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43节 作者:未知 胡夫人点着头道:“這事上咱们使不上力,那妙真同安姐夫家的婚事你总是要管的吧?” “這是自然,你找個时候把安家的人請来商定個日子,他们是婆家,看他们家要如何办。横竖咱们這头一应都是全的,妙真的嫁妆都按数搁在库裡,届时原封不动抬到他们安家去,咱们就算交了差了。” 說是当舅舅的要管,還不是推给她当舅妈的去办。胡夫人本来不痛快,又听见那些嫁妆,胸口更是焦躁地跳了两下。 第43章 玉屏春冷 (〇三) 怪道人說商人重利, 常与银钱打交道,有关钱财的事就是刻在骨髓裡的。听见個动静就觉得是银子在响,不免提着心神,最怕亏了一点。又觉少赚一份都是亏。 因为這份精神, 胡夫人对妙真的嫁妆总有些捺不住的心痒。那份财产摆在她家的库裡, 就像掉进了她的荷包,要再想往外掏, 总是揪心得困难。 她又是最爱攀比的人, 不想等雀香出阁的时候排场還不如一個破落户, 况且雀香是嫁到苏州黄家去, 愈发该比一般的商户小姐体面。 如此思想, 便搁下茶碗瞟了胡老爷一眼, “妙真的婚事倒好說, 一早就是定在這裡的,不過按部就班,按两家的意思来。可雀香的婚事你又是如何打算呢?眼看過一年她就要出阁,你再不预备好, 仔细临到跟前一团乱。” 胡老爷只是笑, “雀香的事也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你放心,她是我的女儿,我還能亏了她不成?” 胡夫人就是不放心,当初大女儿出嫁时就有些不好看。她追着问:“你总是這样說。头两年還早, 我不過问, 现今可不是由得你說, 到底预备些什么,你一样一样說给我听。” “有什么好說的?咱们家账你還有個不清楚?” “那都是账面上的钱, 你背地裡藏着多少,我哪裡去晓得?” “你看看,你只管猜忌我,难道我就不是她的亲爹?” 胡夫人說得不耐烦,“少来糊弄!你今天到底得给我說個清楚明白,你当爹的不管,我做娘的可不能不清不楚地打发女儿。” 胡老爷早在心头打算好了的,陪给雀香一万银子,再两亩田地。在他已是好大的手笔。 他当年吃過這亏,老太爷心疼两個嫡亲的女儿身患恶疾,多陪了些钱财出去。那时胡家的生意原就有些不好,這一陪便把胡家家底陪了個大半空。到他手裡来,经過這些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终归算重新兴起家业。他吃過的這亏可不想再叫他的儿子吃一遍,况且两個女儿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给太太逼得无法,他笑着细数一遍,自觉大方,這份大方還是给的黄家的脸面。 不想胡夫人一听便拍案而起,“就這点子东西你也拿得出手!你還得意,好像很了不得,人家黄家是苏州府台,缺你這一万银子和這两亩荒田?!” 胡老爷渐渐收起笑脸,淡淡道:“依我的意思就不想和官中结亲,這些人我躲都躲不及,還要去和他们结关系?你看看尤姐夫,就是官商勾结定的罪,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和他们结亲,都是吃亏。你非要逞這個强攀這门关系,你本事大,你倒是拿些出来陪過去,我就這些,再要多的,我可是一個钱沒有。” 胡夫人急得去拉扯他的衣裳,“你少同我哭穷!你沒钱?沒钱一個两個的姨娘抬进家来?沒钱成日家给你那小短命鬼打金锁添香油?好你個沒良心的杀才,那短命鬼是你亲生的,女儿就是你外头拾的?!” 胡老爷给她扯着摇头晃脑,心裡倒是不疾不徐。這太太他是清楚的,外头唬人裡头弱,能奈他何? 他毕竟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小事上都是她劳累,大事上還得看他松不松口。横竖他一口咬定“沒钱”,就是不松口。 摇他摇得累了,胡夫人渐渐垂下力气,一双恨眼险些将他的肚肠瞪穿。然而也只是干瞪着,心只盼那小短命鬼早死。可盼了這些年,人也照样是活得好好的。 她是一点报复的手段沒有,坐回那裡又是恨又是丧气。想了半日,终想出個欺软的法子。反正妙真的嫁妆多,反正无人再替她做主,不如把她的嫁妆分出些来给雀香。 這主意好,她一扭脸,便同胡老爷商榷起来。