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44节 作者:未知 “我天生就沒面子。”末了似叹似笑的地,又說:“我的姑奶奶,孝敬你,不是应尽的本分么?” 這话有些油嘴滑舌的嫌疑,他說出来,自尊有一点碎裂。但又想,他的自尊本不值钱。 妙真就肯抬眼嗔他一回,“那你去找林妈妈拿钱。” 待他出去,她整個骨头都软了,歪头伏在炕桌上,心裡为這潦倒中還能拥有的一份纵容感到高兴,也感到一点悲凉。 良恭到西厢告诉林妈妈,林妈妈睡在床上,叫白池拿了钱匣子去数给他。白池拿了钱,送他到廊下嘱咐,“不要颜色太重的,姑娘搽得太重的倒不如不搽好看。” 良恭略微点头,看她两眼道:“我明日到安家去,你有沒有什么话要我带?” 他语调轻慢,像是随口的一句话。目光却含着点审问的意味,冷淡尖锐的。白池想他是代妙真来审查自己,清丽的一张脸掩在幽暗夜色中,只是摇摇头,心也是一片清冷。 這倒省了许多麻烦了,良恭歪着嘴一笑,掂着些铜钱翛然转去。次日拜访安家,是头一回,寻访些时候才找到安家门前。安家虽然一早败落,宅子却還是祖上留下的一座宽敞房子,裡裡外外二十间屋舍,沒有家下人,大多是空着。 叩门半晌才听见有人跑来开门,是個四十上下的妇人,听她說话是安阆的母亲,就是安老爷后头扶正的那位小妾。 良恭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尤家的家丁,特来拜访老爷太太。” 安夫人一听,笑就僵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把身子一让,請他进门,一路引着去,“听见你们上月就到了,本来想請妙真到家来坐坐的,想着如今她与安阆的婚事在即,又不好請了。前日听见胡家打发人来說,叫我們五月初三過去商定這事,我和他爹商量着,到那日再拣些好礼過去瞧妙真是一样的。” 她在前头款步行着,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素绵春衫,底下拘束地曳着半截靛青旧裙,半低着脑袋,只头上那支细细的银骚头最贵重。良恭跟着她行過两处爬满青藤的花墙,转過两片杂草遍生的小花园,所见些窗上门上落满灰的空屋子,处处都是荒殆景象。 這宅子因为少人打理,空的地方了无人烟,成了座与世隔绝的坟冢。走进個院中,倒有些烟火之气,在东厢房裡嗅见阵饭香。 安夫人扭過头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家裡虽大,不够人手照管,大多都荒废了。我們都搬到一個院裡住着,收拾起来也便宜,连厨房也搬到這头来,省得吃個饭還要裡外跑一趟。让你见笑了。老爷出门去了,安阆在后头晒他那些书,你裡头坐,我去叫他来。” 她是从前的安姨妈买到家来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来了未几时生下安阆,本来有功,应当享享清福的。不想次年安姨妈跌下山崖摔死了,安家以迅雷之势落败,根本沒给她一点享福的時間。 因此她始终沒能养成一個阔太太的脾性,這么些年了,還是像個穷苦人家的妇人。连面对良恭這样破落户家的下人也像抬不起头,拘束得不像主人家。 良恭客气两句目送她出去,自在院中等候。细细把這院子环顾一圈,觉得這像故事裡的荒山鬼宅,的确有人生活的痕迹,却被圈在一圈荒废中,這人烟也显得怪异。 不一时看见安阆进院,穿着黛色直裰搽着汗迎来,“正好你来了,走,进屋裡說话。” “你随意坐,不要拘束。”他引良恭进了西厢,沥沥倒着盅冷茶,“姨父的事情我听說了,因年节下衙门不办案就耽误了一阵。元夕一過我便請人捎了封信上京去给一位施大人,噢,他是翰林大学士,去年进京赴考,我就是拜在他门下。他或许知道些消息,只是回信還未到。我本想等回信到了再往胡家去告诉,你既来了,就回去给大妹妹带個话,叫她不要急。我受了姨父多年恩情,不会放着不管,一定尽我所能。” 良恭在背后露出丝惊诧的眼色,待他转来,连忙笑着,“早就知道安大爷是個知恩图报的人。” 他立起身来接茶,两手握着,垂目望着茶汤,渐渐笑得勉强,“你不知道,去年在寇家,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不大想管的。到了胡家来,二老也有推诿之势。我們姑娘焦心不已,還以为众叛亲离了。” 安阆却不是为妙真分忧,只是想报答尤老爷之恩。因此說到妙真,他只是敷衍地笑笑,“大妹妹在胡家如何?她与胡家是血亲,大约胡老爷胡夫人也不至亏待了她。” “寄人篱下,說得上什么好不好?不過是借他们的家屋子住一住。” 良恭說着,与他在椅上并坐,呷着茶斜递他一眼。