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56节 作者:未知 安老爷板着脸来,又微笑着去了。下剩胡家两口還闷在那裡,都在为雀香的事懊恼不迭。真是,倘或早些說,何至惹出這些麻烦?胡夫人只觉脑仁怄得更疼,欲哭无泪。 妙真又折身进来客套,“真是给舅舅舅妈添了麻烦,怪不好意思的,舅妈明明病着,還要为我的事烦心。” 胡夫人那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手摁着,一手慢慢摆一摆,“我們是你的舅舅舅妈,你爹娘不在跟前,自然是我們操心。你去吧,舅妈這脑仁实在疼得厉害。” 這裡辞出来,妙真思忖片刻,调转去雀香屋裡看看。近日听见她在屋裡大哭大闹,一会說要吊死,一会說要吃药,弄出好大的动静。她要装不知道也不能够,只好去瞧瞧,只当是她病了去探個病的意思。 前脚踅入房裡,跟着就有個瓷碗砸出来。妙真跳着进去,看见雀香在罩屏裡榻上摔碟子砸碗,穿着件家常鹅黄薄褂子,月魄色的裙。還是那样嫩的颜色,只是沒装黛,砸碗碟砸得用力,把挽好的头又抖散了,猛一瞧,再沒了往日那份疏疏离离的清高,竟像個泼妇。 她看见妙真进来,忙把盘着的腿放下去,手把散乱的头发刮一刮,尽力维持着一份体面。可笑得有些僵硬和勉强,“大姐姐来了?大姐姐請坐。” 妙真把她那丫头看一眼,脑筋一转,吩咐一句,“看你如此不小心,還不另外摆饭上来。” 三人都解了一份尴尬,但雀香心裡如何也谢不起来,觉得都是受妙真牵连才毁了名节。那两個贼分明是冲妙真去的,不知怎的摸进了她房裡。门上的曹二宝私底下给打死了,說他是犯病死的。但那两個贼再找不到了。 她无论如何是說不清,衣裳扒光了沒出什么事,谁信? 這话還是那时她娘对她說起的,那时是议论妙真,所以表情满是一种得意,是觉得她這主意很好。她当时什么也沒說,劝一句也沒有,袖手旁观,渔翁得利。 說不上懊悔還是恨,使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又别扭地叫丫头给妙真上茶,“大姐姐今日怎的想起到我這裡来了?” “我去看舅妈,走到你這裡,顺道进来瞧瞧,隐隐听說你有些不好?” 妙真用词還是谨慎的,說“隐隐”,不确凿,怕說到她的痛处。 即便如此,雀香仍然感到一种刺痛,本该是妙真受的灾转来她身上,她觉得很是冤枉。她窥着妙真刺探,“你听见說什么了?” “就听說你有些不爽利,像是病了。”妙真忙打马虎眼,“我近来事情多得很,沒怎样留心。” 雀香不知该如何笑,所以笑得沒温度,“已经快好了。大姐姐在忙些什么呢?” 妙真心下后悔进来,尴尬地在這裡和她周旋,“先忙着打发良恭去南京,后又忙着商议和安姨父家退婚的事。” “良恭去了南京?”雀香马上记起良恭的模样,随即想到那素未谋面的黄家公子。她当下又是一片灰心,不晓得黄家听见流言沒有,說不准他们是不是也要退婚。 妙真說的一筐话她也沒留心去听,只缓缓走到两扇槛窗前,心下获得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忧伤。 可她想,原来忧伤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忧伤是梢头掠過的一缕风,带着幽凉的清香;而有的忧伤则是落叶底下的烂泥,裹着虫蚁的尸体,是腥气。 第52章 玉屏春冷 (十二) 五黄六月, 火伞高张,這边厢妙真刻意瞒着林妈妈与白池,請她舅舅与邱纶出面解了和安家的婚约。那边厢林妈妈也瞒着她,打点东西预备将白池送到无锡去。 這二十来年在尤家, 林妈妈也攒下些体己, 可這一向贴出去不少,下剩五六十两, 都装在一個匣子内交与白池, “他们邬家虽然有些家底, 可你是新人进门, 得放些钱在身上。你自小跟着妙妙也是铺张惯了的人, 倘或一时有過不去的地方, 把這钱拿来使用。” 白池不去接那匣子, 转去妆台木然地梳着头。镜子裡也是一张木然的笑脸,她微笑成习惯了,那笑仿佛要终身嵌在脸上,不论心下是喜是悲。 