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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绉纱馄饨

作者:朽月十五
乡市回来后,晚间吃過饭又滴起小雨。

  方家的暖炉架烧得火热,方觉還往上头夹了块炭,屋子熏得暖洋洋的,年糕趴在他腿边,摇摇花纹斑驳的尾巴。

  方母则支個炉子,边往裡头丢炭,不忘回头跟几人绘声绘色說起今早的事。

  太婆听得放下手裡的剪子,一把揽過阿夏坐到春凳上,她就问:“今日玩得高不高兴?”

  阿夏靠在太婆的身上,嘴角陷进去两個酒窝,“高兴!”

  她从春凳上下来,噔噔跑到挂架那拿過一個布袋子,方觉给她搬個翘头案。阿夏蹲在那摊开袋子,掏出一把糖,炫耀道:“我今日去看了青苗会,那些僮子留下来的糖。小孩全换给我了,阿娘說吃了后能消灾呢。”

  太婆故作震惊,“那是值得换的。”

  太公手裡捧着茶盏,看她们做戏,花白的眉毛上扬。

  那袋子裡還有几粒珠子、奇形怪状的小石头、红绳…

  方觉舌尖抵着糖,目光逡巡那堆小玩意,“要不再做一窑?”

  他教的课舍裡有学子家是开窑厂的,阿夏之前那些就是花钱托人做的。

  阿夏摇摇头,陶泥玩够了,总得寻摸另一個好玩的才是。

  “你们可劲惯着她吧,”方母从外头捧了個白底黑花瓷坛进来,還不忘說一嘴。

  阿夏只当做沒听见,站起捋直裙摆,笑嘻嘻地道:“是甜酒酿!”

  陇水镇的人家都会做甜酒酿,不過味道好差罢了。方母做這個是很拿手的,她会取新舂好的糯米,蒸到不软不硬才好,太软和太硬口感都欠佳。

  還得把糯米饭用冷水冲淋到半温,拿出去晒好后。酒药才好撒下去,她拌得匀,米饭压得也实。大冷天的,這坛甜酒酿花了四日才成,十足十的好吃。

  只香得恼人。

  太公忙放下茶盏,他不爱喝烧开的,“小芹,给我先舀一盏。”

  小芹是方母的名字,她大名水芹,年轻时嫩生,到這岁数就丰腴起来了。

  “一早给爹你备下了。”

  方母摸出一個白釉盖碗,舀一勺甜酒,清黄澄亮,阿夏双手捧過,递给太公,听他咂了声,就知這味好。

  陶炉裡盛的水冒泡,热气全闷在盖子底下,一揭盖,滚滚而上。這时就可放搓好的圆子,白又小的一团,在沸水裡沉沉起起。方母磕了两個鸡蛋,阿夏换回来的,搅散它。

  圆子熟得快,洒一把白糖,两三勺的甜酒酿,煮开时香得更肆意,连年糕都忍不住凑過来,咪呜一声想要讨食。

  方母還当头淋下一小盏湿淀粉,汤汁浓白凝固起来,鸡蛋液倒下,拿木勺搅和开,盛到瓷碗裡,酒酿圆子才算煮好。

  不過叫阿夏来說可不算,她拿出一罐糖桂花,搓一点放下,搅和拌好,這才叫酒酿圆子。

  她先捧给太婆,其次阿娘,再是大哥,最后自己搬了個月牙形杌子,坐到窗边上吃。

  夏日吃酒酿图一個凉快,這开春时吃,就得趁热。舀一勺圆子搭点酒酿,阿夏边吹气边往嘴裡递,好的酒酿特别甘鲜,甜到小圆子咬开,除了糯就是醇,糖桂花来增個香,鸡蛋浆滑嫩。

  一盏酒酿圆子下肚,哪管外头的雨声潺潺,浇得远处雾蒙蒙一片,冷气都钻不到身上来。

  夜裡她睡下时,换上厚实舒服的寝衣,窝在软和的被褥裡,头搁到细枕上。雨声一直沒歇,床头点了香炉,淡淡的桂香,真叫阿夏做了個好梦。

  到了早间,雨落得更大,打在屋檐上,天鸦青色。窗户透過一点光,屋裡黑沉沉的,阿夏却喜歡這样的天,不用起床。

  点盏小烛灯,摸出一本话本,背要垫两個枕头才舒服,被褥是要盖好的,裡头放個汤婆子,热意四起。缩在床上一页页翻看,天光這时要是亮起来反倒沒了意境。

  看得累了,阿夏就侧躺听雨声,“啪嗒”一声,是雨滴在了瓦檐上,“哗啦”声,那是全落到了窗外的明月河裡。

  她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這样的天太适合睡觉,不知几时,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随之而来是方母的喊声,“阿夏,起来了沒?晓椿来了。”