想他明知五月初三两家要议亲事,却避而不提,是有些闪躲嫌疑。 他故意环着屋子又道:“好在五月初三就要商议婚事,大姑娘到這裡来,就算是到自己家了。我方才进来时细细瞧過,這宅子不過荒废些,收拾出来不见得比胡家差。” 安阆却笑着由椅上起来,又多此一举地掉身走去倒茶。仿佛在那裡下定了些决心,收起大半笑意,抿着一线郑重的微笑走回来,“我和你交好,也就不想和你兜转了。我直說,姨父的事情,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办。可這门亲事……” 他把下唇舔舐着,心裡倒有点庆幸尤家出了這桩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他所承之恩,总算另有了個回报的地方,总算不用拿婚姻之事来报答。 他有些抱歉的意思,“大妹妹是享惯了福的人,我如今虽等着朝廷封职,可你也知道我是個什么样的人,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能封個什么好官?即便往后真到了什么要紧位置上,我也断不肯像他们一般中饱私囊。不见得做了官就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好日子過。大妹妹跟着我,注定是要吃苦的。” 良恭听了半日,知道這些不過是借口。他本来有一番劝服的话想說,此刻也懒得說了,只挑着眉梢睇住他笑,“你是想另聘白池为妻?” 正好說中安阆胸怀,他眼裡闪過一点诧异,慢慢的,又坦然地微笑开。 ———————— 1宋 苏轼《赤壁赋》 第44章 玉屏春冷 (〇四) 安阆缓缓起身立到窗边去, 望着院门口那些无人修理的杂草,几缕晴丝射透荒烟,觉得是在一片荒诞中射来几线希望。 他想,到這时候, 他的人生才算有了個启程的方向。其实他和白池才是一條路上的人, 两個都是公子不像公子,小姐不像小姐, 名不符实。因此在外人眼中, 他们都是既怕人将他们看得尊贵, 又怕被人视成低贱。 這一份尴尬, 只有彼此能体会, 再沒别人可了解。 “看来谁的眼睛都不瞎。”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其实我和大妹妹是天上地下的两個人, 一点也不相配。她的美貌我无福消受,只有白池,她和我吃着一样的苦,她理解我, 我也能理解她。還望你回去替我转达给大妹妹听, 姨父的事我一定想法子周全,至于婚事,在她在我,都是勉强,過不到一处去的。” 他背着身, 也有些不敢转来面对着人, 怕人家說他狼心狗肺。良恭反觉尤老爷看人不错, 不论其他,安阆待女人倒是一片痴心。难办的是這女人不是妙真。 好在再难办也总有個办的法子, 他在后头吊着眉眼一笑,松松快快地起身告辞,“安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走到院外,安夫人在廊下摘菜,看见他有些尴尬,不知当不当留。思想片刻,還是搽着手走来,“你吃了午饭再去?” 良恭推辞道谢一番,拱手辞過。末了安阆从廊庑底下走来,向他娘道:“他是尤家的下人,就是您肯留他他也不能在這裡吃饭,要赶回去回主子话呢。” 安夫人搓着围裙的手慢下来,脸色愈发尴尬,這些年她是一向沒找准自己的身份,主子不像主子,奴仆不像奴仆,以至待人接物的架子始终摆不出個准头。 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 他娘道:“說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沒說。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 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 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裡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還当是哪裡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 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條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 但染坊裡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請进后院,一径掠過那一场染缸,又掠過一场晒布,請进后堂,因问:“這個时辰,您老爷吃過午饭沒有?” 