胡老爷沒甚可說的,只要不叫他出钱,他倒很乐意为女儿打算。 只是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他毕竟是舅舅。于是脸一抹,做出几分为难与悲切,“叫我往后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我大姐姐?” 胡夫人乜他一眼道:“少在我面前充好人,你往年可沒少抱怨你那两個姐姐。說什么把胡家的家财都掏空了,丢下個烂摊子给你。我看她们要是還活着,你恨不得亲自将她们搜干剐净。” 胡老爷摇摇手,表示不认同,“這就是你错看了我了,至亲骨肉,我能有這狠心?” 她懒得看他装模作样,把眼调转一边去,“可安家那头未必好打发,他们家难道就不想這笔钱?還得先想個法子糊弄了他们才是。” 等了半晌,不闻他发声,以为他也是沒主意,恨得她扭头就要骂。却看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头,嘴裡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仿佛已有些成竹在胸。 其实胡老爷也拿不准,当年同现在一样,都只是怀疑。但也是老掉牙的旧事了,如今于他无害也无益,犯不着去提。 他只道:“你先捡個日子,把安家的人請来探探口风。” 择定了五月初三,胡夫人先将這事告诉给妙真听。妙真听后沒甚感想,倒是满心记挂着南京的消息。问了好几回,胡老爷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說要往深了打听又不够资格,毕竟与南京那头关系有限。 妙真等了一回又一回,渐渐觉出意思,這都是些敷衍的话。 她坐在下首椅上看着对面墙上那几扇槛窗,耳朵裡听见舅舅舅妈两個在那裡咕咕叨叨地說着婚事,感到不大与她相干。与她骨肉相连的,被锁在南京。她眉头倏地一叠,调头捉裙跪到榻下。 冷不丁吓了胡家夫妇两個,胡老爷攒着眉一想就猜到她是为什么,当下恨不能插翅飞出屋去。 可惜妙真沒给他這机会,眼色一凝,便凝出两行清泪,“烦舅舅费些心,把我那笔嫁妆拿去南京打点,我沒這些钱也是一样的嫁人。我宁可不要钱,只要活命,我要我爹我娘活命!” 两行泪成了两條河拦截在胡老爷膝前,以至他一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全沒奈何地坐在榻上迂回叹息。 這還了得?胡夫人骤然痛心难当,谁活不活命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那笔钱财不能落到别個手中! 她忙欠身挽了妙真起来,拉她到身旁坐,捏着帕子给她拭泪,“傻孩子,你看你說的這话,难道是因为沒钱疏通?但凡能疏通,你舅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去疏通,一家人能說两家话?实在是南京那头還沒個准信,既沒准信,就是大有希望的事。你先不要急,你爹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派去南京的人捎话回来,說一定要在今年把你的事情办了,否则朝廷追究下来要问,既是抄家,你個未出阁的女儿怎么沒抄了去?到时候连你也要牵进去,還如何救你爹娘?” 這些话妙真听得太多,都是沒结果,慢慢听得心如死灰,歪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向胡老爷,想在他身上找寻到一点希望。 胡老爷瞥见她那双眼睛就是通身的不自在,恰逢孙姨娘那头来人說小少爷病了,他便趁机风一般地躲出去。 惹得胡夫人调過脸向空空的榻那头啐一口,手還在妙真脸上揩着,“呸、什么时候了還一心记挂着那小短命鬼。” 在妙真看来,其实他们都是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记挂的都還是自身。她辞回房去,在心裡另做打算。然而她不過是個未经世事的小姐,能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为?