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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章 杀机

作者:古龙
沈壁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還坐在她那辆旧而舒适的车子裡。\WWW。qВ5、c0М

  连城壁仿佛還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巳三四年了,连城壁還是一点也沒有变,对她還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沒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個女人能嫁给像连城壁這样的夫婿,都应该觉得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壁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壁都会想法子去为她买来。

  這三四年来,连城壁甚至沒有对她說過一句稍重的话。事实上,连城壁根本就很少說话。

  他们的日子一直過得很安逸,很平静。

  仍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壁君心底深处,总觉得還是缺少点什么,但是连她自己出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连城壁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壁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壁也会留下来陪她的。

  但她从沒有這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壁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完全占有的。

  沈壁君知道连城壁也不属于她,连城壁是個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這次连城壁本该一直陪著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眸子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沒有显露過這样的热情。他嘴裡虽然說“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她嘴裡虽然劝他去,心裡却還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壁终于還是去了。

  沈壁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沒有埋怨:嫁给连城壁這样的人,就得先学会照顾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壁君觉得有双手在扯她的衣服、她知道這绝不会是连城壁的手,因为连城壁从未对她如此粗鲁,那么這是谁的手呢?

  沈壁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那恶魔般的“孩子”。

  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声,自迷梦中醒了過来。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裡,车厢裡也只有他们两個人。

  沈壁君宁愿和毒蛇关在—起,也不愿再看到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還是乖乖地躺着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驾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個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壁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個男人若是真想要一個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過去。

  沈壁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這是一场梦,噩梦。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還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他的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沈壁君這—世中虽然从未大声說過话,此刻却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美,我若是男人,有了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說到這裡,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個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沒有任何事能比“妒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壁君又晕了過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過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晕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晕過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秋水双瞳虽已阖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還带着一丝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還会有我嗎?”

  突听车顶上也有個人轻轻叹了口气,逼:“像你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個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亮的眼睛。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還有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還沒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因了八辈子楣,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有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转,现在我所有的法宝全都用光了,還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壁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壁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也不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莆十一郎笑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予苦笑道:“既然沒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苦笑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么样?”

  萧十一朗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個会认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還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体想要我上当了。”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朗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位還想要我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壁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朗道:“一直向前,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壁君放下来……我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连头也不敢回,一步步地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不通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壁君的人向萧十一郎怀裡抛了過来,萧十一朗根本還未来得及思索,己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個翻身,手裡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朗杯中的沈壁君。

  方才小公予若以沈壁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但现在沈壁君就在他怀裡,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开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壁君再去追时,小公子已逃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将這烫手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萧十一郎望着怀裡的沈壁君,只有苦笑——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抛下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才好,沈壁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了個破庙裡,這庙非但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裡,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已生起了火堆,沈壁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個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裡低低地哼着一首歌。

  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個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個人在他這种情况中,怎么還会觉得這么舒服。

  但他嘴裡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說不出的苍凉,說不出的萧索,說不出的寂寞,和他這個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這個人吸引住了。過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破庙裡自然沒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還铺着厚厚的稻草。這個人看来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這個人究竟是友?還是敌呢?

  沈壁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這個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壁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沒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壁君這一生中,从来也沒有听過人对她說如此无理的话;她虽然狠温柔,但這一生中从来也沒有听過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還是沒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论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條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壁君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那么大,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笑。

  沈壁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壁君道:“我——我怎么会到這裡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還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堕君沉默了半晌,嗫嘱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壁君不說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說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說话,两個人好像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還在“呼呼”地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问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個人。

  除了连城壁之外,沈壁君从来也沒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過。尤其是這呼啸的风声,這闪动的火焰,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這样的千金小姐,在這种地方一定待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些,在這裡养好伤再說。”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壁君被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最好是断,都和你无关,你既沒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還是挣扎着跳了下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沒有停下来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還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朗這一生中,从来也沒有勉强過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壁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都說沈壁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壁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也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壁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這人纵然沒有救她,至少也沒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跟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沒有。

  這哪裡還像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壁君的一條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的针,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裡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沒有孤独過。她虽然是一朵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淤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過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這碗汤绝对沒有毒药。”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還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說不出的温柔。他說的话虽然還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沒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壁君不由自主地捧過這碗汤,用手接着。

  汤裡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裡捧着的并不是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裡。

  小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這破庙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壁君一直垂着头,沒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壁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沒有留意到她,一进来,就躺到角落裡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這句话他好像并未說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這么香、這么甜。

  這实在是個怪人。

  沈壁君从来也沒有见過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這個男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强,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個孩子。

  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說的愁苦、冤屈、悲伤、忧郁……

  沈壁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如不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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