  阿夏呢喃,“阿娘,知道了,我穿衣裳起来。”

  她還不甚清醒,扶着床边趿拉着鞋子去找衣裳,雨天她爱穿青色的,浅绿衫子,绣花绿罗裙,随意编個头发垂放在脑后,擦了把脸才出去。

  阿夏住的是二楼最裡边朝南小间,她拐過墙角,搭在楼梯栏杆上,往下喊:“晓椿你上来。”

  底下有动静,一人从盘旋的楼梯上走来,小脸,眼睛不大,生得清秀。

  晓椿见了她就抿嘴笑,“落雨天還要来找你,你不怪我扰你清净吧?”

  “哎呦,少来冤枉我,”阿夏去牵她的手,拍了晓椿一下,“我可是日日盼着你過来,走,到我屋裡說去,外头冷得慌。”

  两人相携走到阿夏屋裡,晓椿說衣衫溅了点泥星子,不坐床,便坐在窗边的雕云纹圈椅上,阿夏给她拿了個坐垫。

  “今日雨下得這般大,难为你還能走過来。”

  阿夏挑了窗,将它往外推开,屋檐伸得长,不用担心雨飘进来。她边低头看了眼底下的明月河,河水奔腾,边說道。

  “左右在家闲着无趣,便走過来瞧瞧,哪知你還在睡呢。早知這样,我就晚点来了,還扰了你的好眠。”

  晓椿有点懊恼,阿夏捂着嘴笑她,“我是睡個回笼觉,你要不来找我,我還得到天黑才起呢。不說這個,只坐在這闲聊沒意思,我們到茶屋点茶去。”

  她的屋子与茶屋是相连的,开一道小门出去便是。茶屋并不算大,几個柜子上置满茶饼、器具。中间一张黑漆木茶桌,几把弯腰靠背椅。

  阿夏点起脚去拿包好的团茶,晓椿则拿发烛去点风炉裡的炭,上头的汤瓶裡放的水是泯山来的山泉。

  她们点茶有些闹着玩的,做不到跟茶肆裡茶博士那般。阿夏只拿团茶用杵臼捣成末,筛好后放到茶盏裡,等水沸。

  晓椿候汤是很厉害的,她能听水沸到什么时候,到三沸才能放茶末。刚沸起的水犹如夏夜裡的蝉鸣,二沸像车马声過,到了三沸又渐渐平息,宛如置身松间听清泉石上流。

  阿夏是不懂那么多名堂的,她喝茶,水冒泡就往底下倒,有时吃着苦了,就想是团饼坏了。

  等晓椿說能放后,她赶紧提起汤瓶,往盏裡倒水,而晓椿则用茶筅击打,直至茶汤上浮起乳白色的茶沫。

  “是一盏好茶,单吃不美,我娘今日蒸了水塔糕,那香我刚就闻见了。等我去拿几個上来。”

  阿夏說完推开门跑下去,不多时手裡捧着一盘雪白冒气,還夹杂点糖桂花的水塔糕過来。

  吃茶配点心,阿夏喜歡坐对窗的那面,窗外是朦胧的山景,水雾笼青烟,檐下滴雨。

  呷一口茶汤,再吃一口水塔糕,用米浆蒸熟的,入口回弹,沾些糖桂花,软糯香甜。

  听雨看雨品茶,還得說些闺房话。

  阿夏咽下一口茶,问晓椿,“你家嫂子快生了吧?”

  “還有段日子呢,到时候要請太婆帮忙去接生,”晓椿看向窗外,又笑道:“我今日其实想請你支個招呢。”

  “支什么招?”

  晓椿放下茶盏,面上认真,“這不是我前头才听說刚生的小孩要是能得件百衲衣或百衲被。

  能不夭折,平安长大。可這要是我自己去买百来块布,便沒什么意思。得诚心去百户人家裡讨要一些,才算好。”

  她未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沒人会白送一块布头。

  阿夏闻言托腮,怎么能换到一块碎布,陇水镇很多人家都养蚕植桑,布头是不算缺的,可也要人家肯给。

  她想到昨日自己以物换物,于是开口道:“拿点东西换。镇上的各位婶子最会過日子,花裡胡哨的物件她们是看不上的。要么拿针头线脑去换,要么拿吃食。”

  “拿什么吃食去换?”

