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86节 作者:未知 “不是這么說呀。你对三爷,就只管着他在外交朋友乱花销的事,几时关心過他吃沒吃饱饭,穿不穿得暖?我告诉你,其实這些关心才是一個女人的体贴。你放着這些不管,只管他外头的事,他自然嫌你烦了。” 妙真受了天大冤枉似的瞪圆眼,“非得要在這些琐事上才算关心,外头就不是关心了?我和他一起时,他哪裡吃不饱穿不暖?還用得着我多余去說么?” 花信翻了一眼,“那你這会怎么又想起来管這不相干的人回来有沒有热饭吃了?” 妙真笑着缄默下去,沒法和她讲明,心裡也隐隐知道,花信是盼着她嫁入豪门。不管這期盼是出于私心還是真心为她好,她都沒道理去和她争论什么,也懒得争论。也有点怕得罪了花信似的,恐她也要离自己而去。 她只起来帮着分担一個提篮盒,提得有些吃力,挽在胳膊上,维持着笑脸,“那不管别人了,咱们先回屋吃饭去。” 吃罢晚饭,又帮着把碗碟收拾了,将提篮盒提到厨房裡来。趁花信先出去,她把那锅揭开,摸了摸裡头的碗碟,還是热热乎乎的,锅裡的水也未烧干,就有份小小的平凡的快乐。 天黑尽了良恭才回来,现刻了一枚印,又买了几副空白扇面和些颜料。妙真在屋裡竖着耳朵听动静,辩出外院裡他那间屋子开门关门的声音,就打着灯笼走出来。推开沒阖紧的门,就撞见他在换衣裳,打着赤膊,紧实的背肌在运动着,烛光在那浅褐色的皮肤上流动,风起云涌的一股力量。 妙真是经历不少的人,也是有些年龄的女人,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就刻意沒吭声,在门后多看了一会。等他把衣裳套上,才轻轻咳了一声走进去,“你這时候才回来,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 就看见桌上摆着几副空白的折扇,又有些颜料,“就是买這些?要画画,明日去买就是了,做什么非要赶着這会去买。你吃過饭了么?” 良恭系好一件干净的袍子,换下来的衣裳就丢在地下,一抬腿便坐在长條凳上,“我上哪裡吃饭去?”說着拿起一把扇子打开来钻研,也顾不上看妙真。 妙真去把地上的衣裳拾起来,见上头好些泥泞,就睐目瞅他,“你在外头摔跤了?” “跑得急,怕人家铺子裡关门,就摔了個跟头。” “你要画什么,一定急在這一时半刻的?” 他也還在想着要画些什么,妙真见烛光暗暗被他夹在眉间,就走去推他肩膀一下,“先吃饭吧,我在灶上给你温着饭菜呢。”她是头一回做這种事,很急于表功,希望得到他一点感动和认同。 良恭却不得空,后日過堂,明日就要赶着去把心裡筹划的事情办了。因說:“不吃了,得赶着把這扇子画出来。” 妙真见他头也不抬,只顾端详扇面,觉得一片苦心要被辜负和浪费了,就劈手把扇子夺来,“先吃饭!” 良恭抬头看她,待要生气,肚子裡“咕噜噜”一叫,又沒有生气的立场,只得狠攒了眉心点头,“好好好,先吃饭。” 妙真看他這架势,想必今夜一定是点灯熬油非得要把那扇子画出来的了。想着他這屋裡冷冷的,床板也硬,凳子也硬,哪裡久坐得住?就把饭菜装上,往她自己屋裡提。 良恭在旁替她打着灯笼,渐渐觉出她的意思,又睐见她脸色有些醺红的颜色,就好笑,“在我屋裡吃了就得了,离厨房近,還好收拾。” 妙真脸色愈发红了,怕被灯笼照见,向旁挪了一步,心虚地瞟他一眼,“你屋裡有点冷丝丝的。” 他把腰板故意不解风情地笔挺起来,“我可不怕冷,我硬朗得很。” “光也暗呐。你不是還要画扇子么?” “我多点几支蜡烛就是了。” 正走进穿堂而過那厅上,妙真陡地停住,生气地把提篮盒递给他,“那你滚回去吃。” 厅内两边摆着几副桌椅,当中放着一折屏门,沒有灯火,只有大片大片的月光照进来。那些桌椅像伺机而动的人影潜伏在各处,悄无声息的,仿佛是无意间见证了一对偷.情的男女,在窃窃地发笑。妙真那一丝不规矩的念头给人窥破,可恨他還不上当,难免恼羞成怒。 他又不接這提篮盒,在月光裡心领神会地笑了下,“還是依你,你屋裡暖和。” 妙真剜他一眼,往屏门后绕去,嘱咐他关這厅上的门。听见“吱呀”两声,她胆战心惊,“你轻声点!” 良恭不解,“怕什么?” “怕给花信听见。” “怕她听见做什么?她听见了又怎样?” 妙真吹着腮帮子进屋,把饭摆在了裡头炕桌上,又挪了两盏银釭過来,才歪声丧气地坐在榻上道:“花信不高兴咱们两個。” 