮来想想,她娘的话倒可信,近年往总管房裡拿取东西,是能听见裡头的人常抱怨。 她不觉揪起眉,“府裡真是艰难了?我怎么沒听见說?” “你们都是孩子,要知道這些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林妈妈由床头欠身,“不许对别人說,我告诉你,是要你知情识趣。从前端得跟小姐似的,人家背地裡都笑說你是尤家‘三小姐’。往后再如此,就是不知进退,過分了。” 隔定须臾,林妈妈又欹回床头,“好在妙妙的嫁妆是筹备齐了的,只等安家那头的消息。往后府裡再如何,也是她自去過她的日子。” 說到此节,白池便起身出去,關於安阆的话,一個字也不敢再跟她娘提及,免得母女又生争端。 走出来,太阳已沒了踪迹,方才還辽阔的天眼下成了黑压压一片。绕廊過去,雨点便淅沥沥落将下来。 妙真還在门前站着,把着阑干仰头看天,伸出一截俏皮的舌尖接了一滴零散的雨,旋即把舌头一卷,笑着咂嘴,“這裡的雨也是发甜的。” 白池好笑着拉她进屋,“真是傻得沒治了,外头就什么都好?” 她不依,仍闪躲出去,“下雨又是一景,躲什么?下得又不大。” 雨丝零落,芳原绿野无不是烟笼雾罩,连长河上也是蒙蒙一片。细雨密密麻麻地绽放在水面上,如同千万张小嘴张着汲吸雨水。良恭恰好在下头阑干前站着,沒打伞。妙真望住他背影回想一下,很少见他打伞,他即便在雨中也是走得不慌不乱的翛然,仿佛已经淋了一身雨,索性就犯不着躲了。 他忽然回头,妙真受到惊吓,忙往后避退一步。他看见她飘渺如烟的裙,想着真是一场烟雨好景,玉山如醉人艳冶。 回過头又想起严癞头与他姑妈的话,检点如今,竟然真格给人安分守己地做了個下人。转念他又在心裡反驳,都是为了来日能投靠安阆,谋份前程而已。 至于能不能說服自己,其实他也心虚。 倏听妙真在上头喊:“良恭,伞呢,搁在哪個箱子裡的,你去找来。” 装杂物的箱笼都搁在底下舱内,良恭钻回去找。不时走到上头,将一把伞撑在妙真头上。 妙真仰头看,是把新伞,湖绿的绸做的伞面,薄如蝉翼,上头又绘着一支白玉兰,淡如轻烟。伞骨用的是石绿竹,伞柄是犀牛角,给他握住,那手背上有几條错综复杂的青筋,好似在“突突”地跳着。她留神听,分明是自己的心在跳。 尤家从沒有犀牛角做伞柄的伞,外头伞铺裡不卖。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本钱太高,犯不上。她听說良恭家裡早年是开伞铺的,心裡仿佛有细绵绵的雨落进去,起了微澜,“這伞,哪裡来的?” 良恭嘴叼着根草,他望着面前一片远山遥黛,把那草根子翻来覆去地在唇间摆弄着,“自然是箱子裡翻出来的。” 妙真就是看不惯他這副样子,沒正行。她瞪他一眼,“哄鬼,家裡从沒有這样的伞。” 他不耐烦,“那就是外头买的。” “外头也不卖這样的。犀牛角做头做柄,谁家把钱花在這沒要紧的地方?你爹原是开伞铺的,你会不晓得這道理?” 良恭把那草根子吐出去,眼仍是不看她,嘴仍是敷衍,“我家裡翻出来的,搁着也是落灰。” 她抬眼绕着伞环顾一圈,“搁了几年了呀,還新得這样?” 他瞥她一眼,张开嘴,舌尖舔着唇角,终于沒奈何地承认,“我新做的。你上回不是要我赔你的伞?” 那不過是句随口的气话,他竟铭记在心,行动在外。妙真笑着想,這裡果然连雨都是甜的。 隔会又问:“這伞面上的花样也是你绘的?” 他慢慢点着头。 “你還会丹青?” “少见多怪,我不配還是怎的?” “我可沒這样讲。”妙真横他一眼,两手握着湿漉漉的阑干上。 他那副懒散模样仍旧投映在她偷偷斜挑着的眼睛裡。烟雨把他的脸浸得愈发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着,半片胸膛给雨淋了個半润。她的确是讨厌他這副流裡流气的样子,但要他像安阆那样端正,她想想又觉得沒趣。 又隔半晌,“既有這手艺,怎么不子承父业,也开间伞铺?” 良恭反手伸进襟口挠着皮肤,避而不答,“這笔账可就算两清了,往后不许再叫我赔。” 妙真乜他一眼,难得沒有发火。因为心裡涓涓冒着蜜意,想恼也恼不起来。 他们就在甲板上站着說了会话,比及雨住,良恭辞回底下,妙真才收了伞进屋。還沒找到地方隔放,就听见花信在罗汉床上笑,“难得,你今日沒对良恭发火,真是到了外头来,百事顺心,人也和善了许多。” 妙真皱着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么?”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头就不愿意老爷太太找小厮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进府,你是处处刁难,恨不得把人立刻赶出去。我都看不過眼。” 外人都是這样认为,只有妙真此刻才惊觉,她对人讲话一贯是和善可亲的,唯独对良恭讲话一向语调重。 此刻计较起来,那些重的词或调,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门声。不過是试图砸开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门。眼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砸开了這扇门,胸中如浪头般起伏不平。 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着,伴着花信与白池绵绵的呼吸,将自与良恭相识以来的种种细节都检算了一遍。发现竟连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 他說過什么话,大多是不敬调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达的神色。