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4节 作者:未知 妙真心裡笃定,這人分明不高兴,偏要做出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她更有些看他不惯了,可她到底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不好真叫人“阿猫阿狗”。 只撇了下嘴,“算了,我還懒得费這個心。” 那瞿管家笑着接過话去,“我們大姑娘就是這样,心地好,待谁都是一样的。快,领你去放下东西,好随姑娘去见過太太。” 进了那洞门,裡头又是個小花园,溪流曲折,外头大园子裡那池塘的水,正是打此处流過去的。溪边怪石引路,引到座小小的木拱桥上头,過了那桥,正是妙真的小院。 门前靠右面院墙新砌了间屋子,瞿管家向那屋子指道:“裡头正屋就是姑娘的闺房,东西两面屋子是姑娘的奶母丫头们住着,這院都是听姑娘的奶母林妈妈吩咐。你就歇在這裡,离得近好听差遣。” 良恭心下疑惑,這大小姐到底是個什么不得了的病根,竟不顾男女之嫌,许個小厮近身如此。 思虑到此,止不住向后扭头望去。不想妙真却在后头悄么声息地跟了半晌。她被他遽然一回头吓住了,怔在原地,有些慌乱。 這倒怪了,也不知她慌些什么,左顾右盼间,提扇指向院门,“我,我回来洗脸。” 良恭忙让到几棵翠竹底下,谄媚地摆出一只手,“大姑娘先請。” 待她进院去,瞿管家笑着收回眼,领着良恭进屋,“别瞧我們大姑娘二十的人了,心性却還天真,不如二姑娘懂事故。也是老爷太太疼她太紧的缘故,长得這样大,沒经過风,沒沾過雨的……” 說着,倏地剪着胳膊回头,一张面孔端得格外威严,“不過,做下人的要是打量着主子不懂事,就以下犯上,這是一万個不许的!叫我知道,也不必老爷动气,我先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良恭忙回,“小的不敢。” 直起腰来时,脑袋险些顶到横梁。仰头一瞧,這屋子盖得真低,伸手就能摸到梁上去。 瞿管家见他仰着眼,又转回蔼蔼可亲的笑脸,“不算委屈了,咱们府上除管事的单独有间屋子住,都是四五個挤在一张通铺上。也就是你小子,伺候大姑娘,与别人都不同。往后你的好处還多着呢。” 的确不算委屈,這屋子虽矮,倒五脏俱全。家具都是别处搬来,也比家裡那些残缺不全的桌椅板凳好了许多。 這头交代完,瞿管家吩咐良恭在门首等着妙真出来,便自行去了。良恭立在太阳地裡,院门敞开着,裡头静悄悄的,听得见莺啼蝉咏,看得见廊下两個丫头拿着面巾端着水盆进了正屋。 自然是花信为首,进门便收了斯文,一径小跑进卧房,隔着窗户张望,“外头站着那個就是新进来的小厮?果然就是那天咱们门上瞧见的那個。” 妙真弯在面盆架上洗脸,哗啦啦响一阵,把那水染出颜色,才抬出来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脸。一行搽脸,一行跟着走到榻前看纱窗,“你要瞧就大大方方走出去瞧,隔着窗户看,好像在思春。” 闺阁间常有此无伤大雅的玩笑,花信不禁逗,面皮一红,把脚一跺,“乱說!” “我乱說?分明是你在乱看嚜。” 然而她自己也在看窗纱上映着的模糊轮廓。家裡头来了個生人,多少有些好奇心。况且這良恭相貌出众,站在那裡,自成风景。只是這样的人给人做小厮,恰如捧着金碗去盛糠,怎么瞧怎么不对。 呸!她又不是糠…… 妙真回過神来,迁怒着将花信剜一眼,“還說沒看,眼睛都要贴到窗户上了。” “再說!”花信将她摁在榻挠痒痒,两個人嘻嘻哈哈闹一阵,弄得头发毛了边,又梳起头来。 妙真向窗曲坐在榻上,将胳膊搭在窗台,脑袋悠闲地枕在臂上,凭花信在后头替她慢悠悠的梳头。