她道:“還是娘留着吧, 您的病不少請郎中抓药。” “我不缺這一项使用, 妙妙那孩子這点孝心還有。”林妈妈硬去给她放在打点好的一只大描金箱笼裡。 這时胡老爷打发了個管事的来回,“林妈妈,姑娘,老爷定下后日就动身,都打点好了, 我亲自送姑娘去。” 林妈妈谢着抓了些散钱给他, 转进来, 又有些担忧,“你去瞧瞧, 要是果然像舅老爷說的那样好,你就留下。倘或不如意,你還回来,我再替你打算人家。” 白池挽好头起身,一面答应着,一面将她老人家搀回床上去,“您還是睡着吧,這几日您的病又不大好了。” 說话就往正屋裡去,這半月她伴妙真的时候多了些,一处长大的两個人要乍然离散,心裡总觉得是从身上剌了快肉似的。妙真還不知情,并花信两個在屋裡說话。 這两头的事情花信皆不晓得,晓得她藏不住话,都把她瞒着。她只顾抱怨自己的事,“我昨日在那边井裡打水,和他们家一個婆子吵起来。那婆子也太欺负人了些,我千辛万苦打上来的水,她嬉皮笑脸說两句,也不顾我答应不答应,就倒进自己桶裡。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从前在家时也沒有哪個婆子敢如此欺负我。” 近来炎天暑热,难免火气大,花信本来爱抱怨,现下抱怨得更多。妙真觉得自己把她带累的,讪着不好搭這腔,只趣她,“你還晓得個‘虎落平阳被犬欺’,跟我一样,也长进了。這些力气活,你叫宁祥去做好了,宁祥高兴做的。” 宁祥就是严癞头,花信更愿意叫他的绰号,“那严癞头长得五大三粗的,我看见他都有几分怕,哪裡敢使唤他?我怕他一個不高兴就挥拳头。你看他对邱三爷都不客气呢。” 說到邱纶,想起些话来,走到榻上正要对妙真讲,不想白池进来,就不說了。 白池挨在妙真這边坐,因要走了,待花信也不免亲善许多,“你不惹他他打你做什么?人不可貌相,他虽是個粗人,可依我看,也并不是什么恶人。” 花信乜来一眼,“你怎知道?” 她当然知道,那时就是给严癞头和良恭绑去的。良恭偶然過去一回,都是严癞头在那裡守着她。松了绳索怕她跑了,栓得紧了又怕勒着她,后来是扯了條布捆的她。一日三餐,哪一顿都不缺她的,她慢慢不怎样怕,因此才不吵也不闹。 她神秘兮兮地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识得比你略多些,看人也比你有些眼光。” 眼瞧着花信又要争执,妙真忙扭過头问:“妈妈今日好些了么?我才刚起来,還沒過去瞧呢。” “還是那副样子,這会又睡了。” “那我晚夕再去。”妙真想着与安阆的事情完了,自然就该打算她和安阆的事。刻意說道:“不知表哥這会到北京沒有,几时才回来呢。” 白池只淡淡摇首,“不晓得。良恭只怕到南京了吧?” 妙真也知道她是有意不搭腔,心裡倒觉好笑。她扯扯她的衣裳,“這衣裳是旧的吧?白池,你像是自打咱们家裡出来,這两年就沒裁做過衣裳。昨日邱纶拿了好些料子给我,给你裁衣裳穿吧。” 說话就去吭哧吭哧地把几匹料子搬来榻上,三個人扯着看,是些秋冬的厚料子。妙真有意要给白池裁衣裳做嫁妆,因此忽略花信与自己不提,“這颜色太淡了,不大合适我穿,都给了你,咱们叫舅妈請個裁缝师傅进来量量。” 花信在对過一听,心下老不自在,暗暗把二人瞟一眼。将那匹藕荷色的扯开一角,“這個颜色倒好,花纹也好看。姑娘记不记得,我有件藕荷色的纱裙,你說我穿着最好看。” 妙真领会意思,打算一笑混過去。笑也笑得尴尬,心想這会要先紧着白池,等安阆回来,少不得就要张罗婚事了。 白池想的却是后日走,哪裡赶得及裁什么衣裳,推给花信,“你喜歡你就拿去裁,我的衣裳多得很。” 花信因见妙真脸色,只得要一片,“我不要多的,我拿尺头来比,够做件袄子就成。” 妙真忙道:“对对对,等我再得了,再给花信。” 三推四推下来,料子還是落到白池头上。妙真盘算着這可不够,白池虽是丫头,可要嫁的是榜眼相公,嫁妆得体面些。想着要从自己那份嫁妆裡抽调出二百两银子来办。 少不得次日起来,吃過早饭就走到胡夫人房裡去要。