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還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裡用左手拍着袍子。 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裡传了一席過来。 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還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這就来了。” 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個买卖人呐,我這裡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過来了。” 說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這两個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這样,顶叫我看不上。” “二姐夫祖上难道就不是生意人?怎么对我們做买卖的成见就這样大?”胡老爷笑着落席,先替他斟酒,又忍不住咂舌,“啧,二姐夫瞧着是不像买卖人家出身的,像官家老爷。瞧,如今果然不就培植出個榜眼儿子嚜,這就是我不能比的。” 安老爷提着眉眼扫量他,尽管自己早落魄了,也還是看胡老爷這样的看不起,“少跟我口蜜腹剑,你们胡家人嘴裡說的话,我是一個字也不信。說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說說我儿与妙真的婚事。” “不是使人传话到府上五月坐下来商量么,二姐夫這是等不及了?” 安老爷尽管也是商户出身,却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厌烦這些生意人笑呵呵的嘴脸。他懒得迂回周旋,搁下箸儿直言道:“我看沒這個必要了,這桩婚事,作废。” 虽然有所预料,還是惊了胡老爷一下。也把箸儿搁下来,两手撑在膝上歪着一双笑眼,“說作废就作废?如今大姐夫被收押南京,二姐夫马上就要作废亲事,不怕外头人說你忘恩负义過河拆桥?” “所以我才来找你周全。” 安老爷一壁起身徐徐走到榻上,一壁轻描淡写地說着,“這桩亲事我本就不中意,你们胡家的女人有什么毛病你不清楚?我可以不嫌亲家门第不好,可是要娶個发疯的儿媳妇,你难道喜歡?更何况,這是胎裡的病,往后香火延续,大有可能也患這病,我不想我們安家永无宁日。” 胡老爷在罩门裡头慢慢掉身望着他,還是那副笑脸,只是眼色冷了几分。他憋着句疑问许多年,此刻心裡倒有了個肯定的答案。有了答案,也不必去问,横竖那笔旧账业已结清许多年了。 安老爷呷了口茶,歪下眼来睇他,也猜到他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什么话。一定是对他二姐姐的死始终心存疑惑,不過就算他问出口,安老爷也是不怕的,早已花钱消了灾。 他左手慢條條搁下茶碗,“我知道尤家给妙真预备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眼馋。我是不稀罕,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不好财,否则当年你二姐姐死后,也不会将她那笔嫁妆私下退還给你。” 一席话說得胡老爷脸色微变,有一丝愧疚浮上头上。那年二姐姐摔下山崖,谁都认为是個意外,只有他存着怀疑。本来可以将這点怀疑禀告官府彻查,但犹豫之际,是安老爷背着人将二姐姐出嫁时带去的大笔嫁妆退回给他。 拿人钱财,毕竟手短,再要說也說不成了,因此都当那是场意外,无人再去追究。 安老爷想他一定是在沉思往事,他倒不怕,他虽看不起生意人,却很奉行破财消灾這句话。便又笑笑,“妙真的這笔嫁妆,也可以是你们家的,我不要。至于什么‘忘恩负义’‘過河拆桥’的话,你替我想法子周全過去。你不是喜歡做生意嚜,就還当這是笔生意。” 胡老爷惊過神来,听见钱财的事,脸上又虚浮着笑,“只要你心甘情愿舍财,我自然是高兴的。嘶……不過我真是想不通,你這么不爱钱,当初怎么又肯受大姐夫的好处呢?沒有大姐夫资助,你那儿子就是天降文曲星,恐怕也沒如今的前程。” 