唯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沉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裡头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個什么样的人呢?仿佛带着些沉重歷史走在人群中,缄默着,用满不在乎的笑脸来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么人,妙真也得到总结,她是爱他了。因为她原本该爱的那個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记得他的音容。安阆在她心裡几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记得他的身份。 她怀着這個甜蜜的结论睡在铺上,觉得自己像陷在個温柔沼泽,有些湿热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肤,把她周身包裹起来,她沒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任凭心在承认這不可想象的事实。 她這会检算過往,才发现从前那些年月并未爱過什么人,从前過的是個千金小姐规范的日子。爱上一個人,得从新婚开始。因此這份不同,令她又骄傲一点。女人总是想与别的女人与众不同一点,哪怕這点不同是不合规矩的。 她悄声起来将那柄伞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时也盼望這,客雨常来。 天总算舍得成全人一回,這雨半夜又下起来,一连下了好些日。河道涨潮,风急浪涌,管事的与寇立商议着将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远有处厢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着良恭這個人外头看着也有些轻狂模样,倒与他是同路人,便领着良恭下船坊间闲逛。 妙真晓得寇立這個人好耍,心裡不情愿,一径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该怎么說,只对着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来啊,不要在外头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见我有她那样的好脾气。” 寇立笑嘻嘻走来推她到楼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裡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后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饭后,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妈妈拉着她劝,“岸上湿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满鞋的泥泞。” “哎呀妈妈,成日荡在這船上,我整個人都是虚飘飘的,叫我到岸边走走嚜,横竖也沒有人。” 林妈妈劝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伞跟着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伞,就从床角把那把湖绿的绸伞拿出来,“打這把。” 白池撑开看看,“這伞哪裡来的,不是咱们家的旧伞。” 问得妙真心裡一阵窃窃的欢喜,却不答话,只抿着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的样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乐意踩泥,說要午睡,只得她两個沿着岸边走一阵。 时下嫩绿遍匀,密密匝匝的草地裡哪裡浸着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脚踩下去,踩湿了鞋袜,忙提着裙子脚跳到一边,笑着嚷,“真是讨厌!鞋袜都湿透了。” 她這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态度在白池看来实在多余,那不過是千金小姐居高临下的一种好奇心。真叫她长在這烂泥裡,她又未必觉得好了。 白池心裡有些发烦,面上微笑着催促,“還是回船上去吧,湿鞋袜穿着,仔细病了。這天還是冷。” 妙真自己不怕,却怕把她作弄病了,只好点头往船那头走。 船上搭下来一块宽木板,又横着在上头一截一截地钉着些厚木块,以防摔跤。叵奈下了這些日子的雨,河上又潮,上头长了些看不见的薄苔。更兼妙真鞋底有泥,提着裙走到当中,脚一闪,身子便跌了下去。 好在她行动快,两手抠住了那板子,整副身子却悬挂在外头,脚下就是一個一個的急浪。她一时吓得连哭带喊,可风浪声太大,船上下剩的人都在舱内睡觉,像是谁也沒听见。 只有白池是听见看见的,她忙趴在板上去挽妙真两個腕子,一面也扯着嗓子喊起来。喊了好几声,還不见甲板上出来人,只有密密的雨铺天盖地。 或许是這阴霾的天忽勾出人一点阴霾的思绪,也或者是這冷冰冰的雨浇灭了一颗温热的心。白池拉着她的手腕,不禁想到,倘或妙真就此跌到河裡,让浪卷去,岂不是成全了她与安阆? 沒有错,即便妙真真是能量大容人,不计较她与安阆的私情,可男女之间也是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她做了這些年“三小姐”,只要一松手,从此就能做個名端位正的“安家夫人”,也免了安阆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