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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敲骨浆

作者:朽月十五
彩衣巷的午后,两方窄墙,飞檐翘瓦间泻下几缕天光,偶尔有嗡嗡的缫丝声从半合的窗户裡探出来。

  阿夏踩在青石小路上,日头尚早,她们要去绣楼做百衲衣。

  山南是不去的,他也不好去。

  山桃比他生得早一些,自认为得有做长姐的风范,爱管着他。

  便问他,“那你家去?”

  “我不回去,我要自個儿找乐子。”

  山南的脾性很好,說话也很软,跟他脸上的肉一般绵。

  他這话一出,阿夏几個便笑。他的找乐子,才不是红袖生香,而是往小巷子裡钻,寻摸人家阿婆种的好菜。是正时新鲜嫩的,要叫春雨淋一番,才好配山南的好厨艺。

  “要不晚间到我家裡来吃。”

  刚出了巷口,山南跟她们不是同一道往前的,于是停下来问其余两人。

  晓椿摇头,“我便不去了,家裡每到這個时辰忙着呢,不好躲懒。”

  “我也不去,”阿夏难得拒绝,她神色挣扎,“在外头耍了一日,要是晚间再不回去吃,我娘得拿竹條送我出家门。”

  山桃憋着笑问道:“方婶那竹條何时从墙上拿下来過,也好意思卖惨。”

  “不与你說,我今日是要在家吃的,”阿夏的眼睛转了转,理直气壮地說:“山南你可以送一碟子過来,我這人肚小,尝個味就成。”

  刚才三人憋在喉咙口裡的笑,听了這大言不惭的话,像春日涨潮时的海水一沉一浮涌了上来,起起落落。

  好一阵才退潮平歇。

  “成,我当個酒楼跑堂的,到时候用红木托盘,脖子前還挂個长巾,送到你家裡头去。”

  山南边說边往后头的蒲桥走,话裡逗趣。

  這下惹得阿夏也笑得弯下腰,冲他摆手,挂在晓椿的胳膊上往绣楼裡走。

  账台前晓椿付了十文钱,有绣女衣衫袅袅過来带她们去楼上的绣间,裡头针头线脑一应俱全。

  阿夏玩闹厉害,跟個毛小子似的,可做起绣活来,就有水乡姑娘的温柔雅静,還添了点灵秀。

  她有张圆脸,可小,眉目又生得好,身條瘦,腰肢细软。捏着针线轻轻垂头,窗棂间的光影照在她脸上,眉骨秀致。

  山桃叹道:“要叫我生了阿夏這模样,出门我定得横着走。”

  “螃蟹才横着走,你去做它好了。”

  阿夏是学不会安静的,才端坐了一会,头就靠在那圈椅上,沒骨头似地瘫着,嘴還不忘刺人一句。

  眼见战火即将蔓延,晓椿忙插到中间,谁晓得两人根本沒吵起来。

  三人同做一件小衣,也做到将近日暮。

  阿夏她们沒急着回家,头碰头趴在窗前往外看,低头是民屋的宽檐黑瓦,从上头生出一缕缕青烟,飘過瓦背竹匾裡的干菜,和屋檐下的腌鱼。還有错落其间的河道,乌篷船和鸬鹚一同归港,巷裡孩童嬉笑玩闹。

  抬头是铺陈开的霞光,层层叠叠,鸽灰的云浮动,透出远方山岳,飞鸟盘旋而過,渐渐远去。

  陇水镇趋于热闹,阿夏她们踱步走在家去的路上。间或有时,光跳到绣鞋上,甩进陇长的巷子裡,照向明月坊,落到方家回廊底下,年糕扑着光打转,圆瞳仁睁大,晃着长尾巴去迎阿夏。

  方觉见她回来,合上手裡的书,神色温柔,“今日去哪玩了?”

  阿夏迈进门槛,嘴裡道:“与晓椿几個做绣活去了。我晌午還吃了顿馄饨,特别好吃。”

  她說到一半,嗅到一股香味,忙摇着方觉的手问:“大哥,是不是阿爹回来了?”

