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75节 作者:未知 是两扇髹黑的门,有些陈旧,院墙上垂下来一两枝梨花,纷纷白白落在墙根底下。妙真心裡盘算着会是谁家,猛地想到那位易清小姐。难道他是来說亲的?怀裡抱的正是什么媒妁之契?她一时想跑,果然解下腕子上的绸带,拔腿就跑。 良恭只叩了两下门就来追她,“你往哪裡去?” 妙真就装疯,头也不回地道:“那户人家家裡有鬼!” 沒跑几步,就被良恭一把抱住,将她往回拖,“我就是来抓鬼的,怕什么?别闹了,一会出来我领你上桂兴铺子买炸鹌鹑吃。” 她在他怀裡挣扎两下,忽然又想到,沒道理来說亲事,還要领着疯疯癫癫姑娘一道来,不是自找麻烦么?想必是自己多心。便又缓和下来,跟着他掉头往回走。倒有一点好的是,這样一闹,他就不再丢开手,把她攥得紧紧的。 赶上有位年轻妇人来开门,良恭来往几回,认得是那王相公的妻室陈氏,拱了拱手,“我来寻王相公。” 陈氏忙請他二人进去,引着往裡头走,“他正在等你呢。” 进到东厢书房裡,王相公忙起身来迎,“我算准了你不会失信,今日一定来交画,可不是来了?好好好,我后日就要回南京去,這下可以去向大人交差了。” 一面請良恭坐,一面接了画在书案上展开来瞧。和那张散了墨的原画一瞧。妙真也揭了帷帽凑過去瞧,见两副山水楼阁,简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来的,才晓得良恭是在替人家临摹画。 王相公好不高兴,把两张画一起拿着走来要和良恭议论。猛地看见一位绝色佳人抱着個帷帽站在旁边,一时看得怔住。半晌向良恭问:“這位小姐是谁?” 良恭已在椅上翘腿坐着,不知怎样答他好,只掠過另问:“你看画得如何?有沒有差池?可别让你在那位大人跟前交不了差。” 王相公见他避而不答,猜這女人大约是他哪裡混的相好。倒钦佩起他来,一個坑蒙拐骗的混子,又有這份艳福。 也不好把人家姑娘冷落在這裡,便向外头叫了他夫人进来,“你請這位小姐往正屋裡去吃茶用点心,我与良恭在书房裡說說话。” “休要客气。”良恭本不放心,起身来看妙真。想想有個人陪她說话也好,免得她冷在這裡。便放柔了嗓音问她:“你愿不愿意跟這位夫人去坐坐?” 妙真点点头,随陈氏往正屋裡過去。陈氏不知她“带病在身”,一面客客气气地請她坐,一面端上来茶点。 与她两厢坐着攀谈,就說起良恭替她丈夫仿画的事,“亏得這位良相公有這画技,才免了我們老爷的一份灾难。听我們老爷說,良相公画技了得,只不過当今画坛,也开始势利眼起来了,专爱捧那些有些世家大族的公子相公,出身寒微些的,都难有出头之日。良相公是屈了才了。” 妙真虽在琴棋书画上有些见识,可因兴趣缺缺,都不大精通。良恭从前画的那只美人风筝,她只觉得好,又說不出哪裡好来。想不到人家如此赞他,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倒不大看得出他的画怎样,我以为只是勉强呢。” “那你可真是小看他了。”陈氏见此刻得空端详她,不由得咨嗟起来,“姑娘真是好一副模样,与良相公真是登对。你们成婚了么?恕我多嘴,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不要因为看良相公此刻潦倒些,就耽误了婚姻。他将来的前途可难說,不会吃亏的。” 妙真咬着嘴皮子低头微笑,說不出什么来。不一时见那二人往這屋裡走来,良恭手裡掂着包东西,向王相公笑道:“多谢你老兄的银子,我可不同你讲客气,說收就收下了。” 那王相公笑着作揖,“该是我要谢你呢!原要摆一席請你吃酒,可因不日就要往南京去,只好下回。下次倘或我還有所求,望你老兄不要推脱。” “赚钱的买卖,我岂会白放着不做?” 說着进来,良恭向妙真抬抬下巴,“我們走了。” 妙真一时忘形,起身向陈氏行礼道别,這夫妇俩一径将他二人送到门外。