良恭顷刻领会,像是不在意,反而捉住了她话裡的马脚,故意笑问:“咱们两個又怎么样呢?” 他们两個怎么样?其实也并沒有怎么样,不過是自邱纶走后,好像益发亲密了些。這亲密又不是表现在言行上,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彼此心裡清楚,好像有无限缱绻把两颗心挽在了一处。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孔二叔今日来說的那些事,并沒有在妙真心裡造成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有一线往事随风的怅然。 不過她不好意思說出口,看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說出来倒是中了他的下怀似的。便翻了记白眼,劈手把他手裡的碗抢来,“你问我?我不知道!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吃這饭,饿死你!” 良恭偏是爱和她作对,“凭什么我不吃?這饭又不是你烧的。” “虽不是我烧的,却是我温的!”总算有了婉转表功的机会,她得意地抬着下巴颏,眼睛炯炯地亮着,“不信你摸,饭菜都是热的。吃晚饭的时候,我先给你拨出来放在锅裡头温着,可不是我們吃剩的。” 良恭摸了下碗碟,心就跟摸上去的一样,火热的。知道她在等夸奖,少不得要赞她两句,“不得了,你也学会了灶上的事。不過学這些沒用,是谁从前說:‘像我這样的小姐,将来注定是要做個风光体面的太太的。’谁家风光体面的太太做這些烧火烧饭的事?富贵之家,自然有使不尽的下人。” 听见他把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学来說,妙真臊得无地自容。也不知当初哪裡来的這份雄心?不過是仗着家境优渥,相貌出众。 现今明白了,日子哪裡是照着打算過的?日子自有它出其不意的一面。美貌虽算得上一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一個女人沒有了可靠的家世作保障,就像一個手无寸铁的人怀有巨大的财富,美貌也成了无端的灾祸。她真是,把两者都占了。 此刻觉得良恭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仿佛是从前還在尤老爷膝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秋夜裡商量如果過节,任凭這暖融融的烛光把她包裹着。 她可以尽情地在這侘静的夜裡,同良恭斗嘴,同他使性子,不怕他撇下她逃走。 第76章 梅花耐冷 (〇八) 近二更的时候又下起雨, 听到沥沥的声音,下得不大,造成一层一层细软的纱,把屋内屋外彻底隔成了两個世界。人关在屋裡, 反而感到安全。 良恭吃完饭就把碗碟收进提篮盒内, 放在墙根底下,一会走时好提到厨房去。妙真帮着把炕桌搽得干干净净的, 把那几柄扇子和颜料画笔都摆上来。因为沒见過他画画的样子, 怀着一点好奇的期盼。她从前就总是觉得他身上披着很多层皮, 一层一层往下扒, 都是她沒见過的样子。 她问他要画什么, 画来做什么用的。良恭走来榻上盘腿坐着, 展开一副扇面, 举起来钻研,“我也還在想要画些什么,”一面问她:“你知不知道一個叫鲁忱的人?” 尤老爷曾太太从前也学人家官家的做派,琴棋书画都要叫妙真学一点。妙真样样都会一点, 却因为犯懒, 样样都学得不精。也不大爱好,所以也不大知道许多有名气的人。 她捡起炕桌上那枚小印,见刻的正是转篆书“鲁忱”二字,料想他刻了人家的印,必定是要仿人家的画。便摇头, “先朝的丹青名士中, 有一位叫‘鲁忱’的么?我好像从未听說過?只听见過吴道子张择端這些名气大的。” 良恭嗤笑一声, “凡学過一点画艺的,都知道這些人。” 他是嘲笑她见识短, 她暗暗剜他一眼,把印搁下来撇嘴,“我不爱這些,能晓得這些人就不错了。不信你外头问问去,好些人還沒有我知道得多呢。這鲁忱是哪朝哪代的?有什么传世名画?你倒說来听听。” 良恭想定了要画什么,就放下扇子和她笑,眼睛裡映着一盏黄澄澄的银灯,“這鲁忱就是本朝本代的名家,他是京城鲁国公家的公子,有一手山水绝技,又因为是官贵子弟,颇受宦海中人和世家子弟的追捧,一幅画能卖上好几百两。” 