這在安老爷就是伤体面的事,他脸色微变,又轻描淡写寻了個牵强的理由,“是你们胡家欠我的,你们裡裡外外合伙骗了我。横竖你们都是一家人,谁還都是還。” 言讫,他理直气壮拔出厅去,出了染坊一径归到家中。 安夫人本来等他吃午饭,听见說吃過了,自己也顾不上,先服侍他更衣用茶。他虽穷困潦倒了,却還保留着当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倒不怎样大手大脚花钱,只在這些小事上一如既往的讲究。 他呷了那茶直皱眉头,安夫人便忙分辨說:“家裡的茶沒了,是我上晌现到街上买的,前年的陈茶,是有些不大好。倒有点子好茶搁在柜裡,安阆高中后外头人送的,我是想着不是要办婚事了嚜,留着款待客人。虽說他是高中了,可這会還沒封职拜马,沒有俸禄。他那個脾气你也知道,又不爱受那些人的重礼,就收了些寻常东西他還埋怨我。” 這一点上安老爷倒是赞同的,他虽然商贾出身,却自诩一身清雅,也不大闻得惯铜臭味。 因此未批判安阆,只說:“不必留着款待什么客人了,拿出来吃。也是白放在那裡,等過了梅雨季受了潮,倒不能入口了。” 安夫人把他换下来的袍子小心折进圆角柜橱裡,带着点疑惑走来。那张破旧的榻她是不敢与他并坐,习惯了侍在一旁,“那到办喜事的时候,又上哪裡去找那些好茶?” “谁跟你說一定要办這桩喜事?”他斜剔她一眼。 她适当地缄默下去,看见安阆进来,又适当地出去,留他父子說话。 安老爷待這后扶持的夫人态度冷淡,不過因为当初买小妾回来是为香火有继,后来将她扶正,也是因为恰好缺了一位夫人。 儿子倒不是“将就”,儿子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所以待安阆倒和蔼。要悔与尤家的亲事,他行在头裡,沒与安阆事先商议,有些怕他宁死不屈,所以试问:“胡家邀咱们五月初三去商定婚事的细则,你是怎样打算?” 安阆正是为這事进来,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椅上有些跼蹐不安,两手握着膝盖,抓抓捏捏的难以启齿。 安老爷打量這模样倒笑了,“你只管說,你也大了,又是即要做官的人,自己的事情也要有個计较。” 受了這鼓励,安阆抬起脸来笑,“劳父亲为我的事费心,父亲說得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要有個坚定的盘算。” 說着,把唇抿两下,有些豁出去的态势,“不瞒父亲,儿子与尤家大妹妹虽然自小就有往来,可,可她实在不是儿子心仪的做太太的人选。倒不是她不好,只是我們两個根本沒话說。儿子也晓得,這都是不规矩的话,择妻择贤,不一定要能說什么知心话……” 话還未完,就被安老爷笑着打断,“你的意思,你并不中意這门亲事?” 安阆抿着唇点头,“我知道此时說這话,是很有些忘恩负义。我也打算了,想法子把姨父解救出来,也算我报他们尤家的恩。我已写信到北京给施大人,只等他那头的回信。” 他本来還有些怕安老爷训斥,未曾想安老爷一径笑出声来,那声音倒像是对他的一阵赞扬。 那笑声跌宕尘埃,一片阳光在這间残旧而保持体面的屋子裡折动着。 安老爷笑足片刻,慢慢点头,“你打算得好,帮這一個忙,就算报了尤家的恩,不欠他们什么。我一早也不看中這门亲事,我一贯的心,情愿结一门穷亲家,也不想和這起买卖人家再做亲。” 說着,他面色渐渐冷,“况且,胡家的血脉,都有個病,你娶了妙真,不免要牵连我胡家的香火。” 讲完這一句,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表情又沉痛了一点,“你看,就像你母亲,虽未病发,有了個孩子在肚子裡,也過世了。不知是不是天意?老天爷也容不得這病再往下传。” 他說的這“母亲”也不是安阆的生母,安阆不好過多置喙。趁机一并說了白池的事,“照实对父亲讲,我想娶的,是尤家的一個丫头。她相貌好,人品贵重,我不计较她是什么下人出身,我想我同她,才是心有灵犀。” 安老爷心头僵了下,穷人家的姑娘是一回事,奴才出身的又是另一回事了。读书人家,要拣個丫头做儿媳妇,沒得伤了這体面。他因为自幼读书,如今上一辈的人皆不在了,便一厢情愿更换了门楣。 所幸這丫头不丫头的事都是后话,时下還說不到那上头,他也不必要先急着同儿子翻脸,笑道:“這事情先放一放,面前這沟你還沒跨過去,就打算起长路了。” 安阆听這话头有些失落,不過思来也不错,先把和妙真的婚事解了,才好细說与白池的事。 這便又与安老爷商议退婚的细则,還是顾忌着胡家那头不肯答应。 谁知安老爷却胸有成竹地笑,“胡家你别管,我自有打算,且看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