胡夫人彼时正在房裡听往苏州去回来的那管家回话。 那管家笑呵呵禀道:“小的带着些东西上黄家去,說是老爷太太差我去送礼。亲家太太很是高兴,和小的客气了好半晌,又留小的在府上歇了一日。小的留心打听,黄家像是听见了咱们姑娘的事,可并沒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反說一定要拿到那两個贼人正法。” 這屋裡正按时按份地在摆早饭,原本胡夫人是吃不下,陡地一听,心裡悬着的石头落下来,顿觉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胃口也起来了,端着饭碗直笑。 “你這是自己猜的還是听见谁說的?” “小的是听他们家太太跟前的婆子說的,那婆子的意思,想必就是亲家太太的意思。我想他们黄家已猜到了小的来意,可這话呢,不好当面讲,就使個婆子递话。太太尽管放心,沒事了,人家心裡只心疼咱们姑娘。” 胡夫人愈听愈觉通体舒畅,“那姑爷你见着沒有?” 那管家摇摇头,“小的去的不巧,說姑爷和几個朋友去访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去了。” 胡夫人那年去也是赶上這位黄四爷出门,只在瞅见门前瞅见他一個背影,给一班下人围簇着,前呼后拥,排场非常。 “到底官贵人家,你瞧,這胸怀就是不一样。听见咱们姑娘的事,首要想的是要严惩贼人。要换寻常人家,舌头根子還不嚼起火?”她一面說,一面翻着眼皮笑,“這样的人家,教导出的公子也不一样,你听他们說去访先生,這样大热的天還肯出去拜访那些有学问的人,又可见他是個谦卑有礼的人。” 說着把饭也且放下不吃,好一堆话表彰自己的功绩,“你老爷還說我是费七八力去高攀,我看不见得,人家也很看重我們姑娘嘛。要不是我主动去攀,這样好的事能落到咱们家头上?我知道這些,心裡总算踏实了,好,也算你大功一件,去领赏吧。” 碗一搁下,再不能吃了,只觉肚肠都给這喜气阗满了似的,吩咐收拾饭桌,端上茶来,又遣人去叫胡老爷。 她窝在那给太阳晒烫的一角榻上,脸上的笑迟迟落不下来,连胡老爷进门,也不再讽他。知道他是从是孙姨娘那头過来的,也难得宽厚不去计较,叫丫头又上碗茶来。 把管家的话一一告诉胡老爷听后,胡老爷也满是意外之喜。眉梢一挑,奉承了他太太几句,“還是你办事办得牢靠,黄家這样宽厚的人家实在难得。” 胡夫人笑着乜他一眼,“你前头不是還怪我尽出些歪主意?這可是歪打正着了吧?這下好囖,黄家這头是不能生一点变故了,雀香這两日呢,也不闹着要死要活了。我的病呢,也好了。你呢,也去对你那孙姨娘說,家裡的事情不要她操心了,她是什么份上的人,也配当我的家?” 胡老爷“呵呵”笑着,打算把關於孙姨娘的话含混過去,盯着雀香问:“姑娘好了?我下晌也去瞧瞧她去。” “你這时候才想起来要去瞧她啊?她闹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嫌她闹得烦?有你這么当爹的么?我看你也不必去,她有娘就行,爹,只当他死了。” 正說着,听见妙真過来,胡家两口忙收起些沒遮拦的话端坐起来。妙真近前行礼,无论如何,她与安家的婚事算是彻底告吹,胡老爷也算对安老爷有了交代,因此打着长辈精神,难得关怀,“近来天气热,姑娘家身子弱,少在日头毒的时候走动。” 妙真笑着旋去椅上坐,“這会太阳還温和呢。我是有事情来烦舅舅舅妈。” “什么事情,你說。” “我想调用我那裡的二百两银子,早上尧哥哥不在家,只好我自己過来了。” 胡老爷一听到說钱,便抽身躲出去,一切交给他太太周旋,“你对你舅妈說吧,家裡的事都是她在管着,染坊裡還有事,我先過去,你们娘母两個說。” 既然今番這钱是确凿不往安家去,那就是他胡家的囊中之物。胡夫人是势在必得,何况听见黄家待他们如此亲厚,愈发要跟人家做好。 因此笑问:“你這丫头什么事情要使二百两呀?你跟舅妈說說,這可不是小钱。” 妙真想着要是给她知道是给個丫头添嫁妆,她肯定不能答应。