  晓椿握住她的手,想听一听高见。两個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阿夏就有很多新奇的点子。

  “买堆油赞子過去,”阿夏替她支招,“這东西费油,买得多时也只要几钱,碎布卖不得价,正好一根换两三块小布头,這不是還能多做几件。”

  转口又道:“明日把山南和山桃也给叫上。”

  “那我等会儿路過她家时跟两人說一声。”

  晓椿的忧愁有解后,才痛痛快快吃起茶来,又說了点家裡小话,眼见外头的雨点小了后,便要告辞。

  阿夏送她下去,让她在门口等等,去她娘的绣箩裡挑了两三块小布,红艳艳的,塞在晓椿手上。

  脸上挂笑,“這百家布算我第一個给你的,是乡市上买衣裳搭的,快些收下。明日一早来找我,一道去。”

  晓椿清脆地哎了声,才撑着伞走出天井。

  为着這事,阿夏晚间都沒怎么玩闹,洗漱完就去睡了,還叫方母纳罕。

  转日时,方母正将粥熬好,這祖宗就起床了,她心裡怪异,手上還拿着锅铲,靠在灶房门前问道:“起這么大早去做什么妖?”

  自個儿生的女儿,有几根狐狸尾巴她還能不知道。

  阿夏把自己绣着一只绵羊的小包放到椅凳上,走上前拉方母的手把她往灶房裡带,嘴裡說:“我和晓椿几個去玩,难得天好。”

  “那還成,晌午回不回来吃饭?”

  方母将粥盛好放到她跟前,又问了一嘴。

  “不回了,我們要在外头吃。”

  “那早点回来,别玩一天不着家。”

  阿夏埋头扒了一碗粥,连连点头,听见外头晓椿喊她,方母让她赶紧出去。

  匆匆拿上小包和伞就出门了,院门口除了晓椿以外,山南和山桃也来了,两個是龙凤胎,山南他胖到沒下巴,山桃则太瘦了些,弱柳扶风。

  他们這一群人是青梅竹马,打小的交情。

  “今儿個总算有我当头的时候了。”

  阿夏感慨,也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那一日。

  山桃捂嘴笑,拆台道:“那不是盛浔哥和三青哥都不在,還有小阿七去春州了。不然你這一根毛吊不牢,半根毛随风飘的…”

  她话還沒說完,就叫阿夏给捂住了,推着她出门去,愤愤不平,“烦死贺山桃你這张嘴了!”

  “方知夏,你给我松开。”

  两個人最爱打闹,晓椿忙凑到中间调和,山南就爱看热闹,他们這七人从小就這么過的。

  盛浔年长又聪慧,大小事都他领头,三青和小阿七,一個是老二,一個是老小,心眼多得很,出馊主意总有他们的份。

  不過這次盛浔和三青跟船去山亭,剩下的老实人可不就阿夏当出头的。

  山桃比她大,总不好跟個小孩置气,架着手不情愿顺毛,“得嘞,阿夏老大,你說我們這是往哪家去买油赞子。”

  “十子街陈家。”

  “十子街陈家。”

  阿夏和山南异口同声道,晓椿噗嗤一笑,“你们两個吃的口味倒一样。”

  “都光顾着吃了呗。”

  山桃的嘴一如既往地毒,阿夏不搭理她。

  十子街离阿夏住的明月坊還是有点路的,只能慢慢踱步過去。雨后的天是蓝青色,新雨初霁,春草又往上蹿高了一截,一股草木的清香。

  街头挂了很多春旗,飘飘荡荡,河裡泊小舟,還有鸬鹚飞過停在上头。

  几人一路打闹一路到了十字街,油赞子又可称麻花,小小的扭起跟簪子一样。

  陈家的铺子裡头放一口大铁锅,裡头全是油,底下的炉子還要有人专门看這個,火大了要焦,火小了不脆。

  炸的金黄才诱人,晓椿今日备足了银钱,张口就要二钱银子的,陈店家又忙问了一嘴,才拿油纸出来给她装上,满满一包,一根就足够磨上半日的。

  還分了四份,每人都提個小竹篮,嘴裡叼根酥脆的油赞子,咯吱咯吱咬了一路,走到彩衣巷边上的人家那裡。

  彩衣巷又称裁缝巷,专做成衣绣活的,她们手裡沾不得油,可這边上的梨花巷紧挨着,缺不了布。

  初时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還是阿夏领头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了個妇人,扬起笑问她,“小囡,找人呀?”

  “不是,婶子,我們想讨要一点布头,给還沒出来的弟弟做件百衲衣。不白要,拿油赞子换,成嗎?”

