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大江东流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裡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交击,剑光一闪,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下的致命要穴。
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沒有退,沒有闪避,身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
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是附骨之疽般,跟着萧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這一招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沒能得手,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這一翻—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来。
萧十一郎手裡的本棍举起,向剑光迎了過去,他看得极准,也算得极淮。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边。
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還活着,還沒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過,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刺向萧十—郎左右双耳后颚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這還是同样一招,還是第三招。
准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己退无可退,手裡的木棍既然无法收回,也无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巳都被堵死,看来他已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裡的木棍,又是“叮”的—击,双剑在他脑后撩過,凌空交击。他手裡的本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過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丝,也已穿過了横木。
萧十一朗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本棍就像是條绷紧了的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過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身,虽然避开了這一击,剑上的乌丝却已脱手。
低沉的夜色中,只见两條人影就如同两朵飞云般飘起,飘過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冰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個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己消失。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請柬:“……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每個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他又斟酒一杯道:“每個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壁君只不過是自作多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和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变话题,說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使出三招,你却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脱手,已到了你手裡。”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已几乎被撞出了個大洞,他们的头却還是好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過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請柬:“只可惜一個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請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告。
萧十一郎看着這张請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盾事,发好讣告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沒有为明天的事担心過。”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這七個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請柬上的七個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還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過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還有昔日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他的刀虽然還沒有锈,可是他心裡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過他出手?”
风四姻道:“我看過,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现在,却是個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個强人。”
一個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還有勇气活下去,這個人当然是個强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裡已有了毛病,他心裡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强,他也许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個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我想那個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沒有替那個人想過,但我却替你想過,你为别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這人根本就已沒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過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他只不過是條孤狸,孤狸遇着了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朗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條又奸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條狐狸,也是條猪,好吃懒做,好色贪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妨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條狐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還是鲨王。”
风四娘沒有否认:“据說他是條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說,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裡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個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這七個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請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沒有在這請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還不止這七個人?還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沒有看见他這么样笑過。
看来那竟像是個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還在笑:“—匹狼在落入陷井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他還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還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沒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沒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個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過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還了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還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過一次。
至于沈壁君的债,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還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壁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壁君。
他的人虽然還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個女人看着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還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已满满地斟了杯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紫,眼睛裡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沒有說出這個“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我還并不太老,還有前途,我至少還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原图缺,谁有书?给补上。谢谢!)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女人,而且還是個伟大的女人,你己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沒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沒有……”
他声音越說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助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沒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是她沒有动。
每個人都知道风四娘是個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沒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說的是真心话,他說在嘴裡,她听在心裡,心裡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個人都念過,但却又有几個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郎活下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沒有动。
她满心酸楚,满身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這裡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己看不见。
在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問題。
她自己将這些問題一條條說出来,自己再一條條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個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個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人。
“一個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壁君,又怎么会让一個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壁君?”
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壁君,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
“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
“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這裡来,他故意要沈壁君和连城壁相见,要沈壁君看看,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悴。”
“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
“因为他知道沈壁君是個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壁重新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
“何况她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透了心。”“可是像花如玉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沒有好处的事,他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沒有好处?”唯一的解释就是,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還另外有個主使他的人。“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那当然是個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人。”“這個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個人?难道就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個人?”“一定就是他!”“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過萧十一郎的‘宝藏’,他早已知道這‘宝藏’根本就不存在。”
“這個人为什么要這么样傲?”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壁君怀恨萧十一郎。”
“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的。”
“他当然也知道沈壁君发现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
“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么能确定连城壁一定会在這裡遇见沈壁君?”
“這难道是连城壁自己安排的?”
“這件事发展到现在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就只有连城壁?”
“除了连城壁外,也沒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這裡,那請帖是怎么会送到這裡来的?”
“难道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個人?”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個問題。
這五個問題都沒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壁就是“那個人”。
只要想到這种可能,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壁本就是個非常冷静、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個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個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這亿万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壁自己也是個交游极广、极能干的人,他怎么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卖给了别人?
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郎的?
想到這裡,风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還是不敢确定。
她還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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