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42节 作者:未知 胡夫人再将雀香叫到跟前来向她說:“這就是你小妹妹雀香,你是知道她的,只是未见過。你瞧,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后年就要出门子了,到苏州黄大人家去。上回我在嘉兴還和小倩說過這事呢。” 她叫曾太太一向是叫名字,想着曾太太曾是他们胡家的丫鬟,在他们胡家就永世不能翻身。 妙真却听得不高兴,可从前不高兴還能挂一点在面上,再挽着鹿瑛在背后說一說。如今這不高兴只有忍耐。 但她心裡是有点为曾太太抱屈,還是有意要替她正個名分,刻意挽着胡夫人胳膊說:“我后来听见我娘說,黄家是很好的人家,在苏州做府台,和别的地方的府台不一样。” 胡太太不喜歡听她喊曾太太作“娘”,不過說黄家的事很让她高兴。那就是個门闸,一下拉开她一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她沒能生個儿子在她是很有遗憾的,倒是雀香的婚事弥补了這一缺憾。她恨不能挂個告示昭告天下。 一說起来就很兴奋,“对囖!府台和府台也是有差别的,穷乡僻壤的府台值什么?苏州那样的富贵之乡才最要紧。你爹原先接着苏州织造的差事,也与這黄大人认得,他就知道,很了不得的人,朝廷很是看重。” 妙真只能陪上一张笑脸。 雀香脸上一红,心裡有些埋怨她娘处处显摆,嘴上嗔着,“娘,哪有当着這么多人說這些的?况且我還在呢,您要不要我好過了?” 尽管這么說,心裡却也希望满世界都知道這消息。终归是件很体面的好事。 因为议论這桩婚事,别的也就沒顾得上,连那位七.八岁的小少爷也只是跟着奶妈站在底下,始终沒能上来与妙真见礼。他亲娘孙姨娘领着他先行辞去了,使屋裡蓦地空下来一块地方。 胡夫人乜着那块地方,低声向妙真叨咕,“你舅舅得了個儿子像得了個命根,把他纵得无法了,七.八岁的孩子,又是奶母又是丫头竟要五六個人伺候他。哼,孩子福薄,哪裡经得住這样子娇惯?回头要是個短命的,我看你舅舅怕是要哭死。” 所以她背着人都是叫那孩子“小短命鬼”。 妙真哪裡好接這话,只是挽着她撒娇敷衍過去,“舅妈,我给您带了些东西,不過都是外头买的,您可不要弃嫌。给雀香妹妹也带了对镯子,是我从家裡带出来的。” 說话叫白池花信两個捧了些东西上来,胡夫人最看中人奉承,她现今也知道要投其所好。 胡夫人粗看一眼,都是些市面货,有钱哪裡都买得到。她只是高兴有人想着她,年轻的时候要人捧,年纪大了更是变本加厉,生怕谁忽略了她,遗忘了她。 却看雀香拣起匣子裡那对红玛瑙细镯子,嫌红得太暗,又搁回去,笑道:“大姐姐,我還年轻,衬不上這颜色,等放几年我大些再戴吧。你可不要生气。” 屋裡的人一时都各怀心思地沉默下去,知道她是故意這样說。妙真沒来时她就常笑话尤家要培植女婿,培植這些年,把妙真耽误得這样大了還未出阁。 后头王姨娘也辞将出去,屋裡干脆空下来一大半,林妈妈等人就显得十分扎眼。 胡夫人问了他们几句,将他们一并安顿在为妙真收拾出来的那方院内,叫两個婆子引着過去,嘱咐归置好了回這屋裡来吃午饭。 一行人才出去,雀香便憋不住坐到上头来问:“娘,這個大姐姐真的有疯症?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還沒到发病的时候。”胡夫人周到了這一阵,有些乏了,缓缓向炕桌上歪去,全凭一條丰腴的胳膊撑着人偏向门首望。 看见彻底沒了影,她才敛尽笑脸叹道:“你姑妈就是死在這上头,我看她也不是個长命的。” 雀香又问:“她要在咱们家住多少日子呀?” 胡夫人立马愁上眉心,“按她父亲的意思,要她今年就与你安表哥成婚,如今尤家的人是管不上這桩事了,只有我和你爹来管。