她并不催促,似乎有意要叫良恭在暴烈的太阳底下多站一会。 窗纱用的曲水纹暗花纱,月魄的颜色,像在水裡头看太阳,太阳是温柔清凉的。她遥远地弯着那模糊的轮廓,在门洞裡沒目的地游走。想必是热得很了,他攒紧眉头向天上望一眼,太阳火球一般压迫在头顶,令他只得暂且无计可施的臣服。 妙真意满地笑了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花信讲:“我看他总有些不安好心,老爷太太挑中他,說他老实本分。你看他像老实本分的人么?” 花信把篦子握在手裡,贴在窗户上细看,“哪裡不像?我看他蛮本分的。你瞧,這样大的太阳,换作别的人,早倚在门下打起瞌睡来了。” “那是他才刚进府,不敢放肆。你可别也给他哄骗了。” 花信收回诧异的眼,“怎么,姑娘早前就认得他?” “我上哪裡去认得這样的人?”妙真把嘴角一扯,怀着轻蔑,“我就是觉着他有些不简单,五两银子,他也瞧得上?” “是每月五两!”花信重了语气,“五两银子可不少呢。姑娘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晓得买卖行情,五两银子够人家過两三月的。” 妙真脑子转一圈也想不出来五两银子的妙用,心裡较真地认定五两银子并非良恭的身价。叵奈拿不出证据,只好随花信去說。 待梳好头出来,绕廊到门首,良恭正侧身在那裡掐一片竹叶,晒得背上湿透了。妙真笃定他一定等得不高兴,故意不吱声,站在几個石蹬上静静窥他,等他脸上掠過不耐烦的表情,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 等来等去,等到良恭一個转身,平淡的目光裡迸出一抹惊艳之色。 因为這“惊”,他沒說话,沒有表情地呆滞着。 這类眼神妙真早是司空见惯了的,却在此刻,心裡生出一阵反常的得意与狂喜。 她狠狠压着笑意,眼朝另一边高傲地别過去,“可别不耐烦,别說大太阳,主人家忙起来,就是大雪地裡你也得等着。” 良恭听见這熟悉的声线才敢肯定是她,浑身思觉与骨头都颤栗了一下。他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在她身上多停驻了刹那,才明白那阵颤栗是一种震撼。 她的美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切实的五官拼凑出一种缥缈的美感。這美是眼前的海市蜃楼,撼动人心,想去触摸,又隔着万裡之遥。 他的目光忽地给阳光烫了一下,本能地瑟缩回来,低下了头,“小的一万個不敢。” 妙真款步下了台阶,一径由他身边擦過,带着捉摸不到的香风走得老远。竖起耳朵听,良恭的脚步声越来越滞后。她心下疑惑,回首去看,他并不是尾随着,而是离得她三丈远。 从沒见過這样的人,反倒被她的美丽驱得更远了。她欲要停下来等他,又觉得是莫名其妙地叫他左右了去。管他认不认得路呢,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宿命的曲折,就是从這條弯来倒去的小径开始的。浓阴密匝,金光斑驳,使两個碎影成了迷。 从此,她总疑心他沒跟上,或是以为他已叛她而去。但每每回首,他都在身后。 路上碰见個老妈妈福身,妙真停下来拉着她說:“您老人家上回是在哪裡买回来的那椒盐肉馅果子,我吃了觉得比厨房裡做的好吃,好不好再给我买些回来?” 那妈妈后仰着身子嗔她,“我的姑娘,快别提,也不知道怎么给太太听见了,骂了我好一顿,說我给你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吃,倘或吃坏了,先打我二十板子!我還敢呐?