  阿夏拿大眼睛看她,手裡取出一根又大又好的油赞子。妇人自然沒有不应的,让她们等等,从屋裡拿出一個布箩,裡头全都是攒的小碎布,花花绿绿的。

  大家让晓椿上去选,她只挑了两块,妇人又拿了几块花色好看的给她,温柔地道:“多拿点,做件好看的百衲衣。刚生下的小孩皮嫩,做好多洗多晾几遍。”

  “哎,多谢婶子。”

  打头的成功,其他几人也有勇气了,分头行动要得更快些,约好晌午在彩衣巷的旗子下等。

  阿夏嘴甜,长的又深得众婶子喜歡,她敲的门就沒有落空的,最后竹篮子裡都塞满了布头,油赞子沒了,她也累得够呛,慢慢走回去。

  到了彩衣巷旗子那裡,沒人,她靠在木栏杆上,沒想到下一個回来的是山桃。

  阿夏瞟了一眼她的篮,“還挺多。”

  “那当然,我可說了不少好话。能做好多件呢,到时候我帮着晓椿做一件。”

  山桃确实磨破了嘴皮子,她是個半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又问,“累了沒?去那边石凳坐会儿,我站在這等就成。”

  “站站得了,那地還得走不少路。”

  “你比山南還懒,干脆躺地上歇歇得了。”

  阿夏冲她做個鬼脸,才不听她呜呜渣渣的,乐得山桃要去抱她的脖子。

  两個拌嘴的功夫,喘着粗气的山南和晓椿在巷口碰面了,几人一凑,发现碎布头子不少,拼拼凑凑做三件不成問題,剩下的還能做件百衲被。

  此时已经将近晌午,大家又走了那么多路,累得肚子都空了。晓椿立马道:“晌午我請你们吃午食,要吃什么都成。”

  山南腿肚子都在抖,瘫在墙上,摆摆手,“找個有地坐的就成,我是不挑。”

  阿夏是不知道吃啥,她嘴挑得很,要不是家裡爹娘会做,迟早得饿死。

  打远处走来個挑着馄饨担的老汉,阿夏有了精神,冲大伙說:“我們吃馄饨去。”

  “馄饨,在哪呢,”山南一下子立起来,腿也不抖了,忙凑到阿夏身边去看,眯起眼摸着下巴道:“估计得是個卖绉纱馄饨的。”

  “估计是,且瞧着年岁,得有几十年的功底,肯定不错。”

  山桃白了两人一眼,“你们是說相声呐,一唱一和的,”她又小声嘀咕,“我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晓椿见两人想吃,又问了一嘴山桃,才招招手,“老伯,這裡来四碗馄饨。”

  “哎!”

  那老汉应下,立马放下挑在肩上的馄饨担,那担做得极好,弯折不倒,一端挑着的是炉龛,中间置炉子,顶上是铜锅,底下的炭不旺,铜锅一直温温地冒气。

  另一端则精巧许多,一個深红色小柜,竖排抽屉,裡头放的馄饨皮、搅打好的肉馅還有一堆的佐料。

  最底下的是碗筷,不大很轻巧。

  馄饨不是早就包好的,老汉停下现包。他也真是做绉纱馄饨的,那取出来的馄饨皮极薄,抹一点肉馅上去,在他手上转一圈,圆滚滚,裡头中空。

  撒一把馄饨到滚水裡,皮沾着水就外鼓,立马得拿那小巧的竹爪篱全给捞上来,在小凳上摆几口碗,一把葱花、一勺猪油,少许佐料,最要紧的是倒他那拿大棒骨吊的汤。

  碗裡的馄饨要是再個黑点,活像大眼肚鼓的鱼在水裡游,胖的沒尾巴那种。

  阿夏端了一碗,沒地坐就站那靠墙吃。猪油熬得是真香,還沒尝就闻到了。馄饨皮薄的好就不怕吃到结头,也就是捏紧处半生不熟。

  皮软,裡头有汤汁流出来,肉馅要整個馄饨吃进去才能感受到,汤头太鲜了,跟阳春面拿黄鳝骨熬的又不太一样,不過都鲜得要掉眉毛。

  阿夏最喜歡吃带汤的吃食,馄饨吃完,再把最后一点汤底喝掉,鼻尖冒汗。

  她们三個是再好吃,吃一碗就饱了。山南却抹了把嘴,喊道:“老伯,再来一碗。”

  那一碗他非要自己掏钱,吃得才有底气。

  吃饱后,他還跟老汉唠嗑,“鲜肉吃着好,但要是荠菜馅的,那味道才鲜呢。”

  “還是小娃你会吃,等三月出头你再来我摊子吃,那时候荠菜头正嫩,配我的馄饨才好吃哩。”

  老汉拿热水抹了碗,边說边重新挑起担,又喊起他的调,“馄饨,包肉的大馄饨——”

  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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