  “你這鼻子比年糕的還灵。”

  阿夏连眼睛裡都洋溢着笑,撩起裙摆往灶房跑去,還沒迈进门槛,就高喊:“阿爹!”

  “哎——”

  正在灶台前忙活的方父立马乐滋滋拉长音应到,见到小女比大冷天喝了盏热茶還要软乎。

  方父沒有圆滚滚的肚子,长得又高又壮,一把力气惊人,看起来像是混牢头,却是個案板上讨生活的好脾气。

  他挤出一团笑,上下打量着阿夏,然后得出個结论,“瘦了,我家阿夏瘦了。”

  阿夏不好說自己长了肉,她爹每次出去時間久点,就会這般說。

  “方福,你少给我昧着良心說话,”方母炸毛,白了他一眼,“你瞧她那脸圆的,像是瘦了嗎?”

  方父嘿嘿一笑,也不恼,直道是他說岔了,背過去冲阿夏招招手,“快点過来,瞧瞧阿爹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做帮厨的好,就是主家還会专门备了一份菜食,叫他们带走,打赏的也不会落下。

  阿夏凑過去,圆溜溜的孔明碗裡淌着浓稠金黄的汤汁,隐约可见的是骨头,和翠绿葱花。

  “是敲骨浆,”阿夏很欢喜,這道菜费油费火,還耗功夫,除了红白喜事上能吃到外,也少有人家做。

  “馋這個味了吧,這不是我熬的,席间有個老帮厨做這道菜厉害着呢,一上桌根本沒有多少剩的。”

  方父很喜歡跟阿夏說他帮厨的事情,她也总很捧场地听,還搬個凳子给他坐,帮方父捏肩捶背。

  他舒坦极了,细细跟阿夏說起。

  “我做這個不成,他做敲鼓浆,从早市去买猪腚骨,一定得要最好的,差一些都不行。用他自己那個十几年的榔头敲碎。再過三油,這可有讲究了。”

  “什么讲究?”

  方父见她愿意听,喝了口茶道:“這讲究就是這骨头末不能直接煮,得先用油炸倒脆,水扑下去,拿陶罐煨它一夜,那骨头烂到根本夹不起后。

  放到热锅裡,浇热油,這還不成,得放早稻米磨的米浆,旁的不好。再搁点盐和酱。最后淋上麻油,隔得老远這味道也能闻见。”

  說的阿夏眼神直往敲骨浆那裡跑,方母看她那馋样,笑着道:“可别說了,一同過来搬碗拿筷。”

  今日方母饭做的丰盛,一碟牡蛎,配一坛烧热的雕花老酒,一碗咸菜肉丝,還有一大盆的笋汤。

  太公和太婆见儿子回来,自然得好好问一番,脸上的笑就沒落下過。

  方父也扬起笑,倒了两盏酒,递一碗给太公,豪爽道:“爹,今日我們俩可以多喝点,老酒配這個牡蛎正好。”

  “哎,咱爷俩也好久沒喝過了,阿觉,你喝点不?”

  方觉不喝酒,他摇摇头,让他们自己喝去,正是高兴的日子,也沒有人扫兴。

  两人喝酒,方母则给阿夏舀了半满的敲骨浆,煨得烂熟,香得晃人。

  她赶紧舀一勺,麻油的香立马钻到舌尖上,米粉让汤汁细腻粘稠,還沒尝着味就直直滑落到肚裡。

  骨头早就酥软得不成样子,一点碎末都沒尝到,软到跟吃面食一般,都不用嚼。

  阿夏最喜歡拿来拌饭吃,鲜的全在汤裡头,骨浆和油混在一起,又到了饭裡头,油汪汪的。她一气吃了小半碗,最后還要提起软趴趴的骨头,包点饭塞嘴裡美滋滋咽下。

  饭间的窗户大开,最后一点余晖照进来,一同而来的還有山南的声音。

  “阿夏,快出来——”

  她赶紧推开椅子跑出去,后面追着她娘的喊声,“叫山南进来吃饭。”

  片刻后,饭间又进了风,山南沒来,但阿夏捧着一盘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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