就吃家裡做的吧,啊,别想外头的了。” 妙真不依,挽着她不放,“家裡的吃也吃烦了,還是外头的有滋味。好妈妈,你偷偷买来,保管不叫太太知道。” “外头的油大,偶尔吃個一两回還可,常吃姑娘的脾胃不消化。” 那老妈妈推脱一阵,自行走了。妙真喊她喊不回,失落地站在翠荫底下。 待良恭走来了,她朝他招招扇,“嗳,你晓不晓得外头哪家卖的椒盐肉馅果子好吃?” 问得良恭一怔,“姑娘想這個吃?” 妙真眼一转,道,“不是我贪嘴,是花信爱吃。”怕他不信,又找补,“花信是我屋裡的丫头,回头你见着她就晓得了,是個馋猫。” 還不是贪嘴,分明看见她脆弱的脖子上咽动了两下。 良恭装得信了她的话,也有些不放心姑妈,正要趁外出的功夫往家去瞧瞧,便腆着笑脸打拱,“姑娘吩咐,小的无不从命。過两日小的就上街去,把那有名号的都买一個回来。” 這会快走到曾太太屋裡,妙真只怕给哪個多嘴舌的丫头听见去告诉,忙拿扇打他的手,“低声些!给太太听见,都是你坏的事!” 她打完人便掉转身,良恭的手背上仿佛還残余着一缕异香,慢慢随她的背影飘忽不定。 妙真在前头昂首挺胸,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不似前一段那般遥远模糊了,是笃定地响在几步之外。令她在怀疑裡,感到一点好笑与新奇。 第5章 乱入珠帘 (〇五) 前后脚走到曾太太屋裡,良恭只在廊下等候。四五個丫头在另一头的吴王靠上坐着,眼睛有意无意地扫来他身上,交头接耳地嬉笑着。 他知道她们是在议论他。论身份地位,家境财力,他沒一样中用,只一副皮囊拿得出手。 可好相貌对一個家世不凡的男人来說是锦上添花,对他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沒什么可得意的,反惹些不好的嫌疑。 所以他略显厌烦地把目光挪开,随阳光投进门槛内一片油光水滑的墁砖上。 那砖上忽然踏来只绣花鞋,走出来個婆子,向他招呼,“太太叫你。” 颔首抬腿的功夫,良恭便被一阵异香掀翻了先前浅显的认识。 从前只是听說尤家如何富裕,也在街上见過不少官绅名士家的宝马香车。可那不過是冰山一角,而今眼前,才晓得什么叫奢靡铺张。 屋裡两边的帘箔帷幔,皆是上好的绫罗;正墙供桌上陈列着一只汝窑花瓶,边上玉炉生烟。右面楠木屏门上雕着牡丹缠枝,绕過屏门,只见几根圆柱底下陈设海棠盆景,幽香扑鼻。当中铺着几丈宽的一块暗红地毯,两面对放着十二张玫瑰椅。上首一张宝榻横陈,雕花繁脞,几如踏进了座仙宫宝殿。 而妙真,正是那殿内的女神仙。她偎着曾太太坐在榻上,绣鞋尖闲蹭着地,裙边微微荡着,摇风曳水。 那面银红苏绣扇遮着半张脸,歪着脑袋,不知在同曾太太耳语什么。 只听曾太太前仰后合地笑出声,身上环铛清脆悦耳地响成一片,“你這丫头,怎么忽然這般刁钻起来了?” 妙真還待要說,迎面看见良恭已立在屏门前头,便住了口,端端正正地坐直身,“這是太太,還不快给太太磕头。” 给东家磕头本是应当的,可良恭长這样大,除天地亲师官员,就是打得吐血也不给人下跪。他這人不好也是不好在這一点上,明明窘困如此了,偏顾及着一点无用的自尊。 母女俩皆是冷眼看着他,他心裡猛地一阵不自在。想一想,即便跪下,也沒什么,并非真的臣服,不過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带着一种报复的思绪,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正要跪时,却给曾太太抬扇止住。 母女俩唱得個好双簧,曾太太笑道:“听老爷說,你读過书。眼下虽给我們家做了下人,可我們家也不是那糟践人的门户。我倒沒读過多少书,不好受你這样大的礼。免了罢。” 