便扯谎道:“林妈妈的病总不见好,我想拿钱打发尧哥哥去寻访些名医。另则,听见邱三爷說,他织造坊裡有人要到南京去走一趟,我想托他们给捎带些银子去,良恭走时带的钱只怕不够。” 都是正经用道,堵得胡夫人沒了话說。可仍不愿动库裡那笔,便說:“那這两天叫人支取给你,你那些钱暂且不要去动它。如今又不出阁了,更是动用不得,先放在那裡,等另寻着户人家再来打算。” 末了叫了個婆子进来,叫她往外头柜上去筹措。妙真谢着出来,心下也疑惑,怎么回回来支取银两,她舅妈都推說麻烦,难道自家贴钱出来倒不麻烦了? 隔日午晌,妙真還在歇午觉,果然见胡夫人打发了個婆子送来二百两银子。她忙起来迎待,落后打发花信去西屋裡叫林妈妈来收检银两。不想花信去踅转一圈回来,說那屋裡沒人。 妙真在镜前挽好头,起身来把窗户推开向那屋往往,“好像是出门去了,窗户关得死紧。去哪裡了呢,怎么沒来告诉一声,和你說了么?” “沒有,她们母女出门還要来告诉我么?我又不是她们的主子。”花信忙了一晌,坐在那裡打哈欠,“兴许去街上逛去了吧。” “妈妈那病身子,你叫她顶着這样大的太阳出去逛?亏你想得出来。” 花信不言语,管她哪裡去了,就是死了也不与她相干。她翻了個茶盅倒放凉的茶吃,扇着一片巾子,冷不防地想起那日因白池进来打断的那番话。 此刻還不晓得妙真已与安家退了婚,不過想着那日安阆說的那些话,也猜到以妙真的性情,這门亲事恐怕做不成,便早早替妙真打算起来。 若說为妙真,也不全然是,也是为她自己。她可不想长年在胡家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想经久做這些粗活累活。 這般眼珠子一转,端着茶盅挪坐到榻上去,“姑娘,我听說邱三爷在外头找着房子了,這几日正张罗着要搬過去住呢。” 炕桌上有個白瓷碟子盛着鲜荔枝,一個個嫣红粉嫩,還是邱纶使人送来的。妙真剥着吃,才想起来的确是好几日沒见他的面,“怪道了,我以为是他织造坊裡忙呢。你晓得他寻的房子在何处么?” “听他身边那长寿說,就是這條街街尾那巷子裡。是一位举人老爷家裡闲置下来的宅子,一月四两银子租给了三爷。三爷就是不在家也過得讲究,小房子不愿意去住。” 她也拣了颗荔枝剥着,一面窥妙真,“我還听說,三爷在家就最得宠,常州這织造坊,就是有意给他历练,赚了亏了邱老爷都不怪。他们家如今比从前還更兴盛了,我看三爷拖到现今還沒定亲,一定是要给他拣一位绝色的小姐。” 听到最尾,妙真也品出意思。她心下還是一丝得意的,這样一位财貌双全的阔公子往日曾向她家求過亲,现今也是豪不顾及地在她跟前卖弄讨好。 然而也有一丝怅惘,什么都地覆天翻了,唯有這一点還沒变。 因为难得,所以令她也觉得两分可贵。但要按着花信的话去想,有還有点勉强,便一面吃着荔枝,一面含混着,“那就去拣嘛,以他们家如今的财力,還怕找不到么?” “听說瞧了好几家,都沒作数。三爷不情愿,老爷夫人拿他也沒法子。我看呐,要不是姑娘和安大爷有婚约在先,他对你,還是不肯死心的。” 妙真底下眼剥荔枝,想着反正迟早都是要给她知道的,索性趁势說了,“我和表哥已经退婚了,上月的事,我自己請舅舅他们到衙门裡签字画押的,還沒来得及告诉你们。我是怕白池知道了,心裡不好受。” 說到此节,花信倒很平静地插了句嘴,“你怕她心裡不好受,她想着你么?姑娘总是吃她的亏,我早叫你防着她点的,你就是不听。” 妙真把嘴一歪,“有什么好防的,就是防了她,表哥也未必就会看中我。雀香有一句话倒說得很对,选丈夫,要选看中你這個人的,旁的條件都不算数。” 心内虽然還有一点有碍自尊,但到如今,业已释怀了许多,“算了罢,他们情投意合,我何必做那個程咬金?還不招人待见。還不如大大方方成全了他们。我還要给白池预备份体面的嫁妆呢,不過如今连我也不如从前了,想要招摇過市,那是不能够了,就比着寻常生意人家的小姐给她裁做几套四季衣裳,打两副头面,几件家具……对,上回舅妈替我打了几件家具呢,就给她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