還要請安家老爷来商议個切实的日子。” 实则胡夫人也不大想管,又不是她的女儿。可外甥女投奔過来,又不得不管,何况還收着人家的嫁妆在家裡。 不该想到那笔丰厚的嫁妆,想到心裡就不由自主地发痒。到底還是他们尤家疼女儿,肯拿出那么些钱来陪嫁。而他胡家虽也有些财力,却是不舍得贴补女儿女婿的,将来都要留给儿子。可那小短命鬼又不是她亲生的。 還是有得发愁,就是攀上好亲家也不见得全然得意。她把眉头紧锁,挤出几條肉褶,堆的全是這些麻烦事。 妙真這头也麻烦,跟着婆子走到最西角的一处小院裡来,說是早就着人收拾出来了,可挨屋瞧過,收拾得不仔细,角落裡都是灰。好在是三间屋子,用不着再与花信挤在一间屋裡睡。 那引路的婆子客套說了几句,就领着良恭瞿尧两個到外头小厮房中去安顿。 這裡出去往下人房中倒十分近,一出院隔着几座假山便是一堵花墙。挨着花墙出去,洞门外头就贴着几间矮平的男丁们住的屋子。 良恭回头再看妙真那住处,猜到正是因为這裡离下人们的住处近,所以胡家姨娘小姐们沒人住在這裡。专拨给妙真住,反正她不是自家的女人,不要紧,用不着一定要将她和家下人分個三六九等出来。 那婆子指着首尾两间房道:“還有這两间收拾收拾可以住人。不過我看你们還是住前头那间。贴着洞门這间有些漏雨,都装了杂物了。” 瞿尧自然是要住前头那间,良恭却咧着牙奉承道:“我是不配住您家的好屋子,也不惯和人同住。大嫂,要不把贴墙這间拨给我住?横竖只是放了些杂物,也沒人住。” 胡家是沒有下人单住一间屋子的,不過這婆子听见他叫“大嫂”,不免斜着眼打量他。四十多岁岁的妈妈给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叫做“大嫂”,哪有個不高兴的。 她搡他的胳膊一下,飞着眼道,“依你,反正都是堆东西的。裡头好些木头,你看着搭张床吧,一会我叫人送些褥子過来你使用。不過我丑话說在前头,那屋顶可漏雨,你夜裡睡觉仔细些,听见下雨就找個盆接着。” 良恭连连谢過,送她进了洞门。瞿尧不明原因,跟着他推开這间屋子的门,“嘎吱”一声,两人都落了满头灰。 瞿尧一面拿手扇着,一面咳嗽着道:“寄人篱下你還想着单睡一间房?我看你還是和我在那屋裡挤一挤,這屋能住人?” 屋裡乱堆着好些坏了的门板窗扉,贴墙還放着一口落灰的棺材,是弃之不用了的。窗户也被乱堆的门板掩住一半,他走去拣选板子,笑着推辞,“我情愿睡這裡也不与你一屋睡,在船上我就受你鼾声的惊扰,好些夜裡睡不着。” 瞿尧不高兴听他這样讲,他自诩是個斯文人,不肯承认有些粗陋的习惯,在背后横他一眼,自己去了。 良恭选了几块门板在东墙下拼成一张床,床有了,窗户也全露出来,能清晰听见瞿尧在最前头开门关门的声音。這倒好,凡要从這洞门进内院,都得经過他房前,有個风吹草动就能听见。 他坐在落满灰的板子上,觉得自己像條看门狗,丧气地耷着肩臂。可转念又想,看门狗就看门狗吧,把妙真妥当地送到安家,于他的内心和前程都是好处。奴才的命是系在主子身上的,只有主子好了,底下的人才能跟着好。 他最擅长是给自己找理由。 這头铺好被褥,良恭又往裡头去帮着妙真归置行礼。许多重物姑娘家沒办法,還得他和瞿尧去搭手。胡家的下人虽然帮忙,也不過是磨蹭推诿。 他把两個装衣裳的箱子垒在卧房榻上,看见妙真跪在对面床铺上撅着屁股,裙子包裹着一個圆润饱满的弧线,具有一种挑.逗性的可爱。 他不禁看了一会,觉得很不好,把眼睛往梁上抬抬。可隔一会,又不由自主地看回去。 妙真挨着床架子摸了一会,末了下床来把手伸出给他看,“你瞧,床架子上都是灰,舅舅家的下人真是不像样,說是扫洗了三四遍,真是扯谎。” 良恭“吭吭”咳嗽了两声,她以为是给灰呛的,忙把手放下去,抬眼看见他脸色有些红,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一点。 