走在巷中,良恭隔着纱帷瞅了妙真好几眼,倏问:“你是几时好转過来的?” 她方才晓得露了馅,在帷帽裡悄悄吐舌,扭過头来,“就是方才在正屋裡和陈夫人闲谈的时候。” “你好了,怎么不对我說?” “這不還沒来得及說嚜。” 一时无话,妙真稍稍垂着脑袋,偷么睐他两眼。他拧着那几锭银子,懒懒地微抬着面孔,巷内人家的树荫裡漏下来的阳光,斑驳地从他半张脸上掠過,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觉得该问他为什么又回来,可又始终沒问。问了别的,“你這一幅画,赚了多少?” 良恭把小小的包袱提起来晃一晃,“這裡是五十两,前头還有二十两的定钱。” 妙真稍吃了一惊,“這样多?” “這种买卖都是撞大运,难有下回的。”他心情大好,朝她挤挤眼,“走,今日我高兴,去买些好吃的给你,還要好玩的。” 妙真从未觉得花钱是一件如此快乐的事情,尽管从前都是大手大脚花销,也不過流水似的感觉,哗啦啦的一片倾下去,只有一时的痛快。今日不同,那水是“叮咚叮咚”地滴着,数着又是动听,又是心疼。 因此只买了些桂兴铺子的炸货,她就不舍得再要别的玩意了。两個人在一家银匠铺子前僵持着,良恭执意道:“打一副银镯子也不要几個钱,将来也可拿来典。” 妙真咕噜着,“师傅的手艺钱可不能典算成钱,這又何必呢?你家裡也有人口,也要用钱。省检些好了,我又不缺一副镯子戴,何况我从不戴银镯子。” 门裡正有個师傅坐在那裡捶打一只镯子,很不高兴地瞅着她。她忙拽着良恭走,“再站在這裡磨蹭,人家师傅都恨不得把我拖进去捶几锤子,咱们快走。” 良恭只得懒洋洋地由她拽着走,也有些不高兴。闹哄哄的市井内,這裡那裡到处是一声声的吆喝。他有种非得要给她买点什么的心情,又站在一家小件木器铺子前头再不动了,想起她前日刚砸了一個妆奁。 妙真拽他不动,掉過头来,正巧看见那铺子裡摆着只黑漆描金的妆奁。开着两扇细刻山水画的门,露着裡头小小六個斗柜。每一個上头都刻绘着花鸟,却不繁琐。盖子用的如意式黄铜扣,整個古朴典雅,又不失华美。 一问竟要三两五钱银子,妙真心似割肉一般在疼,就說:“我不喜歡了!” 良恭看她分明是在为這价钱赌气,又好笑又心酸,执意摸了钱抱走那妆奁。 出去妙真又心满意足地笑了,嘴裡還埋怨,“那黑心肝的掌柜,分明是讹咱们,哪裡值三两多银子啊?又不是什么名贵料子做的。” 良恭只是仰着面孔笑,虽然银子流失了出去,心裡填进来些什么,胀胀的。 下晌归家,妙真把個妆奁摆在妆案上,把些散乱的头面首饰一一装进去。拾起一支细细的金簪子,看见上头有丝血迹,猛地想起来是用這簪子划伤了人。 她高兴的情绪渐渐灰淡下去,坐在梅花凳上,想着這一病,不知带累這些人如何为她烦心。 稍歇片刻,妙真就往东屋裡看了林妈妈,见她病得厉害,连听见她好了,也笑得十分勉强。她不好累得人說话,稍嘱咐两句,就回了屋裡,时下就是黄昏了。 恰值花信进来,把带回来那些炸货装了几個碟子,摆在炕桌上叫她吃。妙真见她走路时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心内十分内疚,坐在梅花凳上迟迟不肯挪动。 花信听见她好了,总算不必提心吊胆,走来挽她,“姑娘吃饭呀,在外头逛一天,還不饿么?” 两人一并坐在榻上,花信就将她犯糊涂的這些日子說给她听。邱纶是如何在這裡住下,良恭又是如何回来,以及她身上的烫伤。 在妙真听来是在细数她的罪行,花信每說一件就笑,她每听一件,则是惭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缝子钻进去。后来就问花信:“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花信把裙子撩起来,袴腿卷起来给她瞧,“搽着烫伤膏,只是蹭着衣裳還是疼。” 那腿上简直不忍看,原先的皮肤又红又皱,一圈一圈的破露出新长的嫩皮。