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57节 作者:未知 她一面說,花信一面撕着桌上那些荔枝壳,将本来就七零八落的壳子撕得胭脂狼藉。 知道是劝不住妙真的,就咽下這恨,仍說邱纶的事,“你倒是成全了她。那你自己的事呢,怎么打算?都耽误到這年纪了,還不趁如今三爷還恋着你,赶紧答应下来。” 妙真心裡却为难,按說她讲得不错,邱纶的确是個退而求其次的绝佳選擇。可为难之处在于一则,爹娘未必肯答应,二则,這“退”指的是如何個退法?是由安阆那裡抽身,還是从良恭這裡却步? 這两处恐怕都是不“够”的,她的心情,在安阆這裡不够伤心,在良恭那头又不够炙热,所以都不够有冲动叫她必须去对谁做些什么。 她自己也很奇怪,似乎当初急于与良恭情投意合的那份紧迫变得平缓了许多,由狂风骤雨转为和风细雨,不急不躁的,不乱不慌的,有了承担“终不能得”的坦然。或许是這些变故令她不那么执着了,她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坏事。 但也明白,不论是好是坏,這就是生命,沒完沒了的无奈和叵测。若想静止下来,只能是死的那天。 她吃得累了,把脑袋欹在窗台上,歪着眼看着花信那张不停颠倒地翕动着,不停地细数邱纶的无数好处。 “若论三爷的相貌呢,和姑娘也算登对的,只是他年纪比姑娘稍小几岁。不過他自己好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何况我冷眼看来,他也是很体贴的一個人。這倒很难得。论出身,是,比安大爷略差些,可论钱财,又比安大爷好了许多。其实他与姑娘,也是门当户对。姑娘說呢?” 因为把妙真推出去,就能紧随其后,跟着過回从前的日子,因此花信竭力一切所能想到的言辞赞美邱纶。听得妙真都快怀疑她们认得的是不是同一個邱纶了。 邱纶的缺点她怎么不說?他不规矩,不端正。這二者,倒有些像良恭。不過他又不如良恭可靠,应了老人们說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這话。妙真在他身上看到从前无忧无虑的自己,因而感到一份可亲。 花信正說得唾沫星子横飞,就听见邱纶来了,人在院中大步流星喧嚷起来,“小姐,小姐?妙真!快起来!我带你瞧瞧我那房子去。” 以为妙真在午睡,一路呼嚷着进来,看见妙真歪在榻上,脑袋欹着窗,穿一件家常雪青的对襟褂子,扎着酱紫的裙,脸飞桃色,眉染翠山,神色懒懒的,嘴唇上染得水淋淋亮晶晶的,是荔枝的汁水。 邱纶骤然心动几回,后悔方才喊着进来,只怕吵着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跟前弯腰,“你醒着啊?我以为你在午睡呢。在屋裡懒懒靠着有什么意思?快换件衣裳,我带你到我那房子裡逛逛去。” 妙真想起来有事问他,徐徐端起腰来,“你也常在外走动,我想问问你,良恭此去,带了表哥的手信一封。按說表哥功名在身,即便不认得官场上的人,他们也当给他几分薄面,不至于为难良恭吧?” “你管他呢。”邱纶脱口便道。而后一想,不能够這样讲,良恭是为她爹娘的事去奔走,以她的性子,自然要管。便又笑着說:“我想不会的,官官相护嘛,你表哥安阆虽還未有官职,可来日迟早是官中之人,人家沒道理去得罪他。走,你别在這裡东想西想的,换身衣裳,我特地雇了顶软轿来接你。” 妙真适才放心下来,扭头看西屋,林妈妈与白池還沒回来,也不知哪裡去了。她横竖闲着,心裡也愿意出去逛逛,又怕惹起流言蜚语,在那裡拿不定。 花信便见风使舵,“去呀姑娘,咱们到常州来,除了找白池那几日,可从沒逛過呢。” 原本還在犹豫,不想又看见雀香绕廊而来。自上回妙真去探望過雀香后,雀香就渐渐恢复了精神。她是什么人?外头再如何荏弱愀悲,骨子裡仍是争强好胜,暗暗比着妙真,不肯输她一点。 前日那管家从苏州黄家带来笃定的消息,雀香更是如同沉冤昭雪一般,一改往日颓靡,又振作了精神,专往妙真這裡来。 昨日也来過,倒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向妙半真半假地說了那桩事,“就是遭了偷,其实根本不像他们传的那样,那起贼偷了我屋子裡的几件首饰衣裳,出去见那几间贴身的衣裳不好典当,就给随手丢了。” 這件事愈传愈是天花乱坠,好些說法,都是不好听的,還有說不是贼,根本就是雀香的奸夫。妙真倒辨不清到底哪句才是真了。因见雀香又像沒事人一般,又愿意信雀香的說辞。 雀香又故意轻描淡写地說:“我晓得闲话传得难听,前些日子我是为這些闲言碎语伤心。后来我們家一位管家从苏州回来,反带了些黄家的话来宽慰我。他们也听见了,可他们不信,還說,就是果有其事,也该惩治那些贼,与我无干。又說早已认准了我做儿媳妇,不会更改。” 說着又把一條苏绣帕子托给妙真看,“這是那位黄四爷托管家带回来给我的。” 妙真瞧出她有意卖弄,实在不知该如何搭腔,只实事求是地把那帕子赞了一番,的的确确是绣得精细。然而要她违心說些奉承话,她实在是办不到。 因此上,在廊下看见雀香又来了,她马上就答应下邱纶,忙由榻上跳下来赶他出去,“你先在外头等候,我换件衣裳就随你去!” 邱纶避到廊庑底下,虽在胡家叨扰了這些时日,却与雀香素未谋面,沒有见面的必要。眼下看见廊下款款行来一位娇弱小姐,脑子裡转了几圈,才猜着是胡家小姐雀香。待她走来,便收起泥金扇作了個揖。 听他說是邱纶,雀香才想起家中来了這么位贵客,不免细细打量他一番。因见他身段倜傥,行动风流,锦纱绣服,相貌出众,便又将良恭那穷酸抛在脑后,只把他的样子安到那黄四爷身上去。 她握着柄梅花扇,微微挡住下巴一角,“你就是我爹迎待的那位生意场中的贵客邱三爷?你在這裡,是来瞧我大姐姐的?噢,我听說你们是同乡。” 邱纶无不得意地笑起来,“何止!”又偏着脑袋向门内问了句:“好了沒有?” 末了见妙真整装出来,雀香在他二人身上睃两眼,心裡不防又是一阵伤怀。 第53章 玉屏春冷 (十三) 却說妙真乘坐软轿, 随邱纶往他新租那宅子裡去瞧,所带严癞头与花信二人,不一时便行到街尾一條巷子裡。 這巷内不過三户人家,分外清静。下来踅入一道随墙门, 走上一截, 但见前头一片渚烟晴岚,两面开路, 路上树荫密匝, 掩着数间屋舍, 错落有致, 一径由长廊联结, 围着但当中一片绿池圈了一個圈。 妙真未见過如此格局的宅子, 倒新奇, “這宅子整個就是個花园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說对了,”邱纶抢一步在她前头,迎着她的面倒着走, “這本来是人家特地修来摆席款待客人的园子, 我看修得格外别致,就租了下来。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裡,身边也沒那么多人服侍, 少也少得, 要紧是這裡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树栽得好不好?前头還有個大花架子, 我的卧房就安置在那裡。” 這厢引着過去,果然见一個凌霄花爬的大花架子, 时下开得正盛,远远就看见一片橙黄浓绿的颜色。要进那屋子,须得从花架底下過,妙真踩着满地黄花,好不高兴,久违的展颜而笑。 邱纶见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着她进屋吃茶。裡头有三個丫头正在端茶摆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头们摆好东西就自去忙,又转头对长寿說:“你领着姑娘的人到旁边耳房裡吃茶用点心。晚些时去街上那家馆子裡叫两桌席面来。” 妙真“嗳”了声 ,叫住他,“你别忙,我一会就要回去了。” 他转来一张笑脸,死皮赖脸地央求,“别啊,天黑得暗,两边又近,怕什么?等用過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爷夫妇郑重辞别的。這家馆子虽不大,可有几样菜倒是烧得十分可口,我特地为小姐探寻的。” 說着去端了一碟鲜果過来,請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裡闲坐着。待我剥两颗葡萄你吃,等日头小些,我再领你细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当中的方桌上,挑挑拣拣地摘了颗葡萄,捏在眼前细细地撕了皮就递给妙真。剥得不好,果肉给他撕去了大半,不過他自觉很好,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手上湿漉漉的,盼着妙真赏脸。 妙真不免有点动容,接来吃了,沒再說一会就要走的话。 邱纶晓得她是答应了,从她与安阆退婚,到今日肯随他往這裡来坐坐,都令他觉得是一种苦尽甘来。 他想了她這么些年,尽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贵公子哥的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沒可能,连他爹娘哥哥都笑话他。可他就是沒由来地存着這份信心,从少时第一次见她,就笃信他们之间是缘分的。 那时人家說:“你這是天方夜谭,邱家尤家在生意场上是百年的对头了,沒可能的事。” 他是這么回的,“谁說沒可能?事在人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为妻!” 那时候单凭“妙真”這個名字,就赋予他无穷的信念。而今又是這名字给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总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气了。” 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裡咽下葡萄,就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說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沒說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裡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還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個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裡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說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過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過来。” 花信不好意思說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這般年纪了,還不赶紧拣個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個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個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裡拣個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裡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條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過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裡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說话,肚肠裡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說不到人心坎裡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過地痞之流,听见這话,愈发觉得他是個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個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們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過還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沒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說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裡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個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還能分出個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裡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說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個无所谓,“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裡去。长寿跟着我這些年,也并沒有哪裡亏待過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說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這么些,哪裡吃得完?” 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說:“這還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過的沒吃過的都给妙真碗裡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說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裡不由得在想,“這個人大概真是爱我的。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說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這些沒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還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個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個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過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裡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沒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裡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還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個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裡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還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裡。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裡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還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這点特别。 也暗裡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沒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個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個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過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裡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裡,塞在她心裡。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這裡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說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裡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個富户做人家二房,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還沒有我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沒希望的事。连妙真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沒有過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說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還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說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