她也些微红了脸,接着抱怨胡家的下人。 良恭不知该如何对她說,是因为她家裡失了势了,所以连亲戚家的下人也敷衍她。 她還指望着胡家夫妇会对尤老爷的事上心。這其实有点痴人說梦的嫌疑,虽然他還未见過胡老爷,可過往的经历使他不得不信“人走茶凉”這句俗语。 但他不忍打碎她這点期望,什么都沒說,摸了條帕子倒了点茶水在上头递给她,“把手搽搽。” 妙真旋裙在榻上坐下,看见窗外有三個胡家的丫头在那裡嬉笑說话,不過是捱时辰,等他们自己收拾完了好去太太屋裡交差。 林妈妈在指挥白池花信并瞿尧三人归放东西,也不好去支使她们。妙真索性就将窗户拉来阖上,眼不见心不烦。 她隔着半撒的门帘子看着那些被摆放许多回,又被收起来许多回的东西,忽然有些哀从中来,“良恭,我真想回家,這裡一点也不好。” 那声调低低的,有些提不起劲头。良恭心裡抽紧一下,想上前抱她的,可忌惮着外间有人,只得蹲在地上打开個髹红的箱柜,看见那只美人风筝就铺在最上头。 他拿起来在她眼下摇晃两下,调侃着宽慰,“就是老爷太太在家,你這会也是该到常州来了。难道永远不出阁?美人要是锁在箱子裡无人欣赏,美得也沒意思。” 這话有道理,妙真噘着嘴,却不愿意說起安家的事。她是等着人来聘的,婚期在即,不能有一点急在口裡。况眼下這情形,急的倒不是婚事,還是尤老爷的事。 她又将一扇窗户推开,向对面廊头底下招呼那三個丫头。她们都是懒得动,隔得老远搭话,“姑娘有事只管吩咐。”语毕又收回眼說她们自己的话去了。 妙真心厌她们偷懒耍滑,奈何寄人篱下,只得提起嗓子喊:“舅舅回家来了么?” 有個丫头摇头道:“我們在這头,哪裡能知道老爷回来沒回来呢?姑娘等一会,我們去替姑娘哨探哨探。” 寻了這個由头,三人顺理成章地离了這裡,迟迟沒见来回消息。归置了半晌,林妈妈等人皆回房暂歇。妙真则坐在榻上发呆。 良恭走到帘下,看见她伏在炕桌上眼睁睁地不言语,又折身回来,“我方才看见那個雀香小姐,真是不如你。怎么一家子姊妹,竟如此天差地别?” 妙真埋在臂弯裡笑一下,渐渐抬起头来,“她才十几岁呢,我都要老了。明日出阁,只怕人家還要笑话,說二十来岁的新娘子倒少见。” “你不满世界去嚷嚷你的年纪,谁瞧得出你二十来岁?” 他总有這本事,倘或安心奉承人,表情沒有一点說谎的痕迹,语调尽管轻盈,也是轻盈得很有分量,句句话都窝心。 妙真从前是一点不介意去宣扬自己的年纪,人家总会惊讶說她看着不像,顶多十七.八。如今再有這样的话,她自己听着也心虚,开始怀疑那是人家敷衍客气。 沒了尤府做支撑,她渐渐觉得自己什么都有点名不符实。倒是這时候,他還愿意說這些先前从不愿說的话来哄她。 高兴是高兴,只是這高兴也有点轻飘飘,不够踏实的感觉。 她歪着脑袋微笑,用手指在炕桌上胡乱画着,“你也学会奉承人了。” 良恭笑着坐下,把一條腿散漫惯了地支在榻上,从膝盖上头歪着脸睇她,“我這個人,其实最擅奉承人,只是,” 他顿下来,在心裡說:只是不愿奉承你。 因为奉承她的人太多,他也不過是想要在她心裡有一点特别。 “只是什么?”妙真抱着双腿,也把脸歪在膝盖上头看他。 他仰起头来笑,望着斜上一根横梁仔细思索這想法是几时根植进他心底的。是几时呢?检算不清,反正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在她心裡业已是一份特别了。 为了对得起這份特别,他决心要把她稳妥地送去安家。至于自己的前程,那倒又在其次了。 妙真等得失了耐心,把脸一撇道:“我才懒得听。” 說着立起身,有些惶然地避向外间去。廊外下起雨来了,细绵绵的,悄无声息的就把地湿了個遍。她倚门站着,脸上說不清是何种表情,只觉這天变了样,全然陌生。 此刻心才“咯噔”一坠——呵,是离乡背井流落到常州来了。 不时良恭出来,看见她有些惨淡的脸,想安慰也无从安慰。