妙真愧疚不已,窥看花信,见她暗皱着眉,似隐忍着很多不瞒。 她羞愧得很,却只能笑笑,“你還是好生在屋裡养伤,不要做事了。” 花信一面放着袴子,一面撇嘴,“我不做谁做?瞿尧良恭都要办外头的事,老五叔两口忙活厨房裡的事,何况又不是咱们的人,也有些支使不动。那些琐碎哪還有人做?林妈妈病得那样子,指望不上的。” 妙真盘算起這些杂事,就往外去叫了良恭来商议,“宁祥要是在家闲着沒事做,你就還叫他到我這裡来,花信這伤且得养着,有好多粗活使得上他。還有妈妈的病,這些时为我,又重得那样。去外头另請個高明大夫来,抓几副好药吃吃看。尧哥哥呢?叫他吃過晚饭去街上打听打听哪裡有好大夫。” 良恭自与妙真回来就不见瞿尧,胡乱說:“想必又往外头会见朋友去了。” “那你去跑一趟,一定要請個有手段的大夫。”妙真說着,下榻洗手,去翻榻上箱柜裡的银子。翻了半晌沒翻着,因问他两個,“這箱子裡的银子呢?搁到哪裡去了?” 良恭一向不管她的银子,况回家多时了,也不知她花销得還剩多少。花信走去瞧,倒问:“是啊,银子呢?” 妙真一面把裡头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一面叨咕,“我记得咱们从常州回来前,舅妈拿了三百两银子给我。年节裡花费了一些,也下剩二百两,难道是我病中,你们拿去請大夫吃药了?我這病,治也治不好,为什么要花這冤枉钱?” 花信道:“沒有啊,只不過开了几副安神醒脑的药,都是寻常的方子,并沒有花几個钱。” 這会天色暗沉下来,榻上两個箱笼裡翻遍了也沒见银子,二女不免急起来。花信忙去掌了账灯,满屋裡裡外外的翻,疑心是给耗子拖到了哪裡去,连床底下都拿着杆子捞了一遍,仍沒找见。 急得二人要哭时,良恭忽然把额心一敛,陡地拔座起来,骙瞿往外院去。两個人忙跟上他,踅绕两处洞门,良恭一径去推开瞿尧睡的那间屋子。但见箱翻箧倒,瞿尧的衣裳鞋袜一概不见。 良恭蓦地攒眉把门狠踢了一脚,“一定是瞿尧拿着钱跑了。” 妙真還有些不信,从花信手裡接過银釭,走进屋裡查检。把放东西的箱柜都翻了一遍,果然是卷得一空,连块残布都不见。 她呆呆地回转過来,“尧哥哥拿了钱,是要跑到哪裡去?” 良恭又握着拳头把那扇门捶了下,那门扉“吱呀吱呀”地扇动着,乍隐乍现他一张英气沉沉的脸,“他自回到嘉兴,成日在外访友,我們都一时疏忽了。他去找那些旧日的朋友,无非是想合计一個买卖做,做买卖自然是要本钱的。” 說着,就向外去,“我去找找他那些朋友。” 妙真忙赶出来,“你认得他那些朋友么?” 良恭沒作声,只顾出去。他怎晓得瞿尧在外头的交情,只是旧年听他說起過一個姓张的朋友,依稀记得是在玉华街上开了间茶馆。 忙按過去,那姓张的道:“年前他倒是往我這裡来過一趟,年后就不曾来了。不過听他的口气,好像這段日子和周万裡走动得密些。你往那周万裡家去看看,或能寻见。” “敢问這周万裡是何许人?” “噢,是個小行商,常年各处跑买卖,這边倒来那边卖的。” 良恭问下個地址,又往那周万裡家寻去不题。却說邱纶甫归九裡桥,脸上挂着得意,进门听见花信說妙真清醒過来了,更是高兴,忙进去屋裡看妙真。 见炕桌上点着灯,妙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不曾乱過一点,果然是好了的模样。只是侧身坐在那裡,垂头丧气的一副消沉情态。 邱纶以为她是为病中的事自责,忙走過去在她身边坐下,一條胳膊揽在她肩上,垂下脑袋去看她,“你在发什么愁?病好了還不高兴么?若是为病中做的糊涂事自责,那倒很沒有必要,谁不肯体谅你一点?” 妙真抬起头来,就看见他额角上那條疮疤。真是处处都叫她无地自处。他的伤,花信的伤,就连瞿尧這一走,都是因为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期望。她受這些人一味捧着,却并沒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惠处,倒是处处把他们拖累着。 