她感到浑软无力,把整個半身都伏贴到炕桌上。 那天真黯啊,又是黄昏了,在一层迷离浩荡的暮色底下,再多不可一世的骄横,也不過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1。 或许大浪淘沙,将良恭由浓重暮色中拍上岸来。妙真微微抻起脑袋,看见他从西面廊下绕過来。 西面窗上亮着灯,他将窗户上嵌的那轮冷清温柔的影看一眼,歪着一抹笑吊儿郎当地走到妙真窗前,“白池怎的不来掌灯?” 妙真端坐起身子,恹恹的神色,“是我不叫她点的,還有些天色,点了灯也是暗暗的。” “花信呢?” “她到外头洗衣裳去了。” 因为胡家下人慢怠,他们不好支使人家的下人,凡事只得自己劳动。林妈妈经過连番颠簸,又犯了病,成日歪在床上,皆靠白池侍奉,這些琐碎自然就落到花信头上。 正說着,就看见花信端着一盆衣裳进院,刻意绕到西厢外头,在那裡把廊柱两头牵根绳子要晾衣裳。 那厢一面拴着绳,一面咕哝,“事情都叫我做,自己就晓得躲在屋裡偷懒。還当是在家的时候纵着人装小姐样子呢,也不看看如今是個什么情形……” 有一句沒一句的飘到妙真這头来,她不想听,听到就心酸,总觉得是在說她。也沒精神再去做那個和事佬,伸手拉拢两扇窗。 良恭只得抬腿绕进屋裡去,到处寻摸半晌,慢洋洋掌上灯,“我明日到安家去一趟,问问安大爷那裡有沒有法子打听南京那头的确切消息。” 他拿着银釭過来,搁在炕桌上,使妙真那双眼刹那明亮一点,“你听见今天舅舅舅妈說的话了?” 良恭随意得很,歪歪斜斜窝在榻那头笑,“還用听么?猜也猜得着,一定是敷衍的话。” 角落光线不好,他轻慢的笑脸半隐在那裡看不太清。妙真觉得他是在嘲笑,笑她从前的愚钝。她把眼垂一下,瞥到地上去,“猜着了怎么不先告诉我?眼看着我日盼夜盼,成日歪缠着去求人?” 靠他讲有什么用?他把那些關於世事的冷暖讲得再语重心长,在她听来也不過是個故事。凡事都得自己去经历,然而真叫她经历了,他心裡又很不好受。他說:“先去问安大爷,他也沒法子的话,我亲自去趟南京。” “你去管什么用?” “不论管不管用,去瞧瞧看再說。” 妙真剔他一眼,对他更不抱什么希望,又道:“舅妈說五月初三請了安姨父来商定亲事,我嫁到他们家去,就是亲上做亲。他们倘或有良心,就不会放着我爹娘不管。” 她如今也不能笃定,只能“倘或”,心下惴惴不安的,脸上是一片暗黄的凄惶。因为有這份更大的凄惶,那点儿女情长的惶然就显得渺小了许多,能十分坦然地在他面前說着“嫁人”的话。 良恭也是坦然地听着,沒有意外的感到一点酸楚。但這不值一提,他窝在那裡笑,“明日我去,你有沒有话要我捎给安大爷?” 左思右想都是尤老爷的事,妙真摇摇头,“我是沒什么话,你去问问白池好了,看她有沒有话要讲。” 他愈发觉得可乐,“你真是一事不挂心。就這么放心得下他们两個?” 妙真原想說那些老话,沒什么不放心的,横竖她是千金小姐,往后自然是当家夫人。這会却忽然听见窗外花信细碎的抱怨声—— “现如今還比在家的时候?我在家时也不做這些粗活,眼下還不是一样在做?就你娇气,我還娇气呢,洗了這些衣裳,手都搓破一层皮。从那井裡打水,麻绳硬是给我手心裡剌出條红印子,這会還沒好,你還是…… ” 仔细分辨,并不是全为白池沒干活,多半是抒发她自己对眼下困境的愤懑。 听得妙真不安,想到早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了,那些理直气壮的欲驳良恭的话便如鲠在喉,丧失了一大半的底气。 她有些想哭,又思想哭了這么久也无能更改局面,哭也无用。就伏在炕桌上,把脸枕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天色。 那片黑魆魆的天空裡嵌着一弯亏了大半的残月,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它,也依依不舍地想着与安阆的婚事。爱是确凿不爱他,可他毕竟是她账篇子上的一笔,如今她這账篇子上的财产是一笔一笔地在递减下去,所剩不多的几笔,就是小钱也显得珍贵。 良恭那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看见她眼裡闪动着冷清的泪光。