良恭改为作揖,“谢太太体恤。” 曾太太笑着点头,抬手将他招得近些,“我体恤你,你也要晓得体恤我。做娘的沒别的,就是放心不下儿女。从今后你跟着大姑娘,管家想必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是跟进跟出。” 說着细数起来,“姑娘出门,你驾车;姑娘在家,你候着;姑娘倘或要外头什么玩意,你就跑跑腿。别的事情一概不要你管,只有一样,眼要明,心要细,姑娘的安危是头一個要紧。” 良恭這裡正拱手应承,妙真却不高兴了,起来坐到下首椅上去,“您又来了,什么安危?我又不是要闯什么龙潭虎穴。” 曾太太不理她,将良恭叫得更近了些,几乎就在她膝前。她将嗓音也放得低低的,怕给人听见,“還有一样,倘或在外头碰见那些不三不四居心不良的,你不要怕得罪人,首要是护着姑娘。真得罪了什么身份尊贵的,自有老爷去应对。” 妙真面上微红,旋着裙過来打哈哈,“不要說了,我好好的姑娘家,沒事往外头跑什么?犯不着在這裡费口舌。” 曾太太仰回身去,长吁着道:“按理說,這些话我不该对你一個外头来的男人讲。可想一想,還是讲明的好,就怕你留意不到。横竖找了你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嫌疑了。” 良恭瞥下眼,妙真那张赧笑着脸就在眼下,這样的倾城之貌,自然是少不得惹祸的。 他躬下腰道:“太太只管放心,小的就是折了性命,也当护小姐周全。” 這些敷衍东家的话他早预备了一箩筐,此刻說出口,却发现有一丝郑重意味。然而作不作数他也难保证,毕竟他自己就是头一個“不三不四”。 好赖哄得曾太太放下心,在榻上点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提起一條眉毛,“還有一样我要叮嘱你,姑娘脾胃不好,你不许私自在外头买东西给她吃。吃坏了肚子,拿你是问!” 妙真做贼心虚,先凑過脑袋将两手拼命摇撼,“沒有沒有,我自打上回闹了那一夜的肚子疼,再不敢乱吃了。” 曾太太不信她,乜眼道:“只不過沒让我逮着罢了。你和你爹,也不知是哪世裡的馋嘴猫偷生的。你看你爹,越吃越肥。他近日总說多走动几步就有些心慌,要找大夫来瞧瞧了。” 說到請大夫,妙真把来意提起,“大夫来了,叫他去我屋裡给林妈妈也瞧瞧,她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丸药,您這裡還有沒有剩的?” “早就沒了,下晌請大夫现配。”曾太太說到林妈妈,不免一声长叹,“自把你奶出来,她的身子骨也日渐不好。一個妇人家,常是病来病去的,不是件好事。你要懂事些,少叫她操心。” 妙真低声咕哝,“我叫她操心少,她是常和白池姐生气,与我不相干的。” 白池是林妈妈的亲生女儿,曾太太也就不好管人家母女间的事,也就不說了,赶了妙真回房去吃午饭。 這厢出来,妙真因为才被曾太太說過馋嘴的事,也怕叫良恭笑话,便将头先說的椒盐肉馅果子摁下不提,安安静静地回去。 日头毒辣,小姐是浑身的丝绸绫罗不打紧,小厮穿着两层粗布衣裳不大透气,這一趟早是浑身半润,衣裳贴在背上,益发闷热。 妙真看见良恭额上的汗,回到院门底下,想了想,旋裙将他招到跟前来,冷眼道:“我這個人最怕脏,你跟着我进进出出的,可要常洗澡换衣裳。” 良恭本是個爱干净的人,此刻给她如此嘱咐一遍,好像他是街上脏兮兮的野猫野狗。连她看他的神色也像在面对野猫野狗,微微扣着眉,新奇的目光裡始终持着一抹小心的怀疑。 阳光往他发過汗的毛孔裡钻,扎得皮肤有细弱的刺痛。他弯了下腰,算是领命,口裡還是那句老词,“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