妙真心裡一跳,“你想仿他的画去卖呀?既是官贵子弟,要给人家看出来你造人家的假,你還要命不要了!” 良恭伸着胳膊在炕桌上调颜色,背還懒懒的斜靠在窗台上,“我就是拿着他的真迹去卖也卖不上价钱,這种东西,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身份的。我這样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抱着几副真迹,人家也当是假的。谁拿去卖,我拿去唬人而已。” “唬谁啊?” “唬县太爷。”他斜支着一條膝盖,微微向炕桌欠身,“舅老爷肯定是把县衙那头打点好了,后日過堂,人家无非是装個样子,你還指望這官司能告得赢么?我想了想,舅老爷使钱,咱们也可以使权嘛,横竖大家都是使不光明的手段,那咱们也不防拿出点诡计来。等我仿了鲁忱的画,装作是他的朋友,你看那县太爷会不会提着心神,从长计议這桩官司。” 妙真面对面瞅着他這张奸猾的笑脸,忽然心“砰砰”跳起来,恍惚是回到最初认得他那阵子,他那岑寂的眼睛裡时时怀着一点藏而不露的诡诈。追忆起来,她那时候還不就是给他這一点“坏”迷住了。 此刻又重新被他網罗住了心似的,她目光裡不由得泄露点崇拜,嘴裡倒不屑地嗤了声,“咱们有什么权势?你這叫狐假虎威!” “管他谁的势,暂且借来用一用,反正是山高皇帝远。” 妙真见他落笔如神,仿人家的画,也沒有個借鉴,全凭着一股子记忆,可中间连坎也沒打,落笔十分流畅。她走到他這头来歪着脑袋看,凭借她对画的一知半解,是看得出画得好,就是不知道像不像。 “你看過這位鲁公子多少画啊,能不能画得像?” 良恭有心逗她,紧着眉道:“只看過一副,還是张残画。画不画得像,我也說不准。” 妙真扣死眉头瞅他一眼,“要是给县太爷看出是假的呢?怎么办?” “怎么办?還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妙真急起来,“那可不成!县太爷要是知道是假的,還不把你先关押起来,再交给那個鲁忱处置?你仿人家的画去蒙人,人家能轻易饶了你?這些作诗作画的人我知道,脾气古怪得要死,還不知怎么要你命呢!可别为了争這点钱,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良恭笑剔她一眼,很得意的样子,不知是在得意他的画作,還是得意于妙真为他揪心紧张。 他只笑着不說话,因见那样子仿佛是胸有成竹,妙真又渐渐放下心。怕亮不够,又去点了两只蜡烛来。 她无事可做,又不好烦他,就支颐着脸看着他出神。雨還在细绵绵地下着,马上就是中秋,她心裡合计着過节的事情。只剩七.八两银子了,怕不够,想着這明日就该趁着贺节的名义往她舅舅家去一趟,讨些钱来過节。 這种事情从前她是最瞧不上的,倘有人上他们尤家去打秋风,她都要先替人家臊得個脸红。如今连她也要往人家去要钱,可见人逼到一個境地上,脸皮的事情倒要先放一放。 不過她也不算是白去要人家的,她是去讨她自己的债。這样一想,宽怀了许多。烛芯子烧黑了一截,她拿起剪子“嗑哧”一声剪掉。這动静并沒有引起良恭抬首,她在快乐裡有丁点失望。這個人做起事情来,好像与世隔绝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倒也好,她只管放肆地托着脸盯着他看。其实两個人虽然沒有放在台面上来讲开,也是心知肚明,比从前那种雾裡藏花的亲密更上了一层楼。仿佛现如今這份亲密是打算着未来的,所以感到安心和牢固。 到三更天的时候良恭才画完,脑袋一抬起来,顿觉腰酸背痛。他故意“哎唷”一声,把打瞌睡的妙真吵醒,看见他正抬起一條胳膊慢慢转着。 她迷迷瞪瞪的,听见窗外雨声已住,蜡烛烧得只剩两寸长了。忙去点了新的蜡烛来,“你画好了?” 举起扇子看,仍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只好搁下看他一脸疲态,“我倒盏茶你吃。”說完马上想起来,屋裡根本沒有热水,有個烧茶的炉子她也不会点。就回头讪笑,“你吃么?吃的话我去厨房裡现给你烧水。” 良恭好笑着睇她一眼,“你都這样讲了,我還好意思厚着脸皮吃么?” “那你凑合喝口凉水吧。” 