她抬手把他额角摸一摸,“還疼么?” 邱纶握下她的手,笑着摇头,“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哪個男人身上不带点伤?我還幸呢,从小养尊处优,身上一点伤疤沒有。给你打一下,弄出條伤口来,多威风?” 他尽管宽慰,妙真也只是勉强笑了下,继而又是那风僝雨僽的神色。他又把胳膊环到她腰上去,“愁它做什么?這病又不是你想病的,谁還怪你不曾?” 妙真叹了口气,“也不是单为這個,還有桩事情你還不晓得呢,尧哥哥跑了。” “跑了?”邱纶惊骇着放开胳膊,“跑了是什么意思?跑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良恭已往外打听去了。他拿走了我箱子裡的银子,好在沒有把我那些衣裳首饰都卷走,否则這一家子,真格是要喝西北风了。眼下妈妈的药哪裡断得?我就是傍晚要翻银子给她請大夫才发现银子沒了的。” 邱纶一看那妆案上,果然是散着些钗环和些散碎银子。妙真由他怀裡脱身過去,拣了那支划伤他的金簪子给他看,“你掂掂這個能典多少钱?替我把這個拿去换些银子来。這個家裡上上下下都要吃饭,還有两個人要吃药,银子一日也断不得。” 他掂了掂,然而他是個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公子,从不曾典换過东西,哪裡晓得行情?他把簪子撇在榻上,待要开口,却见良恭提着灯笼进了来。 妙真忙迎向良恭,“找到了么?” 良恭瞥见邱纶坐在榻上,也沒问他。一面摇头,一面在炕桌上倒茶吃,“问到他一個叫周万裡的朋友家中,才晓得他這一向是和這周万裡谋划着做跑商。周万裡的家人說,他二人今天下晌就动身走了,问去哪裡也不知道,只說是往北方去贩些马匹。你那些银子,八成就是给他拿去充作了本钱,要追也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的不锁箱子?” “我本是锁着的,可我這些日病了,家裡总要开销,钥匙就给花信拿了去,她忘了锁。” 邱纶听见良恭有些责问的口气,满大不高兴,“你這算什么?来苛责主子?既然那瞿尧有心要卷了這银子跑,别說挂那一把铜锁,就是封在棺材裡也能给他刨出来。” 說话间,揽着妙真坐下去,嬉笑道:“不過一二百两银子,不值什么。方才我正要告诉你,我今日往家回去一趟,就是找我母亲拿银子,你放心,明日一定就有人送钱来。” 妙真睇他笑呵呵的脸一眼,心下很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守不住财呢?瞿尧是他们尤家家生的人,打小就在跟着瞿老管家为尤家办差事,一向是恪尽职守。這两年辗转,都不曾抱怨過,怎的說走就走?還不是因为跟着她沒什么指望。 她一片惨然的神色沉默在溶溶月夜中,說不出的灰心,为這愈发窘困的局面,也为她自己。 良恭看见妆案上散着些碎银和钗环,猜到她這半晌在房中打算着典当首饰,就說:“我那裡還有几十两,暂且拿来支应。” 妙真听见,更觉羞愧难当,无亲无故的把他绊在身边就算了,此刻還要花的钱?沒有這样欺负人的。她掂着脚,朝榻裡挪挪,“我還要给你发月钱呢,用你的钱,又算什么?沒见過哪家的小厮還要倒贴银子的。” 良恭待要說服她,邱纶马上讥笑着抢過话去,“你這简直是瞧不起我們做东家的,小姐沒钱了,姑爷我還有,谁用得着你?” 說着,就搂着妙真的腰,将她往怀裡轻轻带一带。妙真斜着脸看他,弯着笑眼,眼角的笑纹也是用心经营出的结果。 果然听见良恭拔腿出去,顺手带了一下外间的门。那门撞上去又撞回来,在凉幽幽的月色中慢慢扇动,“吱呀——吱呀——”,渐渐消沉下去。 她在一片幽昧的沉痛中,感到一点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