他知道安阆与白池的私情如今是对她的骄傲自尊在落井下石,从前因为拥有太多,一点点亏损在她不算什么,所以她不在意。但這会,实在经不住一亏再亏了。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心裡急得是抓耳挠腮,起身在地上慢條條地踱步。踱到她面前来,那佻薄的脸上闪過一丝郑重,“你放心。” 妙真趁机把双眼在臂上抹過去,抬起头来,“放心什么?” “你和安大爷的婚事,不容差池。” 他尽管笑得不端不正,眼睛裡倒有一片从容的笃信,暗含着一丝阴沉的戾气。使得妙真猜想他心裡是打了什么主意,愈发想哭,分不清是感动或心酸,面上是一抹凄淡的笑意。 良恭更想紧抱她,又不敢越雷池,只挨着榻沿对着她坐下,使彼此稍微贴近這么一点。妙真遽然间只想扑进他坚阔的胸膛裡,也顾忌着,只把额头放在他肩上,垂着脸想,如今這局面,真是怪异。 的确是怪异,两個人僵持着這姿势,說着各自的婚姻嫁娶,但都沒有觉得别扭。仿佛他们早就该如此贴近的,彼此的身体都沒有一点抵触。她的笑直振达他的胸膛,牵引起一片簌簌的心悸。是夜幕下的草动,悄然但浩壮。 她忽地笑一下,“你這么本事,怎么那位易清小姐又是迟迟拿不定?” “万事以主子为先嘛。”他坦然地嬉皮笑脸道,顺势把两手放到她背上。這看着像個拥抱了,彼此身前却悬空着一段。又仍是色.心难禁,他的手掌不由得在她背后轻抚一把,不露痕迹。 然而也還是给妙真很大触动,觉得他那双手是摸到她凄冷骨头裡去了,带着他独有的飘忽的体温。她此刻想,要是能躲到他身体裡去就好了,把他的身体当做永远的居所,不必去面对那望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不由得往前贴近了一点,胸脯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胸膛。 良恭的身子有些发僵,似理智与慾望在僵持不下。他是想偏下脑袋亲她,又只盯着她无乌蓬蓬的发髻,“你抹的什么头油?” “玫瑰花的。” “怪道呛人。”他夸张地皱着鼻子,眼裡是掩不住的怅然的笑意。 妙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望着身前悬空的距离。也是這一点距离,令她倍感心安。倘或真是贴到一起去,一定有无数的問題列在面前,倒使眼下的困境愈发混乱,她非常清楚自己,是沒有能力去解决的。 世事变迁中,她已不像当初那样天真莽撞,脑子裡多了几分世故的计算。她不大畅想和他的未来了,一個无依无靠的破落户与一個同样无依无靠的下人能有什么未来?即便有,也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联合,彼此都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可笑。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慢慢把笑脸转過去,“真是不识货。” 肩上一空,以至良恭胸膛裡有种若有所失,缺了一片肉似的,是心上的肉。他笑着起身,问妙真明日要不要在街上买些什么回来。支使胡家的下人少不得要给些打赏,因此妙真要什么,林妈妈都是叫他们亲自去买。這差事自然是良恭的,這一段日子,倒是把常州的大街小巷摸了個熟。 妙真歪着脑袋想一想,“给我买個胭脂膏子回来好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自然是无可不可,却故意攒眉,“你叫我买胭脂?我堂堂一個大男人,不是招人笑话么?” 妙真低下头去,噘起嘴来,“那不要了。” 他马上又将双手撑在榻上,屈身歪头去捞她的眼睛,“我买,我买還不成?” 妙真把脸转到一边,“可不要叫你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什么面子?”他朝两边望望,有意找着什么的样子,“這东西,我有么?” 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憋回去,“你可不要說是为我才丢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