她走去倒了盅水来,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了,只剩那把扇子他還在看。看了半日,他点点头,“大概還能混得過去。” 妙真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头一次干這列坑蒙拐骗的事,“混不過去怎么办?我還是怕。” “怕什么?就算混不過去给人拆穿,我又不把你供出来,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听见這话就不高兴,赌气坐到对過去不說话。良恭起先還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自己闷头一想,渐渐想明白了,她是最烦他们你啊我啊的分得很清楚。 她虽然愚笨,却笨得窝心,难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都喜歡她。也是因为這一点,使她尽管過了二十五的女人了,仍旧有种少女的蒙昧,和一般年纪的女人坐在一处也很挑眼,身上沒有事故圆滑的气度。 他益发想逗她生气,和她玩笑,也有点试探的意思,“我要是死了,你再去找邱三嘛,横竖他只是定了亲,要明年才成亲。說到這裡我要问一问,你今日总对我横眉竖眼的,是不是因为這個事?听见人家定了亲,心裡不自在?” 妙真瞪他一眼,“我哪裡不自在?哪裡对你横眉竖眼的?你說清楚。” 他也沒個說法,只是笑。笑得可恨,妙真就走過来打他,正捶在他背上。他“哎唷”一声,非但不生气,還笑,“捶得正是地方,再捶两下子,我背上正酸得很哩!” 妙真发狠又“咚咚”捶了两下,“真是贱皮子痒,要人家打他。” 良恭反手将她的手拉下来握住,顺便将她掣下来坐着,脸对脸地,左歪一下脑袋右歪一下脑袋地睇着她,“我可不就是個贱皮子嚜。” 听得妙真鼻头一酸,就要朝他怀裡贴进去。谁知他朝边上一让,下榻起身,“饿了,去厨房裡弄点夜宵吃。” 她狠狠翻了個白眼,觉得他是故意的。两個人這些日子除了抱着亲一亲,再沒有更過分的举动。他也常在她屋裡逗留到很晚,但最后都是走了。 他完全可以睡在這裡,也知道真要留下来,妙真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们两個,都同时怀着一种缅怀邱纶的情绪,要体面地做出一份对他的尊重。其实是尊重妙真先前的一段感情。 现在境况不同了,邱纶已定下了亲。她和他的感情算是正式過了“孝期”,沒道理還要继续为上一段关系守身如玉。 她怀着這点目的,也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有点饿了。不過我不会烧饭,只好看看有沒有什么现成的。” 两個人鬼鬼祟祟打着灯笼从廊角那裡摸出去,良恭因怕雨天地滑,把她的手攥得很紧。雨后有些凛凛的冷意,妙真借机往他身上贴着走,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條胳膊把她圈住。都走得蹑手蹑脚的,唯恐踩断了哪截树枝惊动了人。 摸到厨房裡来,妙真觉得可笑,就在他怀抱裡又蹦又跳地笑起来,把他胸膛捶两下,“我們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 她跳得好像只难捉的兔子,良恭只得两手圈住她,在唇上比着個噤声的手势,“不是你說怕被花信听见么?” 妙真渐渐缓了笑脸,走去找蜡烛点上,“自从邱纶走后,她就不大高兴。我晓得她的心思,就怕我嫁個家世不大好的人。她一门心思想跟我到那大家大户裡头寻個管家男人嫁了。其实她這要求呢也不大高,按理說她是我們家裡管事的丫头,和這样的男人也很般配,所以我老觉得是我耽误了她。” 說到這样严肃的事情上,良恭就沒敢主动搭腔。要他說什么?难道說,“你嫁给我,虽然我此刻沒钱,将来一定会发达。”或者說,“你嫁给我,要是你不嫌跟着我受穷受苦。” 前者是說空头话,后者又显得沒担当。好像多說一句都是诱骗的嫌疑。 所以良恭生了灶火就走去翻橱柜,不去兜揽她的话。因看见裡头有几個晚饭剩下的白面馍馍和一碗切好的水面,又翻了几個鸡蛋出来调鸡蛋羹,一并放到锅裡去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