他毕竟沒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倘或有一点,也不過是一份成人之美。 他也沒要伞,一径跨出门去。在雨中把西厢的屋子瞥過一眼,目中颜色变得阴暗。而在他背后那双眼睛却是缠绵着失意,恰如细雨。 及至黄昏雨住,妙真到胡夫人屋裡一齐用過晚饭,走时也沒听說胡老爷归家。胡老爷是個多心人,在外头应酬一天,乏累得很了,归家也不张扬,怕妙真到跟前来哭,愈发弄得人身心俱疲。 這厢先悄悄回了孙姨娘屋裡看儿子,听见孙姨娘說妙真在正房用晚饭,只是笑着将小少爷叫都跟前来,“她们娘儿们几個說话,我去了倒叫她们不得自在。” 他是中年得子,格外珍重,再要紧的事也要紧不過這儿子。倒是不嫌小孩子烦,拉着问了好些话。今日学了几個字,吃了几餐饭……小少爷啻啻磕磕回了,不论回什么,他都是满脸慈爱的笑。 這小少爷天性愚笨,三岁上头才学会說话,如今七.八岁上才勉强认得几個字。可胡老爷坚信他是“大智若愚”,不知是骗别人還是哄自己。 胡老爷人不肥,却是张大圆脸,一双上三白眼,底下露着一片眼白,那白显得人有些呆滞。可一笑起来,又觉得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最得意自己這一点,觉得叫人看不穿摸不透是件很有脸面的事。他心裡想,男人的心思是该诡谲点,才显得足智多谋。 可他這份“智谋”总是轻易叫胡夫人点破,半世夫妻,谁不知道谁?因此他也厌烦他這太太,一向是能躲则躲。 躲在孙姨娘這裡也不安生,不一会胡夫人就打发個丫头来請,“老爷,太太請您回房去一趟,有事情要和您商量。” 要商议事情,想必妙真已经不在那屋裡了。胡老爷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同孙姨娘嘀咕,“她长了個狗鼻子,我才回来就给她闻见味道了。” 孙姨娘拉了儿子到跟前,不大理会他這话。他理理衣裳,不得趣味地向胡夫人那裡去。 那屋裡在收拾饭桌,果然不见妙真,连雀香也回房去了,只得胡夫人在榻上吃普洱茶。她一嘴两用,一壁吹茶碗,一壁剔胡老爷一眼道:“你外甥女千裡万裡地来了,你也不想着看她一眼?就晓得你那心肝儿子。” 他走近了,她鼻子果然灵,嗅见一股乳腥气。想必是那小短命鬼才刚吃過奶。不由得又添两句,“哼,仔细疼他多了,他受不住。老人家常說,贱养才养得活,這样大了還吃着奶。” 胡老爷不作理会,坐在榻上也向丫头要了盏茶,趁势把下人打发出去,“把妙真安顿好了?” “還用你說?她问了舅舅好几回了,惦记她父亲的事。到底打听见什么信沒有?” 他一面拂着衣摆上的灰一面叹,“现今定了官商勾结,私相授受,欺瞒朝廷好几项罪名,因为是那冯大人的案子,明年還要押上京去刑部复审。還是那年尤姐夫那批料子惹出来的,遭虫蛀了。” “我怎么记得那批料子都叫尤姐夫烧了的嚜。” “烧是烧了,架不住有漏網之鱼,有一份交到宫中的,可巧裡头就有一匹遭虫蛀了個洞。好几层查检的人硬是将這事情隐了下来沒告诉,为的什么?還不就是为今日有個把柄好整治我這姐夫。树大招风,人家盯他尤家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气一声接一声地叹出来,又都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够沉重。 胡夫人受這影响,也是不够痛心的态度,仍呷着茶,“看来這事情你還使不上力了?” “我沒那样神通。”胡老爷笑笑,一边眉毛轻提,有些瞧不起的神色,“论亲戚情分,寇家比我們同他尤家還亲,姓寇的在湖州做生意起头還是靠的尤姐夫,他们都使不上這力,我去白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